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加拿大老师
加里·麦迪逊(Gary Madison)是我在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读研究生时认识的一位教授。他不仅教给了我一些哲学的思想和方法,同时也是我在加拿大十几年遇到的一位真正的良师益友。自从受聘回国在吉林大学从事哲学的教学和研究,我和他还一直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系。但最近的几封信他都没有回音。我有点担心地拨通了他家的电话。果然,他告诉我他患了癌症,卧病在床,行动不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邮件了。这个消息使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但电话中他的声音仍然像从前那样爽朗和坚定有力,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这种品格是让我对他深为敬佩的原因之一。放下电话,我情不自禁地来到了住所附近的观澜湖,这是我经常来散步和思考的地方。望着阳光下微波起伏、轻轻荡漾的金色湖面,我仿佛又回到了加拿大,回到了刚认识他的那些日子。
加里出生和成长于美国,但其祖上有法国血统,曾在巴黎大学师从法国哲学家利科攻读博士,毕业后留在巴黎大学任教,并和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成为同道好友。加里吸收了利科和伽达默尔在现象学和解释学领域的创新思想,同时也吸收了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丰富多彩的现象学,其博士论文就是专门研究梅洛-庞蒂的,出版后成为第一部全面研究梅洛-庞蒂的书籍,至今仍是这方面最权威的著作。利科和伽达默尔的社会研究侧重对政治的理解,而加里则从政治扩展到经济,用现象学重新解释古典自由主义,获得了丰富的成果。加里从1970年起到麦克马斯特大学担任教授。我选修的研究生课中有一门就是他开设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和传统西方哲学不同,现象学注重的不是概念体系,而是人对生活现象的理解,因此一定程度上接近中国哲学注重生活实践的倾向。这使得我和加里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有许多默契。
加里从小就因病导致一条腿瘫痪,走路必须用拐杖,腿痛还会时不时地发作。为了过一种更清静的生活,将精力全部奉献到哲学研究中,加里几年前就提前退休了,所以很少到学校来。他的研究生课都是在家里完成的。每次上课他都为我们几个学生准备了咖啡和饼干果仁之类的东西。所谓上课也就是一边喝咖啡一边讨论(当然,每次我们都会事先阅读他指定的材料)。他是一个非常好客的人。每个周末他家都会成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访,一边喝着红酒一边随意畅谈哲学和人生话题的地方。在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热爱生命、热爱人生一切美好事物的气质。虽然身有残疾,但家里的墙壁装修、灯饰桌椅等布局都是他亲自设计安排的。客厅里的摆设古色古香、高贵典雅,灯光不是很亮,但因此更有温暖的、富于人情味的气氛。每次上课或聚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古老的椭圆形木桌的一端,一边吸着烟斗一边谈笑风生,颇有绅士的风度和派头。但吸烟过多也使他时不时地咳嗽。我曾经不知好歹地劝他少抽一些,话刚出口,当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印度裔女学生吓得急忙向我打眼色、摆手势,暗示我不要捋虎须(她是加里的博士生,非常了解加里的习性和脾气)。后来我也开始体会到手里拿着烟斗谈论哲学的乐趣。难怪法国哲学家萨特也是烟斗不离手。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则喜欢吸鼻烟,也许是为了醒脑吧。歌德在其谈话录中还提到其诗人好友席勒喜欢在抽屉里放一些烂苹果,靠其特殊的刺激味道来维持写作的灵感。伟大的人物总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爱好,这是我们不能从常人角度理解的。吸烟的确有害健康,但说到底,人生只有几十年,活得精彩比活得长寿更重要。加里有时还会得意地向我们提起他年轻时的一些浪漫故事。虽然他身有残疾,但其渊博的学识、诙谐的智慧、富于人情味的谈吐、率真而毫不矫饰的胸怀、热情洋溢的生活情趣,还有那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未泯的童心,都有可能会迷倒一些女孩。所以,他的那些浪漫故事应该不是乱编而是有生活基础的。
最让我吃惊的是他对中国文化的熟悉和热爱。当话题牵涉到中国时,他经常会如数家珍地提到一些有关中国历史、地理、人物的具体细节,有不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教育和文化修养来自西方,但十几年前,当他已经迈入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时,突然迷上了中国文化,对孔子更是十分敬佩。他认为孔子思想中富于人性的东西就如同自由、民主、人权等西方理念一样可以普遍适用于全人类。他希望通过重新解释来结合二者,认为这在全球化的时代有重要的意义,甚至曾经对我说孔子的思考方式就是解释学。在我修完他的课程时,他拄着拐杖从书房里取来一本《论语》的英译本,要求我把手按在这本“中国的圣经”上面发誓以后一定会忠实地传授他教给我的东西。我望着他严肃的脸色,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按他说的做了。我非常钦佩他重新解释古典自由主义的工作。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所有观点,但我觉得他的意思并不是希望我完全赞同,而是希望我像他那样如实地理解和重新解释古典自由主义,而且还暗示这种重新解释应该结合孔子来进行。我发誓之后,加里严肃的脸色顿时冰释成了孩童般的笑容:“我还有一样东西拿给你看。”他拄着拐杖又进了书房,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只手藏在身后,带着调皮而又神秘的笑容问道:“猜猜是什么?”卖了一回关子之后,他才得意地伸出手,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尊孔子的雕像。他还展示了访问中国时在一座孔子塑像前的留影,自豪地说:“我是百分之百的儒家!”我心里暗暗打起了小鼓:老外喜欢中国哲学恐怕是因为觉得很新鲜,觉得和西方哲学很不同,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入的理解。于是我试着和他谈论孔子的一些思想。谁知道刚说了一会,他就断定说:“你不理解孔子。”我还想进一步辩解,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孔子的真实意义已经被后来的儒家传统曲解了。回去好好读读《论语》再说吧!”这话从一个外国人的嘴里说出来,实在令我震撼。我意识到自己对孔子的理解其实和普通中国人差不多,停留在一种泛泛了解的层次上。许多中国人根本就没有认真读过《论语》,却喜欢对孔子的某些耳熟能详的话断章取义,一开口就对孔子做出这样那样的肤浅评价,甚至把儒家后来发展出来的一些僵化的教条安放到孔子身上。我出国前曾经花了不少功夫钻研周易和老子,但没有认真研读过《论语》。因此他批评的话语一出,我立刻沉默了。我知道这次是遇上真人了,还是回去修炼一番再来切磋吧。
不过自己修炼没人指导恐怕进步很慢。于是我心生一计。几天后,我挂响了他家的电话:“加里,我知道你很喜欢中国菜。我想带一些中餐外卖到你家和你一起共享,顺便向你请教一下孔子的哲学,行吗?”他一听说有中国菜,非常高兴,立刻答应了。到了他家,他吃得很高兴,竟忘了我的话的后半截,滔滔不绝地谈起美食来:“世界上只有两个民族是真正擅长美食的,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法国人。”我谈起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故事,他才想起我说的关于请教孔子哲学的话,于是稍微点拨了我几句,然后又马上转回美食的主题去了。这事之后,我对自己的太过认真也感到好笑。其实孔子和其他哲学家最大的一个区别就在于他是通过对事物的热爱来理解事物的。对他来说,是热爱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东西,才是通往真理的真正道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对周礼的推崇是对精美文化和人伦秩序的热爱而不是对行为规范的死板服从。“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种热爱还包含了他对周公之伟大品格的向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至于他听到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更显示出他对韶乐的领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而不是纯粹审美式的“鉴赏”(孔子认为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而不像武乐那样“尽美矣,未尽善也”)。其实我们对一个事物的意义之领悟首先在于心中对它的切身感受,而不在于对它的智性了解。“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希望我们对“德”有一种如同对女人美貌那样的天然的、发自内心的喜爱,而后人把“德”仅仅当成道德规范,从理论上加以论证,从行为上加以束缚的做法并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德”。“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的核心是“爱人”。没有对人的发自内心的爱,光是表面地实行礼乐就会使礼乐空有其表。仁者的“爱人”虽然发自内心,但并不是一种软弱。相反,没有坚定不移的意志是不可能真正去爱一种事物的,因为真正的爱是一种全心全意的接纳,而唯有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意志根基上的人才能全心全意地接纳一种事物。因此,仁者的一大特点就是意志的单纯和坚定,不随周围事物的影响而随意地改变。“刚、毅、木、讷近仁。”意志薄弱,毫无原则,一味讨好众人,与世俗同流合污,谁也不得罪,因此总是得到众人称赞的人,孔子蔑视地称之为“德之贼”,也就是从众人盗取“德”的人,而不是自身有“德”的人。由于仁者的意志单纯而坚定,因此不会花言巧语地谄媚他人。“巧言令色,鲜矣仁。”但仁者的意志不是和他人对立的意志。恰恰相反,仁者单纯而坚定的意志是一种与天合一的意志,因此是真正能够“泛爱众”的意志,是真正能够使天地人成为一体的意志,而软弱的、随波逐流的意志则是一种无根的意志,无法超越自己的生命去真正地爱什么东西,只能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去讨好众人,看风使舵,即使喜欢某种东西也只是因为众人都喜欢,而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定不移的热爱。从现在许多人一味地喜欢“热门”的行业、“时髦”的事物、“流行”的时尚,以及对“热议”和“走红”的渴望,都可以看出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的东西之一就是仁者的风范。
在我眼中加里就是一个真正的仁者。虽然他身有残疾,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人类的关心却超过许多健康的人。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软弱或者厌世。对真理坚定不移的热爱和追求促使他不停地探索和学习,“不知老之将至”。他年近花甲才真正发现了孔子的思想,常常为此叹息:“唉!我对孔子知道得太晚,有太多东西可学,可惜时日不多了。”这使我联想起孔子晚年才开始领悟易经的故事。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还不无遗憾地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加里对易经没有太多研究,但对于孔子却是真心地热爱和敬佩,而且爱屋及乌,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汉语。他曾经和我讨论“君子”的真正含义。我认为“君子”不仅仅是有风度和修养的人,而且还具有独立、坚定、如同梅花一样傲雪凌霜的品格。他听到“梅花”的比喻特别感兴趣。后来他给我发了一封邮件,让我详细解释中国人对梅花的欣赏。我给他回信写道:
The plum tree is the tree most favored by Chinese poets and painters,ancient and modern alike.The reason is that the Chinese tend to appreciate trees and flowers from a ‘human’ point of view,and the plum tree is a tree that still blossoms in the cold winter.Braving snow and frost,it blossoms defiantly,just like a man who always maintains his virtue (de),no matter how the environment changes or other people treat him.This is the kind of character that Confucius exhibited and admired:the courage,integrity,and optimism of the junzior person of noble virtue in all situations,especially in hard times.
中文大意是:
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梅都是中国诗人和画家最为喜爱的一种树。原因在于中国人倾向于从“人”的角度欣赏植物和花,而梅正是一种在寒冷的冬天仍然开花的树。梅花傲雪凌霜的品格,就像一个不论环境如何改变或者别人如何对待自己都始终保持“德”的人。这就是孔子欣赏和表现出来的那种“君子”品格:在任何情况下,尤其在艰难的时刻,都始终保持着勇敢、正直和乐观。
其实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他的形象,描述的就是他的为人,尤其是他身残志坚,热爱生活,胸怀坦荡,敢于坚持真理,从不讨好大众的品格。虽然加里始终坚定不移地支持西方国家对自由、民主和人权的尊重,但他对西方福利国家的一些做法并不赞赏。他认为国家应该帮助处于不利环境的人获得更好的教育、培训和工作机会,而不是把福利当成权利来分配,这样做只会造成人民的懒惰和官僚的腐败。有一次,我和他聊起加拿大的一些法律条文。我认为西方国家存在过度法律化的问题,以致日常生活和文化领域都被过于繁复的法律条文束缚,削弱了自由主义本来要保护的自由。加里对此也有同感。可惜他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健全民主和法治,对过度法律化的问题没有深入研究。但他对西方大学中极为盛行的用“政治正确”干扰学术自由的做法很反感,公开在其写作中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也许是因为对梅花的品格有切身的体会,加里从此爱上了梅花,开始收集有关梅花的中国画。后来有一天去他家拜访时,他送给我一本他刚出版的书,书名是On Suffering (《论苦难》)。封面上印着一幅题为“冬梅”的中国画。这本书以人生的苦难为主题,讨论了历史上的哲学、科学、宗教等对人的理解,其思想横贯东西,其写作风格也不同于一般的西方哲学书籍,到处闪耀着哲人的智慧,还特别提到了孔子在苦难中表现出来的君子品格。他的中心思想是,人生的苦难是我们应该勇敢地接受的属于人性的东西,是真正造就人的东西,而不应该是我们仅仅想方设法逃避的东西。在最后一章他讨论了医学实践对待苦难的态度,特别指出现代医学的实践(包括心理治疗)一味以减轻痛苦为目标,暗中鼓励病人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往往在帮助病人减轻痛苦的同时使他们在精神上变得更加软弱和依赖,更加无法过一种有品德的生活。这本书被麦克马斯特大学医学院指定为所有学生的必读物。他在介绍了书的大概内容之后,神秘地笑着说:“打开它,看看前面。”我翻开书的封面,看到第一页上有他的亲笔题字“For Jing Long,A good neighbour.”(给龙晶,一个好邻居)。我家其实离他家比较远,但他却把我称为好邻居,不但体现了他充满生活情趣和人情味的品格,似乎还暗示了孔子说的“德不孤,必有邻”。我还注意到题词旁边盖的红色印章是汉字的“梅迪生”。加里曾经对我说他为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美德生”,既是Madison的谐音,又突出了他的儒家倾向。现在他把“美德生”换成“梅迪生”,显得更加含蓄而有诗意,同时也更像一个真正的中国名字。加里继续笑着说“再往下看”,暗示精彩的还在后面。我再往下翻,看到该书的题献,意思是感恩回忆他的老师伽达默尔和利科。加里继续笑着说:“再往下看”。我再翻下去,看到了书的题词中有孔子的话“A person of noble virtue [junzi] can indeed find himself in distress,but only a petty person[xiaoren]is overwhelmed by it.”(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以及尼采的格言:“That which does not kill me,makes me stronger .”(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加里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个。往前看。”我翻到前面一页,才发现出版信息页面中印着我解释梅花的那段文字,被他从我的电子邮件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最后用破折号加上了我的名字。这下加里才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为他“偷窃”了我的电子邮件内容而得意。我甚至怀疑他当时通过电子邮件叫我解释梅花的意义是早有预谋的。当然,这种用心良苦的“偷窃”带给我的是意外的惊喜。
通过学习加里的课程,我第一次对古典自由主义有了全面的了解,产生了在课程论文中用现象学重构其主要内容的想法。这种想法对于刚刚修完这门课的我来说确实是十分大胆的。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我总算把论文写成了,在加里规定的最后一天头昏脑涨地赶去他家把论文交给他。按了门铃之后,加里养的大狗就在里面狂吠起来,接着就听到加里呵斥大狗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拄着拐杖来开门的声音。这些是每个到过他家的人都感到熟悉和亲切的声音。加里非常喜欢狗,称之为“人类最好的朋友”,但不太喜欢猫,显然因为狗对人有忠实的情感和帮助,而猫则好吃懒做,没心没肺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谈论起他的大狗,加里深情地看着大狗,说以后他到天国里会看到它已经在那里了。我心中有点想笑,觉得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基督教确实认为信耶稣的人死后可以进天国,但《圣经》可从没有说过狗死后也能进天国。加里看我似乎不太相信,就拄着拐杖进入房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古董式的木牌,上面刻着狗的形象,底下还写着一段英文,并强令我当众读出这段文字,其大意是狗在死后会跨过一道“彩虹桥”来到天国,最终和其主人在天国团聚。读完这段文字,我还是觉得这只是人类的美好愿望而已,但加里执着的充满希望的眼神却让我不得不收起心中的笑意,因为这种眼神不仅流露着天真,更是内心光明的一种闪现。
话说回来。大狗的叫声停止之后,加里打开了门。我没有打算进去,只是站在台阶下把论文递给他。加里扫了一下论文的题目《从现象学角度重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随即笑了起来:“好啊!这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接着他突然沉下脸来,俯身盯着我的眼睛,非常严肃地问,“这是不是一篇好论文?”为了写这篇论文,我不仅读了课程讨论的那些经典论著,还特意阅读了加里的相关论著,对其广博的学识和治学的严谨钦佩不已。我第一次就这种题目写这么大的论文,其中还指名道姓批评了加里的一些观点,所以不知道究竟写得好不好,对他的理解是否到位。加里见我不回答,于是加重了语气,挥舞着手中的论文,几乎是恶狠狠地再次追问:“这是不是一篇好论文?!”言下之意似乎是:你竟敢写这样大的题目!如果不是好论文,就别拿来献丑了!其实加里咄咄逼人的眼神背后隐藏着热烈的期待,但我当时没有太注意这点,整个人还笼罩在阅读其专著带来的震撼中,以至于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低头沉默了一会,我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我已经尽力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买了一瓶红酒,前往他家参加周末的聚会。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笑语喧哗,显然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按响门铃之后,照例是大狗的狂吠,接着是加里呵斥大狗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拄着拐杖来开门的声音。门开之后,他一看是我,立即兴奋地朝屋里的人大声喊道:“你们看谁来了?不要以为他来自红色中国,就不理解自由主义哲学!”我有点受宠若惊地被他隆重迎入屋里。虽然我的论文批评了他的一些观点,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了优秀的成绩。现在回想起来,加里并不是单纯地给论文的质量以充分的肯定,而且是在鼓励我用现象学和解释学的方法,在结合中西思想方面做出新的成就。在临行回国到吉林大学任职之前,我最后一次到他家辞行。当时他腿痛又发作了,躺在斜椅上和我说话。在昏暗的灯光和沉默的气氛中,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许多潜能。但你要注意,永远不要变得教条。即使对海德格尔也不要认为你的理解已经达到了完善。”过了一会,他又不容置疑地补充了一句:“要永远不停地学习!”我的硕士和博士论文都是研究海德格尔的。虽然伽达默尔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但我对海德格尔的理解是直接从海德格尔出发的,自认为比许多人更理解海德格尔的思考。加里显然察觉到了我的这种想法,因此特别地加以叮嘱。今天加里不像平时那样滔滔不绝,而是说一句想一句,还时不时地陷入停顿。我默默地听着他的教诲,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加里并不希望听到接受或保证之类的话,而是希望我真正实践他所说的。我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听他说了许多叮嘱的话,直到他再也无话可说,才扶他到床上休息,然后走出大门,轻轻把门关好,从此踏上了归国之路。
加里现在七十出头,已经到了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在电话里他笑着说:“活够了!值了!”我说希望治疗能够生效,祝愿他尽快好起来。他有点生气地说:“荒唐!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说决定不住院,不动手术,就在家里过完最后的日子。加里平时连腿痛都尽量不吃药,因为他觉得依赖药物对身体和心灵都有伤害,更是瞧不起那些把珍贵的医疗资源花在苟延残喘上的人。我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就是对他的不尊重。他不可怜,无须安慰。相反,这个一辈子拄着拐杖,长期忍受腿痛煎熬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精神依然是那样强大,心灵依然是那样健康。上个春节回海南老家的时候,我特意从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符小宁)那里挑选了一幅梅花图,觉得比加里在书的封面上印的那幅更为生动地展现了梅花傲雪凌霜的品格,准备有机会的时候带去加拿大给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而且也没有必要——他的一生就是荒野中不屈不挠地生长的一枝梅,他的为人就是梅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他的论著就是一幅幅美丽的梅花图:
傲雪凌霜,寒梅独香。
花兮将谢,魂兮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