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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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时间,

伏波每天夺命连环叩般地拨打我的手机,

我开始忧虑,他的记忆是不是有老化以外的问题……


我正在开会,手机又震动了,开会时我是从不接听手机的。此时我任所长已近六年,业务也早已驾轻就熟,私心窃喜终于即将走下这个职位,再也不必去台湾地区立法机构备询听训,可以回归我最爱的研究工作。这年我六十七岁,因为已是特聘研究员,可以工作到七十岁,我也已开始规划未来的三年要解出哪些题目,让我专治了二十余年的口语韵律研究,有一个完整的说法。

电话来时,我正主持两个月一次的所务会议,身为主席,又有重要议题,绝对不容分神。一来在报告事项里,我要向研究同仁详细说明,我们送出的下年度经费概算经台湾地区立法机构审查后,哪些项目遭到删减,我们需如何因应以便研究工作能顺利进行。二来在接下来的讨论事项中,我们要讨论向我们申请研究人员工作的相关资料,根据送给院内、外专家审查收回的审查报告,然后投票决定是否进用。这两项可是学术行政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业务,会议过程中,需要全体与会同仁全神贯注,而身为主席的我,当然不会理会震动的手机。

可是手机震动半天终于停止后,又再度开始震动,且如是一再重复。

我开始不安,因为在上班时间找所长的电话,多半都会直接打到所长室,所长不在也必有人接听处理。直接打手机的,只剩下家人或朋友有急事联络。此时,公婆、父亲皆已离世,家人的急事,只可能是高龄老母急诊入院。我还有两位妹妹,原本也都是职业妇女,但小妹已早早退出全职工作,能干麻利、行动力又极强,母亲有事,总是她第一个行动,一个人就能虎虎生风地在医院将母亲安顿好,再通知两个全职工作的姐姐;就算我没接电话,也会先留话,断不会一打再打。若是伏波失智的兄长有事或急诊,伏波也会先去处理。


打电话的会是谁呢?

我瞄了一眼手机,是伏波。发生了什么事呢?

概算删减报告终于结束了,在进入讨论事项前,我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离开会议室,回拨电话给伏波。

接通后,我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地问他:“喂!找我有什么事?”

“你在哪里?在干吗?”

“什么?我在上班,在开会啊!”

“喔!没事,就是问问你在干吗。”

“What?好吧!那我回去开会了。”


下班回到家,进门后,我质问他,没事为什么在上班时间不停地打电话给我。他笑眯眯地说:“你那么忙,我哪有给你打电话。你记错了。”

“什么?还否认?那我以后如果在忙,就不回你的电话。”

我得尽快开始准备晚饭,没空继续没有意义的谈话,于是假装生气地撂下不回电话的威胁,就此作罢。


可是自此以后,来自伏波的电话开始越来越多,我从不耐烦变成担心,不忍心不回,尽量回拨。而他的回答,从“你在哪里,你在干吗”渐渐变成“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因为婆婆在过世前,失智了七八年,伏波的兄长也已失智了好些年,不再能独立生活,由我们夫妇千辛万苦地送进照顾机构。我心底开始忧虑并害怕,伏波的记忆是不是也会有老化以外的问题。

电话之所以是让我焦虑又忧虑的开端,当然是有原因的。


我们夫妇自美返回台湾地区,开始工作后,在职场上各有执掌;上班时间,各自专心工作,几乎不通电话。

1988年公公罹癌后的那两年,伏波在大学任教并兼任系主任,工作忙碌,虽然兄弟姊妹共四人,有兄长、有弟妹,但他一肩扛起照顾公公的任务。他总是说:“我不介意一个人照顾我的父母。”

当时,长伏波一岁的兄长尚在台湾交通大学任教,无论在台北的父母有任何需要,他总是一句“我在新竹”,从不见踪影。小伏波三岁的妹妹旅居美国,比新竹远多了,公公罹癌时,只回来探望了一次;婆婆失智后,小姑每年秋季返台探亲两周,其他时间只是跨海询问病情。在兄长失智后,小姑和他有过争执,从此对长兄不闻不问。与我同年的小叔是第一批跨海的台商,早在1990年前后就远走上海创业,从我们的家族生活中完全消失。

我俩当时还年轻,糊里糊涂地也就处理了。

子女四人中唯一在台北的伏波,终日在南港的家、城南的大学与天母的荣总间奔波。那时,自用汽车才刚开始普遍,台北市的捷运(地铁)系统尚未动工,我除了研究工作、承担照顾女儿及所有的家务,还需支援公公住院化疗的生活需要,如准备了衣物或做了公公想吃的菜,从南港跋涉送到天母荣总的病房去。我们的女儿岚岚还没上小学,不能独自留在家中,好在邻居们都乐意伸出援手,让我奔波时,暂时寄放孩子。

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尚未升任研究员(同教授),工作压力非常大。很幸运的是,岚岚很听话且作息正常,不曾添乱。我每晚虽倦极睡去,醒来觉得又是好汉一条。虽经常疲惫,尚未游刃有余,但毕竟年轻,终究可以应付。

生活忙碌,手机尚未问世,夫妻间的沟通无碍,电话只是一个通信配备。


伏波的行政工作从那时起延续了十五年,他从系主任、院长、教务长,一直做到代理校长,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上班时间,我知道他忙,不愿他分心,有事总是打电话给他的秘书留话。即便秘书说:“师母,他现在没有访客。”或者说:“师母,他现在没在开会。”我也总是说:“不麻烦了,请你转告他即可,我也得上班。”

2010年年初,伏波退休在家,每周四去新竹探望失智的兄长,生活规律,更是极少在上班时间打来电话。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工作时间打电话来,终于让我有了警觉。回电给他也越来越少接听,这更加深了我的忧虑:没接电话时,他在家吗?还是到哪里去了呢?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打了电话,又不接听回电呢?

下班回家后,我问他为什么打那么多通电话给我,却不回我的回电。他还是笑眯眯地说:“你搞错了吧?你那么忙,又要写论文,我哪有打电话给你?”


我何曾料到,不久以后,伏波的心智开始退化,短程记忆不再;我下班回家准备晚饭时,打开电饭锅,发现他自己中午放进去加热的食物已经凉透。他定向感的流失也开始明显,出门时瞻前顾后,完全不知要朝哪个方向行走。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会一直问我怎么走;到家时,过家门而不入。

我已不能再把他留在家中,安心地出门去工作,于是在一年后提早退休,离开了我熟悉又热爱的研究工作,一夕之间成为全职的照顾者。


如今回顾,伏波每天夺命连环叩般地拨打我的手机,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没过几年,他已不识手机为何物。

始于电话的担忧,竟是我一步步忧心如焚,踏入悲伤、焦虑又束手无策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