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热闹深邃处的荒凉
——试析女作家笔下的婚俗描写
“冬天是结婚的季节。”
“元旦那天,武汉三镇仿佛家家都在举行婚礼。黄昏时分是迎娶的高峰时刻,长江大桥被许许多多迎亲队伍堵塞交通达四十分钟之久。”
“目前武汉市最流行最时髦的迎亲交通工具是‘麻木的士’:即好酒的汉子们踩的人力三轮车。小轿车曾流行过一阵,但很快被‘麻木的士’所淘汰,因为小轿车显不出结婚内容的豪华。武汉人就喜欢显。”
“赵胜天迎亲雇用了二十辆‘麻木的士’。六辆坐人;十四辆拉结婚用品。头天晚上穿小巷把东西运到李小兰家;元旦这天下午从李小兰家大张旗鼓接出来。冰箱彩电录像机音响全自动洗衣机,不锈钢厨房用品,抽油烟机,高级缎面绣花被八床摞成一座小山包。还有一支竹竿高高地挑着煤气户口卡。二十辆‘麻木的士’,披红挂彩,花团锦簇……”
女小说家池莉的《太阳出世》,开篇那么浓墨重彩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当代都市婚俗图:五光十色,热闹喧嚣,既古老又鲜活,既浮躁又欢腾,展览着富贵锦绣,更宣泄出浅薄庸俗,可人们就喜欢显,就爱这般“活受罪”!因为结婚终归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尤其是在“加冠礼”“笄礼”这男女成年仪礼早已消逝的汉族婚礼,便备受个人、家庭乃至社会的高度重视了。况且,婚俗本是沿袭性较强的民俗事项,虽几经改革,寻着时机便会将古俗今风糅杂一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铺陈一番,似乎这样才向世间宣告这对男女的成熟,该承担起家族和人类延续的天职了吧。
不管怎么说,赵胜天和李小兰这一对小夫妻是由此揭开了人生的真正序幕,继而演出一幕幕混杂甜酸苦辣的人间喜剧。
这大红大紫紧锣密鼓的20世纪90年代第一春的婚礼开篇,却让我的眼前浮现60年前旧中国宁波城的婚俗图——半个世纪前的女小说家苏青写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卷首即为“新旧合璧的婚礼”,不过除了教堂中新郎新娘的三鞠躬谓之“新”外,女小说家舒缓展现的全是旧婚俗烦琐热闹的礼仪,因描摹的视点出自一个懵懂又依稀觉醒的新娘,那婚俗竟是热闹又荒凉,神秘又沉重,俗中有典,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了。
“坐花轿是我乡女儿的特权,据说从前宋康王渡江以来,就逃到我乡某处地方,金兀术追了过来,康王急了,向路旁一个姑娘求救……后来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报此恩,可是找不到这位救他的姑娘,于是便降旨说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轿。”
那么,女子出嫁坐花轿,是表彰女子不畏艰险助人为乐之品格的吗?非也。
“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花轿,寡妇再醮便只可坐彩轿,不许再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轿时那位姑娘便气绝身死了。”
婚俗中的花轿,哪里是女子出嫁的尊贵和骄傲?却原来是验证女子贞操的窥测器,是囚禁女子心身的桎梏呢。而那轿神,据传本是个反抗女神——为了抗拒恶霸抢亲而吊死在轿中的女子,后来皇帝加封她为轿神后,她却不再与男性强权抗争,掉转头来专门检查女子贞节,成了一名狰狞的女子判官!漆黑的花轿空间,分明是女性人格丧失殆尽的牢笼,而且坐在轿中还绝对不能动,否则动一次便须改嫁一次,动,就是不安分的征兆吧。
女小说家的笔下还描摹了新娘由弟弟抱着上轿,该呜呜地哭不愿上轿,还得由弟弟推进去的“类哭嫁”场面;描摹了洞房花烛夜的酒席和闹房,谓之“越闹越发,不闹不发”;描摹了新婚第三天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中的“下厨房”。哪怕并不亲手做饭菜,也得掀开锅盖,手拿镬铲搅动几下,女人呀,读了书又怎样呢?“入厨房”大礼万万不能少,女人可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天职呵!
新娘苏怀青在这喧哗与骚动的热闹中,感受到的只有女性人格失落的茫茫的荒凉!父权制形成了!“母权制的颠覆,乃是女性遭受的具有全世界的历史意义的失败。”婚俗面面观中,无一不是失败的标志和痕迹,女性作为人的形象已消失,女人在缤纷杂呈的婚俗中接受种种明明暗暗实实虚虚的检验指正,从而纳入社会为女人设计制作的分外牢固又精致的规范化框架!
自然,90年代的新娘李小兰绝对没有30年代新娘的压抑又荒凉的心态,也不会去追溯热闹婚俗遥遥始端中的女性失落与女性禁忌,高中毕业参加了工作的李小兰是潇洒的开放型,也是现实的:婚礼办得尽量豪华,但迎亲从大街上绕道游行的方式就不必随俗了。无奈拗不过婚礼的“总编导”——发了财的赵家大哥,尽管多少有些不快,但反正不要他们掏钱,不游行白不游行。时代毕竟不同了,李小兰们虽仍在世俗和平庸的包围之中,但已没有太深沉的女性重负。
然而,无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婚,还是自由恋爱的结婚,都无法回避繁衍后代的存在。《太阳出世》和《结婚十年》中的新娘都为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怀孕而震惊!她们并不想在少女时代刚一结束就做起当母亲的梦!没有迂回曲折就直奔主题的梦并不美。
60年前的苏怀青因为怀孕,只得中断她的大学学业,只得折断她刚刚绽开的罗曼之花,她得回老路,回到婆家,她不能摆脱那早与堂寡嫂有暧昧之情的丈夫,这是女人的悲哀。
90年代的李小兰呢,还兴致勃勃等飞机去重庆旅游,指望又看山又逛城又有麻辣火锅吃,他们得好好享受两年新婚生活后再要孩子,可是孩子却迫不及待地来了!烦恼了,彻夜不眠了,上了“人流室”了,而当冰冷的窥阴器伸入她的体内,当大夫摸着她的宫颈时说出:“女人总归要过这一关的”,她突然辛酸又顿悟:真正的女人都得经过这一关。无论是谁,全人类都一样。因为新生命从你这儿诞生,太阳从你这儿升起。母性苏醒了、觉悟了。
如果说,苏怀青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那么,李小兰是主动地迎接命运的挑战。如果说,相隔60年,两个女性经历了第一次做母亲的不同的痛苦和憧憬;那么,相隔60年,两个女性的婆家家族却有着相同的祈子的虔诚又迫切的愿望!
苏怀青处于一个新旧文明杂糅交错的畸形社会。她的公家将生孙与承德连在一起,谓之:“我生平不曾做过缺德的事,如今怀青有了喜,养下来的要真是个小子,我想他名字就叫做承德如何?”这等迂腐却又刻薄,如若生不出儿子,岂非怀青缺德?!怀青的婆母则运用民俗相肚:“怀青一定养男孩,因为她的肚子完全凸出在前面,头是尖的,腰围没有粗,身子在后面看起来一些也不像大肚子!”并津津有味断定:“我知道她准是养小子!小子撑肚脐眼,丫头只摸腰,沿着娘腰痒痒的摸来摸去。”小姑呢,则对她充溢着忌恨:“生了儿,就是生了皇帝,哥哥成了太上皇,嫂子岂不成了皇太后!”徐家对她的肚皮满怀厚望,因为徐家只有徐崇贤这么一根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90年代现代文明都市的赵胜天家,竟也在李小兰的肚皮押下了最后的赌注!发了财的赵家大哥已定居深圳,请一个相当有名的澳门算命先生为赵家算了命,他本人是财路子路不可两全,财路断了子路。老二老三老四也都是命中无子。但赵家香火不会断,“万亩地里总会有一棵苗”。这不是应在老幺身上是什么?李小兰的肚皮当为“万亩地里一棵苗”的出处,而且眼看赵小兰肚皮尖尖地拱起,像个生男孩的形状,于是,财大气粗的大哥许愿给一万元的营养费,婆母则说生了男孙她这辈子就算和牌了!四嫂则阴阳怪气嫉妒不已。
希望愈大,失望愈深。
瓜熟蒂落。生孩子的女人却是横躺在地狱与人间的门槛上的。分娩前的苏怀青和李小兰都经历了先破羊水的恐慌,经历了短暂又漫长的煎熬,经历了新生命撞开地狱之门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在呻吟与呐喊中,在汗水和血污中,天地归于平寂了,她与她生下的偏偏都是女儿!
“一个哑爆竹!”“好吧,先开花,后结子!”60年前的人们这样嘲弄着调侃着。苏怀青的婆母借口产妇的房是“红房”,信佛的人不愿踏进去,进了下世有罪过,因而义正词严地不正眼看一眼儿媳妇和孙女!
60年后的赵家老太婆大失所望后,竟一屁股坐在妇产科门口的楼梯上,两只手背不停地抹泪。
怀青婆母和赵家老太婆大概都忘却了自己的悲剧性别!事实是:60年的变迁,要将几千年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彻底改变,又谈何容易!
“满月”是世俗人们看重的习俗。
60年前苏怀青女儿的满月酒倒是热热闹闹的。曾在女儿临盆前拣个大吉大利日子来替女儿“催生”,抬来两杠花团锦簇婴儿用的东西的外婆,又送来了满月礼:僧领小袄120件,各式跳舞衣120件,老虎头鞋十双,还有长寿面,象征贵的桂圆,象征命的白糖。然而等到香烛点好,黄大妈说:“少奶奶你抱娃娃来作揖吧。”婆母马上就拦阻道:“她祖父关照过,女孩子用不着拜菩萨,等明年养了弟弟多磕几个头吧。”
这是怎样的“弄瓦之喜”?!
热闹中的荒凉!依旧是女人不是人!漫漫几千年,女性湮没于历史地表下。
时代却毕竟是前行的。60年前的苏怀青独自饮着养女儿的苦酒,痛苦的分娩中,“贤像没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紧要关头自己都像没事似的让痛苦和危险留给女人单独去尝了”。而赵胜天在守候妻子生产的一夜中,竟几次想闯进去帮帮妻子!苏怀青和丈夫贤尽管物质上不用忧烦,精神上却零零碎碎磨伤了感情;李小兰和丈夫赵胜天却偏偏在琐琐屑屑的不无烦恼的生活中肩并肩地成熟起来。苏怀青在热闹的满月仪礼中吞咽着屈辱和痛苦,李小兰和赵胜天却在兴做满月摆酒治席的武汉,硬是没做满月,只是一家三口在公园玩了半天,给女儿朝阳照了一卷彩照,后来双方家长都有意见,但他们学会我行我素过日子,潇洒地挣出平庸与世俗的包围。孤独的苏怀青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了女性的人格和行为:“我不知该怎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才好?想讨好他吧,又怕有孩子;想不讨好他吧,又怕给别人讨好了去。”这样的逻辑思维怎样的不可思议,可又分明是那一代女性痛苦又大胆的内心独白。李小兰却不孤独,女人的价值得到男人的认同,丈夫认识到:女人真不容易,人类诞生真是不容易啊!这个老而又老的人性之谜,在李小兰赵胜天这对小夫妻中轻而易举解开。
《结婚十年》的结局是悲剧,夫妻的情分绝了,女人的梦醒了,身患肺病的怀青冷静地与丈夫离了婚,心中只弥漫一片宗教的虔诚。《太阳出世》的结局是喜剧,一个生机勃勃的三口之家如朝阳东升。
《结婚十年》在出版后短短时间内,竟行销十数版;《太阳出世》发表后则引起强烈反响,大概两位女小说家都取世俗凡人的微观展示,都着力描写“处于常态的感情,灵魂和理智的发展”(左拉《论小说》)吧。而且不论是有意者还是无意者,那笔下浓浓淡淡的民俗描写,将小说与生活沟通,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张爱玲曾这样写道:“一间中国风格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每一只上面点个胭脂点”,用来形容苏青在《结婚十年》中的民俗描写,太形象了。正是这位女小说家娓娓道来的婚俗、生子习俗,“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张爱玲《我看苏青》)。
池莉对城市民俗的描摹却像是无意识地随手拈来,铺陈时浓墨重彩,浓缩处只言片语,貌似或热热闹闹或冷冷清清的点缀,可静静思来,却实在是不可少之笔,蕴含着深刻丰富的内涵。如若没有开篇热闹非凡——充溢喧哗与骚动的婚俗图,何以衬出结尾过周岁“移风易俗”的升华?如若没有算命相肚等陋俗的铺垫,何以衬出李小兰生下女儿遭受的种种冷遇和重重困难?
关键的关键,《太阳出世》中出世的太阳赵朝阳是女孩,而不是儿子!如若是儿子,岂不皆大欢喜?女小说家也就编不成小说了,婆婆“这一辈子就算和牌了”,会贴心贴意为这“万亩田里一株苗”“死而后已”;大伯子会从深圳给以强大的经济支援,兑现一万元营养费;赵胜天得子——赵家有了小皇帝,赵胜天自是太上皇,李小兰自是皇太后。于是不会有无人伺候的坐月子,不会有从打包换尿布做起的磨炼,不会有上医院上户口上粮油旅行四万里绕地球半个圈的折腾,不会有请保姆的窘迫,不会有咬紧牙关买27.86元一听仅450克的英国“能恩”奶粉的“壮举”,不会有简化的满月,不会有别开生面的周岁!
周岁,亦是重要的诞生仪礼之一,朝阳的周岁,却没有“抓周”,没有设宴摆酒大请亲族,这对年轻的父母只是与新结识的几位朋友,还有他们的周岁女儿,做了一次热闹的联欢会聚会。
“送走客人后,香和李小兰收拾满地狼藉,赵胜天准备到房间写作业。……
“李小兰说:‘今天真累,但也很有意思。’
“赵胜天点头表示同意,将搭在女儿眼皮上的一绺头发抹抹开,笑了笑,做作业去了。”
这是一个宁和向上的结尾。
新婚第一天就在斗殴中打落一颗门牙的赵胜天不到一年,在新生命成长的磨炼中,他迈进了充实向上的人生境界;在厂里有了自己的攻关项目,又考上了成人大学,在女儿一天不同一天的成长中,赵胜天也天天向上。
女人呢?李小兰呢?她也在变,在磨炼中意志变得顽强,胸怀得到拓宽,变得宽容理解充满了爱心,无论是对那薄待她的婆母,还是“抢”了她位置的同事。她结识了有知识的女友,她懂得了《天鹅湖》,“以后她要好好抚养女儿,好好对待丈夫,好好治理这个家,好好看点书学点知识”,成为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韵味的女性!这是她的变。从一个16岁就开始谈恋爱,夏天敢穿比基尼在东湖大摇大摆的潇洒憨妮,变为一个平实的过日子的女性,憧憬着“相夫教女”的天伦之乐,她的“升华”与赵胜天的“升华”实在不能“合二为一”!
在热闹的深邃处还有一种苍凉!女小说家是有意无意掩饰了这份苍凉?还是将这份苍凉融会进太阳出世撼人心魄的一瞬间?
巴尔扎克说过:“不论处境如何,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而且程度更深……感受,爱,受苦,牺牲,永远是女人生命中应有的文章。”
女性意识的张扬、女性价值的寻觅,女性的解放肯定是一个艰难的漫长的历史进程,五千年的父系文化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就彻底改变。女小说家的理智与情感,既是对现实的认同,也是一种超越吧。
女小说家在开篇的热闹的婚俗事象中,描绘了女主人公李小兰,还隐匿了女主人公身体内小女婴朝阳的胚胎!60年前热闹中的荒凉已消逝,但热闹深邃处折射出清晰的苍凉,那应是:女人呵,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文艺理论家》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