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田野:舞鹤创作与台湾现代性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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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舞鹤式“自由”及其血统

(一)薛西弗斯与夸父

逃兵二哥既是从有关匮乏的想象而来,不妨为这个另类英雄寻找他的家族,他的精神出处。

在希腊神话里,科林斯(Corinth)国王薛西弗斯在地狱中受到神的惩罚:把一块巨大的石头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如此屡推屡落,薛西弗斯在这种没有希望的循环中不得解脱。中国神话里触犯天条而被罚在月宫中伐树的吴刚,刚刚砍下的斧痕,瞬间便愈合,吴刚在凄冷的月宫中永不停歇地挥动徒劳的斧子。看来,无论对于人还是神,不是肉体的消灭,而是失去自由、无用无望的重复人生,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二哥的强悍气质,更接近西方神话的悲剧英雄。二哥一次一次的逃亡与被捕,好像是不停推着石头上山的薛西弗斯。他知道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猎人的嗅觉都跟着他,法庭和牢狱总是在某个明日没有悬念地等待着他——然而他一定要逃。世人眼中,这不但是一个无意义的循环反复,也是抛家弃子的无情非智,更无论逃亡之旅实际该有多少艰难恐惧。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逃?

来看看薛西弗斯为什么受罚。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他生前犯下抢劫的罪行;一说他捆住了带他去地狱的死神;一说他为了要河神给科林斯城堡供水,泄露了是宙斯劫走河神女儿的秘密。还有一种说法,说他死后从冥王普路同(Pluto)那里获准返回人间惩罚他的妻子,[6]然而,当他又看到了世界,“尝到了水和阳光、灼热的石头和大海,就不愿再回到地狱的黑暗中了。召唤、愤怒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于是,神把他带回地狱,“那里为他准备好了一块巨石”。[7]在这几个说法中,写了《薛西弗斯神话》的卡缪倾向于最后一个。在西方,薛西弗斯一直被当作勇气和毅力的象征。卡缪认同他是为了人间“海湾的曲线、明亮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而受罚,他就不但是一个勇士,也是一个由自然孕育了多情、自由的心灵和无羁灵魂的人。

二哥与薛西弗斯一样,为生命本能对自由的眷恋,宁肯受罚,不接受那建立秩序的神——国家。神惩罚薛西弗斯,因为他妄想违背神主宰的命运。二哥需付出被追捕和坐牢的代价,因为他不要在那同样是监牢的军队做一个被阉割的人。在税务部门工作的大哥说二哥:“逃兵比如逃税,都是一种食髓知味的劣根性。”世间凡人总是认同神的意志,甘愿为奴:相应的,妄图返回人间——得到自由是一桩罪。但卡缪设想了薛西弗斯的幸福,因为“薛西弗斯教人以否定神祇举起巨石的至高无上的忠诚”,“这个从此没有主人的宇宙对他不再是没有结果和虚幻的了。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薛西弗斯是幸福的”。这幸福存在于反抗,对神、对压制的轻蔑和反抗:“失去了希望,这并不就是绝望。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8]逃兵二哥身上,也这样寄托了舞鹤对现实的国家——体制的嘲弄、对个体自由的向往,所以“我”体悟和想象着二哥在逃亡中生命的完整与诗意。

但舞鹤与卡缪终究有着不同的文化血脉,逃兵二哥没有重复那循环不止的命运:在某次逃亡的路途中,二哥停下了。

我们不得不面对欢乐大逃亡之后的某一种“真相”:二哥“自闭”在二姊小套房,英雄的光芒已然散失。在乱葬岗似的房间中,九个月零三天没出门的二哥脸已浮胖,“胸肌也坠了些”——英雄衰朽了,为了自由的逃亡最终将面对生命力的丧失,这样的自由岂不是和“我”在军中的反抗一样不得善终?“我”悲伤二哥“从闭关的那一刻开始便被制度‘闭关’了生命”,其实是“我”必须面对在恐怖无所不在的世界中,追寻自由的困境。

二哥说“他厌了长征短驻的生活。再怎样的长征,猎人总是跟在屁股后,他命定要在某一次的短驻中被捕”,而“我”的设想悄悄置换了一个诗意场景:二哥“一连泻肚下痢两天,拖着身子到淡水码头,怔怔望着嵌在出海口的夕阳,以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于是,二哥转身投奔情人的套房了。这个面对夕阳突然“转身”的场景,几年后在小说《悲伤》的开头再度出现:因伞兵训练失事而落海(同样是淡水的出海口)的“你”(同样是服役的青年)奋力游向红圆(落日),然而,“你意识到自己永远赶不上‘红圆’的刹那,你愣了片刻,决心划向相反的方向,在红圆的余光中你奋力游向暗灰”。[9]《悲伤》中的“你”和《逃兵二哥》中的二哥属于同一精神系谱,是一个在体制中以“蛮力”左冲右突的英雄,是小说中知识分子“我”所幻想的另一个自己,最终却以倒插于泥土之中的方式了结生命(岂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闭”?)从这种结构和场景的重复中或许可以窥见舞鹤一个耿耿于怀的情结:“知识”是“思想”的开端,思想的我面对现实却总是孱弱无力或适得其反;幻想一个摒弃知识与文明的英雄,依本能行事,然而,在张扬的生命追逐——逃亡中,英雄早晚意识到无法超越的超于人间的力量(蕴藏在夕阳的意象中),而不是现实的具体威胁,使他突然转身、放弃——那么舞鹤的“夕阳”,令二哥感到日暮途穷的夕阳,到底是什么呢?在现实的层面上似乎是天涯海角如影随形的猎人让二哥感到了厌倦,在“我”的想象中,或许是意识到“逃亡”之于腐朽的体制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陪葬。如同逃兵与猎人的关系,是敌对的,也是共谋的——他们相反相成地为体制的存在做着标记。所以,这里的“夕阳”是一种置身其外的对自我的观望和体认,看到的是生存的荒谬与抵抗的两难。当知识分子的“我”意识到“英雄”的危机,也就是想象的困境时,他意图让自己失踪以拯救二哥(是拯救二哥,还是自我拯救?)——“当‘我’这个人失踪的瞬间,那个闭关在情人洞房的人可以自己开门走出来,以‘我’的身份走完他的生命。”

然而当“我”寻到情人洞房时,二哥二姊都已不见了,拯救愿望的幻灭似乎象征着作者终于还是承认:个人主义的绝对自由的追寻者们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生存的。如同本节前面的引文:“我想只有走入那青灰色的光潋中,才能得到完整的自由。”完整的自由以肉身的消失为代价,在未知的世界存在。

我们看到,二哥一度如此接近、置身于西方神话的英雄谱系,但“停下”和“自闭情人套房”的动作,让我们意识到这个英雄到底是东方血统——那义无反顾的姿态莫非来自夸父?夸父与日逐走的行为与薛西弗斯与逃兵二哥一样“难以理喻”,似乎只是因为有无可比拟的生命力,他追逐太阳,他拥有渴饮大泽的气势,但是他终于“未至道渴而死”:生命终不免于衰朽。有意味的是,夸父死时弃其杖于邓,化为桃林,荫蔽后人。生命又是更新轮回的。二哥这个英雄也终于有跑不动的一天,他回到女人无限宽容的怀抱,夸父的死亡孕育了新生,二哥则返身进入死亡与新生之间——饮食男女。所以,当他消失不见时,关于自由、关于生命的神秘意旨并没有消失:小套房如今住了陌生的青年男女,二哥煮粥的那只电饭锅他们“看看还能用,就将就留下来用”,“我”看到“锅盖一跳一掀的:笋丝扣肉的气味”。这是一个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的场景:不管怎么样的时代,怎样的恐怖怎样的荒谬,整个世界毁灭了,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锅笋丝扣肉,一种固执的个体自由的气味,在其中氤氲扑腾,生生不息。

(二)自由而不主义

卡缪通过薛西弗斯传达他的反抗哲学,其思想基础是新人道主义。在他的笔下,薛西弗斯对人间自由的渴望仍是属于西方理性话语体系内的。毕竟,薛西弗斯的身份是科林斯的国王。而舞鹤通过二哥这个逃亡英雄所表达的“自由”却是一种有意排斥理性话语的“自由”。

对舞鹤而言,“自由”在青年时期或许还是一种唯美的理想,是因现代主义文学与艺术的熏染而确立的一个绝对精神标杆,但经历了服役生活,“自由”对舞鹤的意味,被赋予与其价值观念、美学追求相辅相成的、个人性的内涵。军队的现实压迫与舞鹤的自我发生激烈冲突,唤醒了类无政府主义的反体制意识,在“我”的叙述线索里,充溢对统治机器的直接批判,但在试图复返自由的过程中,也就是在二哥的叙述线索里,对逃亡的无尽想象透露了东方哲学的气息。无政府主义所肯定的自由是一种理性话语,舞鹤的自由却是回溯到七窍不开的状态。生命本身是蒙昧而自由的,如“混沌”般自然自在,“混沌”被凿开了七窍,人类有了文明,生命的本真、自由、无所求的快乐,却从此消散了。以此来理解二哥,他纯然是个无知无识的自然人。这个有着神话英雄气质的人,本是混沌自由的诠释者。二哥所以与“我”不同、所以为“英雄”,因为他没有被军队阉割,同时也没有被“文明”阉割,他保有着个体生命对绝对自由的全部渴望。就是说,自由是根本、唯一的目的,别无其他。二哥还有一个特征就是色欲的张扬。被体制“阉割”了的“我”伸向女人的手是一种“求救的手势”,而二哥从长征路上的少女到香艳激情的小电影,再到情人二姊,色欲始终是一种强悍而浪漫的生命能量。当二哥自闭在二姊的小套房以后,生活的内容唯食与色而已——地母一样的女人和一只煮着各种食物的小电饭锅——也是自由最后的驻扎地。这真是对自由最吊诡的表达。

舞鹤这种自由观念与现代台湾的自由知识分子——特别是“二战”后赴台的胡适为代表的西学一派——所倡导的自由主义思想,自是不同。而胡适关于民主与自由的论述及其对专制的批判,在台湾的肃杀思想氛围中,是一个透气口,胡适之后有殷海光,殷海光之后有林毓生、张灏,代表了五四以来的自由主义思想在台湾的传承。[10]胡适的自由主义思想与“人权”这样的现代观念相关联,从十九世纪欧洲的个人主义而来。一方面,他反对任何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个人权益的行为,呼吁自由独立的人格;一方面,他认为人权以及独立品格的获得是为了更好建造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所谓“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你自然会不知足,不满意于现状,敢说老实话,敢攻击社会上的腐败情形”,是谓“健全的个人主义的真精神”。所以,胡适的自由主义是一种现代理性的追求,在五四的时代背景下,是与爱国、救国的理想互为依托的——“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11]

胡适所代表的自由主义人权思想虽然未在中国思想界成为主流意识,在台湾也是在国民党政府的高压之下苟延生息,但却始终是有所坚持的知识分子用以批判威权、专制的重要武器。从一九五○年代的《自由中国》到一九七○年代末期的《美丽岛》,对执政者的批评都是在一个要求民主、人权的现代话语场里。党外也以民主自由的旗帜,追求政治的“本土化”。党外以《美丽岛》杂志为参政、组党活动造势,引起国民党当局的强烈不安,遂有“美丽岛事件”,有意味的是也正是这次镇压成了恐怖统治的最后高潮,“台湾人从此不怕政治了”。《逃兵二哥》中的叙述者“我”因支持美丽岛、批评政府的言语而获罪,但他并非反对阵营的斗士,或许正是对“民主自由”的不同知觉使他远离了一切打着主义口号的政治斗争。由此也可以理解舞鹤自己所说的——退役后没有选择加入当时正如火如荼的反对运动,反倒在小岛的边缘隐居起来。隐居读书的中间,一九八五—一九八六年,正是反对运动阵营日益壮大,民进党组党即将实现的热闹时期,舞鹤写下《逃兵二哥》,表达的自由观念不但与“国家”势不两立,而且试图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而在当下台湾,更不同于胡适面对国家与民族之生死存亡而仰赖“现代”的大背景,舞鹤面对的已经是一个实现了西方代议制“民主”,而“现代化”正笼罩一切的台湾。当年的草根成了今日的政客,“自由”对政治来说终究不过是个幌子。而舞鹤的原始自由思想,仍是边缘的边缘,另类的另类。

综上,由《逃兵二哥》来看,舞鹤的自由意识,首先是建立于个人与体制的抗辩关系之上,是“二战”后世代对“戒严”文化下的身心的自觉反省与反抗。其次,这一“自由”在精神渊源上却又脱离了现代场域,他所追求的自由不是理性话语,不亲“主义”,也正因此,对军队体制压迫的强烈感受,虽然让舞鹤开始关注反对运动,却并没有置身其中。当年的反对阵营失去一个运动青年,后来的台湾文坛,却多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有所坚持的写作者。也是这样一种“自由”意识,让舞鹤复出江湖的第一篇小说《逃兵二哥》,在貌似成熟的现实主义叙事中,埋藏了一种浪荡狂放、直欲超出现实的气味,日后发展为被称为“魔幻”和“乱迷”的叙事美学。


[1] 舞鹤早期换过很多笔名。其中“陈镜花”是《微细的一线香》发表时的署名。

[2] 二○○三年以来,台湾兵役制度改革,征募并行,但不断降低义务役士兵征召数量、扩大志愿役士兵招募数量。兵役区分为“军官役”、“士官役”、“士兵役”和“替代役”四种;二○○八年以来,马英九当局着手推动“征募并行”向“全面募兵”转型,兵役期也缩短为一年。计划于二○一四年年底实现全面募兵,并将台军总兵力从二十七.五万减至二十一.五万,建立一支“小而美”、“少而精”的职业化、专业化军队。二○一二年一月一日,新修订的“兵役法”正式生效,成为实施“全募兵制”的法源依据。

[3] 见“国防部”网站《服役须知》http://www.mnd.gov.tw/Publish.aspx?cnid=155&p=367。

[4] 高雄美丽岛事件,参见:“行政院研究发展考核委员会”编《美丽岛事件档案导引》,台北:“行政院研考会”,2003年版;民众日报社编《美丽岛事件始末》,台北:民众日报台北管理处。

[5] 见莫那能口述《一个台湾少数民族的经历》,台北:人间出版社2010年版。

[6] 因为她听从了薛西弗斯临终的命令,将他的遗体不加埋葬地扔到公共广场地中央。而薛西弗斯原是为了考验她的爱情。“违背人类之爱的服从”让他恼怒了。

[7] 参见加缪(台湾译:卡缪)著,郭宏安译《西绪福斯神话》(台湾译:《薛西弗斯神话》),《局外人》(台湾译:《异乡人》),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8] 同上。

[9] 舞鹤《悲伤》。

[10] 参见黄俊杰《儒学与现代台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11] 参见陈德仁《胡适思想与中国教育文化发展》,台北:文景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