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学论稿:作家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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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众妙之门》的超越和可以讨论的问题

我是否可以冒昧地说,《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是陈晓明自觉追随或学习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的一次写作实践,是试图在中国“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的有意示范。不同的是,陈晓明的工作可能还要困难得多。《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莫里哀到博尔赫斯、乔伊斯、普鲁斯特,这些作家的经典性几乎无可置疑,关键是如何重新阐释他们、重新发现他们。但是,陈晓明面对的是中国新近三十年的作家作品。三十年对于文学史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的时间使这些作家作品的经典化过程还远远没有、也不可能完成,甚至有的作家还在争议之中,比如王小波。王彬彬曾著文说:“在很大程度上,王小波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神话。在王小波不幸逝世后,对他的歌颂达到高潮。当时,应南京一家报纸之约,我写了一篇《我看王小波》。那是一家小开版的报纸,一版只能发四千多字。约稿的编辑说,字数控制在一版之内。我于是就只写了四千多字,未能对王小波的作品展开充分的分析。但王小波并非杰出作家的观点是明确表达了的。王小波的那些小说,在当代算不上一流,写得比他好的人并不很少。记得王蒙先生曾经说过,王小波的杂文、随笔比小说好。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但是,那些杂文、随笔,也没有好到可以让王小波成为‘思想家’的程度。杂文、随笔写得比王小波好的人,在当代也并不难找。王小波的那些杂文、随笔,表达了那种自由主义的文化观念、伦理观念。这些观念,是自由主义的常识。一个人,如何能够凭借宣传常识而成为‘思想家’呢?”[13]王小波在《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中虽然是一个个别的例子,但已经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当代文学经典构建过程的道路还很漫长。当然这样的例子不止在中国,在美国也同样有“被高估的十五位作家”[14],甚至有人指出整个“美国文学被高估”[15]了。这是指认当代文学经典的困难,也是当代文学研究者的宿命。但是,“经典是有用的,因为它们可以让我们以别的方式去处理难以处理的历史沉积物。它们这么做靠的是肯定一些作品更有价值,更值得仔细关注。那些作品的价值是否完全取决于它们以这种方式被挑选出来,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经典与非经典的著作之间无论如何都存在着完全不会弄错的地位差异,虽然它们都进入了经典之中。但是,一旦它们都进入了经典,某些变化就会接踵而至。第一,它们完全被锁定在它们的时代之中,它们的文本几乎被凝固了,因为虔诚的学术使它们变得如此,它们的语言变得越来越隔膜。第二,面对这种现实,它们又自相矛盾地力图摆脱时代的束缚。第三,由于经典被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所以各个独立的部分不仅凭借其自身的价值成为经典作品,而且也成为这个更大的整体的一部分。第四,这个整体以及它的所有相互关联的部分,都可被认为具有无穷无尽的意义”[16]。这是经典与权力关系带来的必然后果。

需要指出的是,《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虽然旨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但是,陈晓明在贯彻这一思想的同时,他还是难以完全摆脱对“观念”的迷恋。在行文中,面对马原、格非、余华、苏童等先锋小说家,他的这一特点延续了《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的立场和言说方式,这大可理解。但是,即使面对王安忆、铁凝、贾平凹等作家时,他仍然不时展示他雄辩的风采:他在分析铁凝时说:“反抗主体同一性的自我相异性。由此可以理解铁凝表现的女性与自我相异性的那种冲动,植根于生命律令这一意义。自我相异性,实际上要摆脱的是社会给予的存在逻辑,女性要成为更具生命本能意义上的自我;那个本己之己是社会规训的自我。”[17]他在分析贾平凹时,不断阐释德里达的“绝境”概念及德里达对海德格尔的评价。类似的表达在《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中几乎随处可见。陈晓明没有像纳博科夫那样对场景、人物、人物关系等不厌其烦地“细读”。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评价陈晓明理解的文本“细读”,也确实颇显踌躇。有研究者评价说:“50年代以后,‘新批评’逐渐衰落。其原因除了极端地以英格兰为中心、认识问题过于偏狭外,韦勒克还认为:‘新批评’使文学批评的重心从文学的外部因素转移到内部因素,这本来具有革命性的积极意义,人们开始关注文学的审美性,关注文本的形式研究。……但是,外部研究并非没有价值……布鲁克斯也认为,批评在许多情况下都大大需要语言史、思想史和文学史的帮助,批评与正统研究在原则上并非格格不入,而是相辅相成,只不过对作者心理和经历或者读者感受进行研究‘虽然很有价值,很有必要,却不能等同于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18]“新批评”的封闭性也在其他研究者那里受到过批评和检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陈晓明经常借助其他理论和方法来阐释、分析他的文本,也可以说是在修正新批评的完全忽略外部研究的偏差。或者说,在中国的语境中,关于文学观念的变革,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陈晓明的用心在这个意义上可谓“良苦”。

对有些作品的谱系分析,也有遗漏之嫌。比如在分析莫言的《丰乳肥臀》时,他正确地写道:“上官鲁氏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取名上官金童。这个男孩是个混血儿,是上官鲁氏与瑞典籍的神父马洛亚偷情的结果。上官金童作为一个男孩,是一个家族的希望所在,却是母亲与帝国主义神父偷情的产物,这形成一个内涵丰富的暗喻。”[19]承认莫言的才华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丰乳肥臀》发表于1995年11月,而此前刘恒的《苍河白日梦》于1993年出版。上官鲁氏与曹家二奶奶郑玉楠和来自法国的技师(后来版本改为来自瑞典)大路通奸,生下了金发碧眼的婴儿如出一辙。后来,刘恒将来自法国的技师改为来自瑞典,显然也不是随意为之。还有,对于本书内容的安排,大概还是略有瑕疵——第十章“‘动刀’的暴力美学”、第十五章“‘逃离’与文本敞开的浪漫主义”,应该是对文学现象的分析和阐释,而不能纳入文本细读的范畴,尽管这些现象在当代文学中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书中有些概念也确实需要讨论商榷。比如“晚郁时期”:“我们需要去理解汉语文学所达到的一种境界——汉语文学成熟的晚期风格或‘后郁时期’。这就是说随着一批中国作家走向成熟(他们已都人到中年),中国当代文学从20世纪初期的青春/革命写作,转向了20世纪后期及21世纪初期的中年写作或类似赛义德所言的晚期风格(late style)一类的‘晚郁时期’(the belatedmellow period)。”[20]这一段话里,“晚郁时期”“后郁时期”“晚期风格”等罗列在一起,也确实构成了很大的阅读障碍。其实,后来他解释说“晚郁时期”也就是“迟来的成熟时期”。如果就用“迟来的成熟时期”就不会没有人理解。我记得在海南召开的中国当代文学年会上,当陈晓明宣读完他的这一论文时,当时就有人指出“晚郁风格”没有一个人懂。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还有,本书已经被北京大学列为“精品教材”,而且陈晓明也从2004年开始,讲了四五轮课程,那么,如果能多一些课堂气息可能读起来会更亲切。现在的面貌还是“高头讲章”——严整而无懈可击。

当然,这些都是需要讨论的问题。我钦佩的是陈晓明教授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建构中国近30年来文学经典孜孜不倦的努力。这个努力也许超越了文学的范畴。我们知道,当代中国的价值观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我们由衷的感受是喜忧参半,甚至更不乐观。在这样的语境中,如何占有过去的文学遗产,如何确立我们的文学经典,就成为一种战斗或争夺。为了我们中国文学的声誉不再沦落,为了我们的文学经典不再受到威胁,我们必须参与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陈晓明包括《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的努力,终将会在更大的范畴内产生它应有的影响,他的重要性将会在未来的时间里进一步得到证实。


[1] 参见[美]兰色姆《新批评·序》,王腊宝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2] 参见[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序言与开篇》,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3]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页。

[4] 参见[美]约翰·厄普代克、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前言》,申慧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9—20页。

[5]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6]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7]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8]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9]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70页。

[10]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6页。

[11]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4页。

[12]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封底评语。

[13] 王彬彬:《被高估的与被低估的——再解读开场白》,《文艺争鸣》2013年第2期。

[14] 康慨:《十五个被高估的美国当代作家》,《中华读书报》2010年8月11日。

[15] 贝小戎:《郭小橹称美国文学被高估》,《新京报》2014年1月25日。

[16] \[英\]弗兰克·克莫德:《经典与时代》,参见阎嘉编《文学理论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

[17]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导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7页。

[18] \[英\]玛丽琳·巴特勒:《重新占有过去——一种开放性文学史的个案》,参见阎嘉编《文学理论精粹读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106页。

[19]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9页。

[20]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