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历史化”问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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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历史化的学科意义

当代文学研究领域自觉意义上的历史化,是在20世纪90年代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伴随着学科建设大潮而出现的一项学术活动。在横向上,它与詹姆逊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及后现代推崇的历史化有关,而在纵向上,则与中国传统的汉学有一定的关联(这一点详见下文),自有其外源性、内源性的根由。它的提出及其实践,对当代文学研究和学科建设的意义,主要是对原有过于主观化的叙述,重新进行排列、辨析和调整,使之呈现出作为学科应有的客观属性。这也表明,当代文学经过大半世纪的自我型构后,不再满足于现有的状态,开始向知识化、专业化、学术化新阶段推进,有了较为自觉的跻身于中文核心学科行列的思维理念和学术追求。

当然,如果跳出较为狭隘的专业论域,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与发展的战略目标来看,它的提出和实践,可能还与21世纪以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加快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三个体系建设的思想有关。[26]这里所说的“三个体系”,当然不是单纯针对当代文学甚至不是针对文学,而具有更为宏大的追求和深刻的现实指向,但它所蕴含的思想对当代文学历史化同样也是适应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学科体系之所以被称为“体系”,除了有主观性在里面,还必然有建立在高度专业化基础之上的客观知识的支撑。这也可以说是构成当代文学历史化的一个新的、更大的学科背景。其实,如果站在新时代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建设的高度,借此反思和盘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历史,这对当代文学学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契机。学科是知识与权力的结合,它有自己的功能价值与评价标准,也有自己内部的学术逻辑与外部的社会响应。当代文学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因为所述内容与当下社会历史密切相关,且处于变动之中,不易把握,具有多种重构的可能性。这也正是它的一个独特之处。陈平原在谈及学术史上的现代文学时指出:“对于具体的学者,选择什么样的研究策略,除了审时度势,还须考虑自家的兴趣和能力;可对于学科来讲,则有可能借助于经常的自我反省,调整方向与步伐。每一次理论反省,每一次方向调整,每一次队伍集结,都是为了重新出发。”[27]反思是学科保持青春常在的奥秘,也是观照把握历史化的重要契入点,只有具有自觉的学科意识和学科眼光,才能充分认识历史化。现在有的学者尤其是有的批评家往往只从审美角度来看历史化,这虽不失为一种研究且自有其价值,有必要引起我们的重视,但因较为单一狭仄,也使其自觉不自觉地陷于另一种“迷津”,而失却其历史化之对学科意义的周彻理解。一个学科推进到一定阶段,总要反思与盘点,而反思与盘点,恰恰是历史化的本义。可见研究角度的选择,它并不单纯是视点问题,还与深层的思想观念密切有关。

不过,这并不意味以往的当代文学就没有历史化研究。一般地讲,作为一种历史叙述的方式,历史化在当代“前三十年”也存在。如文学史、文学选本和文学史料汇编等。但它的话语权主要掌握在当时文坛和学界领导那里,带有较为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学者参与度有限;即使参与,通常也是被动的,更多是基于革命历史的建构,而不是出于学术研究的写作,更不要说出于学科建设的考虑。这种情况,直到20世纪90年代文化学术转型后才改变。所以导致此前有关成果和积累比较孱弱,很难对当代文学学科产生多大的影响。要知道,历史化是建立在切实的专业和学术基础之上,缺少专业和学术的基础,其所谓的历史化也是有限的。反过来,学科意识的缺乏,它也不能不对历史化带来规限,这是相互牵制、相互影响的一种关系。

众所周知,在目前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所辖的七个二级学科中,“当代文学的学科可靠性一直让人疑惑和担心”,在教育部和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国家标准化管委会颁布的“学科或专业名目”上,现代文学被称作“现代文学史”,而当代文学不叫“当代文学史”,而叫“当代文学批评”。这一二字之易,差别甚大,它反映和说明了当代文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不确定性。这种情况的出现,除了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内部的偏见和对学科标准的不同看法,也暴露了学科自身存在的问题。其中一个比较突出也是令人“困扰”的主要问题,就是把当代文学的批评和研究的功能价值简单地理解为“不停地跟踪现象”,而不是在跟踪的同时“还停下来做一些情理和切实的研究,以及设定边界、积累资料而形成话语共识”。[28]由于缺少学科自觉和自律,所以,尽管当代文学领域人数众多,在思想的敏感活跃和对当下现实的深切关注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也尽管在“十七年”“80年代”等时段或领域取得了一批不俗的研究成果,也开始形成一些相对比较固定的研究范畴,但与学科发展的需要及人们的诉求相比尚有较大的距离,只能说刚刚起步,还处于“初级阶段”。

当代文学不同于成熟的传统“三古”(古代文学、古代汉语、古典文献),甚至不同于与之具有血脉关联的现代文学,它应充分发挥自身“当代”的优势和特点,不必也无须简单因袭传统学科的方法。但既然是学科,那么它也自然且必然地与其他学科有共通或一致之处,不能以“特殊性”为由反对向传统“三古”及现代文学寻求借鉴。遥想20世纪80年代,当时的现代文学就如今天的当代文学一样,在中文系中的声誉并不高,处境也多少有些尴尬,但经过近四十年持之以恒的努力及历史化,这种状况有了很大的改观,如今在学科建设方面明显走在了几乎与之同时起步的当代文学前面。有的研究者在谈及洪子诚和南帆治学方法时指出:“他们对于观点的限定范围和预设的前提有很清醒的自我意识”,认为这对提升当代文学研究的专业水准是有贡献的。“因为我们知道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一方面是一个学科,可是另一方面,这个学科经常不被认为是一个学科,很多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借文学为名的公共发言。”这种“学者”与“公共知识分子”身份的混淆有利有弊,它的“最终的结果是会阻碍学科成果的累积或者说长时段的思考”。[29]这是有道理的。

研究的学科化与学科化的研究,是现代学术与传统学术的一个重要区别。21世纪学科建设根据时代社会需求和遵循自身发展逻辑,借助教育和科研制度突飞猛进。资料显示,近年来西方发达国家在推进学科专业动态发展方面,呈现出了新的学科与学科群不断涌现、鼓励发展新兴交叉学科、重视基础学科和应用学科的融合发展的三个重要趋势。据美国教育部国家统计中心(NCES)公布的“学科专业分类目录2020版”统计,目前共有学科群50个,一级学科469个,二级学科2179个,相比2010年新增学科群3个、一级学科81个、二级学科459个。当然,这主要是指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占比较少,其中一级学科43个,二级学科182个,且因关注普遍共性的东西,相对较稳定些,但受总体背景和趋势的影响也出现幅度不小的变化。[30]中国大体亦是如此。2018年教育部等有关部门颁布的“专业或学科目录”显示,现在中国共有一级学科111个,二级学科412个,而在这其中,属于人文社会科学的一级学科13个,二三级学科50个。这样的数据虽然在整体学科中占比不大,但较之1997年的一级学科6个,二、三级学科45个,也有明显的增加。[31]更为主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演和学科成果的累积,它们开始形成了许多共识性的东西,需要进行知识的归整和处理,尤其是一些新兴学科。历史化就是为了适应时代发展和学术转型的需要,对之所做的一种调整。

不少学者在论及历史化或史料搜研时指出,将这项不无滞后的工作提上重要的议事日程,“有利于学科的稳定性和确定性,也可以使当代文学史更贴近历史真实和更具学术深度”,[32]且有利于建立“与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史的历史联系”。[33]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学科建设建立在一定“历史稳定”的基础之上。上述这些基于史料的整体系统研究,它不仅开阔大气,而且的确也在相当程度上发挥了这样的“历史稳定”的效果。从一定意义上,历史化所做的就是“历史稳定”的工作,至少带有“历史稳定”的功能作用。而“历史稳定”,对于一个学科来说是蛮重要的,它是学科建设的重要前提和基础。越是成熟的学科,其“历史稳定”性往往就越高,形成的共识性的东西也越多。在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中,当代文学学科自然是属于稳定系数不高的一个学科,至今尚处在“很大的不稳定性之中”。[34]某种意义上,“不稳定”正是它的属性特点之所在。所以,尽管我们勉力从事着“历史稳定”工作,但却完全没有必要为其“不稳定”感到汗颜,也不能操之过急。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所谓的“历史稳定”总是相对的、动态的。但不能操之过急,这并不等于放弃努力,或以“相对”性为由,轻视或排斥这些“历史稳定”工作,更不能由之得出虚无主义的结论。对于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来说,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也许不是作主观随意或绝对主义的理解,而是在“历史稳定”与“非稳定”之间寻找动态的平衡。落在具体实践的层面,就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将其变居无常而又繁杂无比的文学历史暂时固定住,在此基础上开展对它较为客观和具有历史感的研究。这也是我们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一种责任。王尧指出:“在历史化的过程中,形成了文学史某个方面的共识,但同时也不断产生分歧甚至会扩大分歧。历史化的过程,是文学研究者和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学接受者累积共识的过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是在史学的层面上对当代文学与历史、当代文学思想思潮现象、当代文学经典作家作品作出确定性的论述。”[35]用“史学的层面”和“确定性的论述”来概括当代文学历史化,是否十分妥帖,也许可以讨论,但他在讲动态即“不稳定”过程同时又强调“稳定”,这个意思应该是清晰的,也是没错的。

说到“历史稳定”之对学科的意义,这里拟有必要对历史化的压抑性机制稍述一二。这种压抑性机制尽管不无残酷性,它“压抑”了不该“压抑”的东西,加之认知的局限,有时甚至会产生误评误判,就像陶渊明、杜甫的诗在当时受冷落,直到中唐及宋代才被人认识“入史”一样,但在历史化中却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历史化的表述总是“以简单来征服丰富从而成功地宣告了前一段历史的终结”,没有压抑性机制就无法达到文学历史化的目的,它也“不能圆满地说明自己的正当性”。[36]当代文学历史化亦然。所不同的是,“只有起点而没有终点”的学科属性所致,加之其间跌宕起伏,变化频仍,且作家作品数量令人咋舌,所以“压抑”的问题显得更突出,被“压抑”了的对象可能也更多,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看出来,或其所存在的问题在短时间内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无论怎么说,当代文学历史化也是属于“唐人选唐诗”的学术评判活动。它的所谓的“重返历史”是有效的,同时也是有限的。其对知识化与学术化的追求,不仅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和随机性,而且有时甚至会出现误评误判,这种被遗落而又被发现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可以预料,随着史料的发掘和史观的变化,此种情况将日益凸显出来,被历史化了的对象可能还要“再历史化”甚至“再再历史化”,包括将其降格或剔出文学史(所谓的对文学史的“减法”),也包括对被忽略或湮没了的重新发现和打捞(所谓的对文学史的“加法”)。

需要补充说明,这种“减法”或“加法”本身也是历史的,不能作绝对化和本质主义的理解。因为按照后现代观点来看,“一切历史皆文本”“文本之外无历史”。对于这种将“历史本体”悬置或取消的观点,我们虽难以在整体上给予认同,但它对如何“历史地”认识、理解和评价当代文学历史化,无疑是有启迪的。这里关键是,面对无可回避的“减法”或“加法”,作为“研究主体”的我们具有怎样的立场、态度、学养、胸襟、眼光,这是最根本的。由之,它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自我历史化”问题。应该说,相对于“研究对象历史化”,迄今为止在这方面明显偏弱,包括研究主体的自觉意识,也包括综合素养等。这自然与长期形成的“重论轻史”和“分科教育”有关,是很值得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