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都市漫游者
1903年,亨利·詹姆斯写信给兄长威廉·詹姆斯,说他将去美国参观。威廉的回答是让他待在英国,不要去美国,因为那里出现了许多新鲜的、从未有过的事物,他将不可避免地会经历身体上的厌恶感。威廉的保护性话语更加激起了詹姆斯的兴趣,兄长所警告的正是詹姆斯返回美国的理由。随着时间的流逝,美国对他来说,呈现为浪漫的“他者”。1904—1905年,为了寻求震惊、兴奋、糟糕和堕落的体验,亨利·詹姆斯毅然来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美国,游览了美国的山川大地,从北方到南方,从城市到乡村。《美国景象》(American Scene,1907)就是此次美国之行的成果,并于1907年结集出版。这部作品并不是普通的散文游记,也不同于其他的小说,是以描述的而非叙述的方式结构全书的。这是亨利·詹姆斯最为复杂的文本,作家也因此被认为是后现代状况的先锋。亨利·詹姆斯把自己描述为“漫游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漫游,毫无目的与目标。这一次,他经历了一场身体和精神的现代漫游体验。
在纽约,兄长的预言被充分地具体化了。现代纽约有两个现象引起了詹姆斯最为强烈的反应。一是建筑技术上的伟大创新:摩天楼。在许多方面,詹姆斯不能接受现代城市审美。城市中高大而又丑陋的建筑物彻底改变了城市的空间布局,造成了空间的压缩感,把城市引向了垂直发展的方向,同时对普通人的生活审美造成压抑感,使城市人内心产生强大的挫败感。它的威严阻止了人们之间近距离的、亲密的交流,增加了疏离感和恐惧感。整个城市犹如摩天楼一般,“这座宏伟的都市在步入未来时其实被塑造成了一个庞大的、不停扩张的有50 层高楼的集团,这个集团是与尚古的观念对峙的,我认为这些古风的昌盛决定于构成生活的各个部落和形成个性的各种特点没有被归纳在一起,没有被只有经济力量的庸俗的钱财所吞噬”[65]。在詹姆斯看来,纽约物理面貌的变化,即摩天楼的快速增长,仅仅是在完全忽视审美和历史价值的前提下,是商业和工业资本主义不断增长的产物。与西方城市相比,纽约已经成为建筑的荒原和孤独人群的聚集地。
二是大量非英语、无知移民的到来。犹如摩天楼改变了城市外观,他们迅速地改变着纽约城市人口的组成结构。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初,也就是他离开美国期间,在规模、外形和内容上,纽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一场现代化运动的产物。人口增加了三倍,1890年,在下东区,每英亩住1500 人,纽约有3/4 的人口居住在4.2 万栋廉价公寓里。大量移民的涌入使得曼哈顿岛成了微型欧洲,如小意大利、小德国、小匈牙利、新耶路撒冷、唐人街等。各个族裔的移民聚居在一起形成相对封闭而稳定的小空间,维持着原有的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他对移民的数量和质量都感到困惑。为了恢复信心,他说:“我们,并非他们,必须服从并接受这样的规定。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走出去对他们夹道欢迎。这对我们来说,是占据和被掠夺之间的所有差异。总而言之,这种被掠夺的感觉时常环绕我的心灵周围。”[66]
“除了缺少有序的结构、尊严和历史,亨利·詹姆斯还认为缺乏‘有机的社会关系’。”[67]城市穷人的存在是文化焦虑的根源。在纽约,詹姆斯观察了下东区移民的生活。移民混乱的生活场景使他产生了一种文化错位感和失落感以及对外来文化的恐惧感和对美国未来文化的担忧。他用哥特式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不舒适感,当他看到艾利斯岛下船的移民时,
他本来认为他以前就知道,认为他感到作为一个美利坚公民,他的生命就是要和那些不能得到的移民分享他那崇高的美国思想和美国人的爱国精神。不过,他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入地了解事实的真谛。在那些让人惊叫连连的庭院中,所发出的熊熊燃烧着的光使一切都明朗了。他被震撼了——或者至少我想象他被震撼了——他全身心都被震撼了。我期望想到,准确地说,我被迫想到,他自此以后会带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眼光去面对一切,因为人们从他的眼眸中见到的这种完全不同的目光,正是在他的心境中降临的新的打击的外化形象。仿佛被质疑的特权人士烙上了一个印记,一个明了事实的印记。鬼魂从此浮现在他的生活中,他自己本应该在安全舒适的旧屋子中才见到鬼魅。请不要让那些马虎的、不在意的人观光艾利斯岛了。[68]
他对移民的态度有陷入种族主义歧视的危险。在大街上,他听到的是世界各种语言而不是熟悉的、亲切的英语,他强烈地感觉到,在现代美国社会中,他是个“外国人”,有种被“剥夺感”。过去熟悉的城市空间和结构已经被重新塑形,割裂了与传统的联系。现代性在主体中产生着双重意识,“他哀叹熟悉的个人关系的旧情感的逝去,然而又快速地使自己适应于现代状况所产生的超然中”。[69]
西美尔认为,对刚到大都市的人来说,他面临的是海量信息。这种信息过量就会造成视觉、听觉、身体和心理的伤害,因为主观文化和客观世界的变化没有合拍,使得个体处于“震惊状态”。在现代社会里,“经验”被“体验”这种新的把握世界的方式所取代,后者是多变的城市所催生的产物。刚来城市的人们以无意识中的经验为主导形成了对新环境的期待视野。当人们的“经验”对外部世界的刺激产生强大的偏差和陌生感时,就会陷入尴尬、惊讶和困惑中,“震惊体验”就产生了。因而人们对城市普遍具有害怕、恐惧和厌恶的感觉。
人们在乡村的传统经验被“震惊”体验所取代,同时,保护自身的心理机制随之产生:冷漠和含蓄。面对新纽约和新美国,亨利·詹姆斯经历了强烈的内心震惊体验,因为他的文化记忆仍然保留在陈旧的、保守的经验中。“经验的确是一种传统的东西,在集体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这样。与其说它是牢固地扎根于记忆的事实的产物,不如说它是记忆中积累的经常是潜意识的材料的会聚。”[70]外在物质的流动、增长和变化不断地颠覆着内心的记忆模式,以至于他应接不暇。亨利·詹姆斯对新纽约的呈现非常类似于詹姆逊对后现代城市风景的经典描述:空间的不断变化。因此,詹姆斯被列入与西美尔、韦伯和本雅明等社会科学家的行列。詹姆斯强化了西美尔和本雅明的理论。在现代都市里,个体认识得到再训练。“西美尔有代表性的个体被技术机制所淹没,而詹姆斯保留了自己的个性,因为他从未放弃自己的过去或长期记忆官能对紧急时代所做出的反应。”[71]
亨利·詹姆斯经常会在街道漫游中迷路,这很明显地回应了他在现代美国的整个经历,他发现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美国,尤其是纽约已经产生了一大堆的困惑和变化,一个偏离了方向的改变类似于他自己的迷失体验。亨利·詹姆斯的困惑在于城市已经改变了它原来的外观和声音,需要以新的方式来观看和聆听。“前者最显著的是它的摩天楼,后者在于新‘电车’和新技术,新移民的口音和说话模式,在各种语言的巴别塔中。”[72]詹姆斯不是一个现代主义者,他也不是全盘否定工业资本主义技术和文化产品,他对现代化批评的归宿是对文化权威新方式的想象,对即将到来的20世纪的忧虑,担心美国生活的现状会阻碍其未来的发展。《美国景象》是一个混合的、自相矛盾的文本,詹姆斯对美国现代生活内容的批评与对其机制的尊敬并存。“在其一生中,詹姆斯始终是一位对美国城市超然的、敏感的、讽刺的参观式的观察者。他在其兴趣范围内,以绝妙的精准和强烈的震惊描写了城市增长的表现。”[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