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谣:沿黄纪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河源

2019年8月

在地理学研究中,确定河源向来是门大学问,因为大的河流支流众多,在万流归宗中吸纳了很多流水,最终归入大海,因此判定哪一个源头是大河之本源,哪些又是支脉,也就成为一件很难的事情。一般好像是以河流能够达到的最大流长为标准的,但也要有流量的比较,而山峰的排名与此不同,主要是以其中某座山峰的最高海拔高度作为主要参数。

这也是不奇怪的。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在非自然界,比较的标准向来是不可或缺的。问题在于历代地理学家们,考察的方法不同,前后的说法也会有异,造成一般认知上的历史紊乱。就拿黄河来说,小的时候上地理课,知道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的说法,但还是比较笼统。后来有人实地考察,说有三个源头,北源是巴颜喀拉山的支脉查哈西拉山南麓,是为扎曲;南源是另一个支脉各姿各雅山北麓,是为卡日曲;还有西源,便是源于星宿海的约古宗列曲。究竟哪个是主源,还不是十分清楚。也有过发源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说法,说那山是与冈仁波齐、梅里雪山和尕朵觉沃并列的“四大雪山”,但“阿尼玛卿”在藏语里的意思是“黄河流经的雪山爷爷”,因此肯定不是黄河的源头。

星宿海曾在西晋的《博物志》里被提到过,但“河出星宿海”的说法还是十分朦胧的,就像更早的时候,古人也曾将罗布泊当作黄河之源,说是河水潜行地下而后流出地面,“河伯在焉”。是也非也,那是古人的认识。抛开迷信的东西不谈,你也不能完全一口断定,在洪水四溢的古老年代里,罗布泊就一定没有同河西走廊的某些河流曲折相连过,比如疏勒河也曾经浩浩荡荡,在遥远的年代里也有依稀可辨的水道轨迹,只是大气候的变化和沙漠的东侵,造成后来的一幕。把彼时的地理认知和推测全当作无知,几同于孙辈嘲讽自己风烛残年的老爷爷。

至今是黄河重要支流的大通河,其河源也来自阿尔金山,翻越过去,就是若羌平原,也就是由楼兰古国演变的焉耆古国地,它们都同罗布泊亲密接触过。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去到那儿,肯定要比到雪山高原去更方便一些。人尚如此,择地而流的水也就更会如此了。但不管如何闲说,根据科考测得的现实数据,黄河主源已经明确了,而且越来越细致。卡日曲有一条长支流是那扎陇查河,应是黄河的正源,科考还确定了长江的源头当曲和澜沧江的源头青海杂多的吉福山。一本清清楚楚的《三江源头科学考察地图集》终于摆在了人们的案头上。

找到了现代黄河的准确历史源头,也找到了养育中华文明的三江之源,它们各有各的流向,覆盖了中国中东部、西南、西北的主要文化的起源地,养育了中华文明最初的胚胎。尤其在中华文明连续发育的五千多年里,她们是黄河文明、长江文明的核心生长“摇篮”和显在的腾挪舞台。三江是一胞三姊妹,黄河为大,长姐为母,身上担子重,受到的磨难也多,别看黄河的年均径流量只有535亿方,也不是最长的河流,但气场很大,生命力也更强。也别看黄河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忧患身世,恰与我们多难兴邦的民族发展史相契合相伴随,造成了世界独有的连续文明。黄河是中华民族共同的血脉根与灵魂,是实现和复兴中国梦的伟力源泉。

因为寻找江河的源头是曲折和艰难的,我对河流的源头一直很感兴趣。2016年,一位朋友约我到内蒙古的蓝旗去,他说是他发现了西辽河的正源。蓝旗有元上都流过的滦河源头弯曲的闪电河,这是人们早已知道的。他所发现的西辽河源头居然会在沙漠里的荒山中,自然是要去看的。那是沙山上长满红柳丛的一条沟,有一股不大的水流,虽然看不清它的流向,但在不算很远的山包下,确有湖沼和一条很像样子的溪流。我没有仔细打探这股水,而且沙漠的水经常是流着流着就断头了,因此不好妄断什么,但那条沟那股水还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河源的确定,确乎是大学问,尤其是历史上的地质变化,会使目光并不宏大的古人陷入困境,而今人也需要举行多次学术会议,才能取得一致的结论,比如那有名的岷江,曾经被古人当作长江源,而岷江的源头也有岷山弓杠岭说和匪夷所思的大渡河说。我到松潘时曾经经过弓杠岭,那是雪宝顶雪山下的坡岗上的一片湿土山,看似了无痕迹的细水在山岭里一点一滴地汇集,脉络还是很清楚的,但那是雪宝顶雪山下相对低矮的土石山,像是湿漉漉的一只跌落水汽中的馒头,难免认不清楚。

在中国河流比较少的北方地区,河源问题似乎没有那么多,但也一下子很难理清头绪。比如,北京有条永定河,陕北有条无定河,永定河的上源就是桑干河,这都是古代诗人们吟咏过的。李白明白如话的《战城南》,起首一句就是“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说的是两场战役和古战场。晚唐诗人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说的便是陕北的那条无定河。桑干河源于雁北管涔山,与汾河源南北分源。原以为“桑干”来自“河干”的古语,“干”便是岸边平地,但“桑”的前缀是如何来的,却一直很茫然。后来才知道,沿河确有过大片桑树林,每到桑葚熟了,河也就会水势浩荡起来。有桑便会有蚕茧丝绸的发生,类如这样的事情,但即便拍多少次脑袋去苦思冥想,也很难解得开空间距离带来的思绪断裂与纠结。

记得小时候,大人带我去过桑干河,时值入夏,河水荡荡,俨然一条小黄河。桑干大峡谷也有模有样,过了灵山,除了水势比不上长江黄河,要说峡势与山势,都有一说。知名的册田水库下游,就是古火山爆发后留有的“黑龙峡”,桑干河与洋河汇合后,形成后来怀来官厅水库的大水面。桑干河是永定河的上游。登上北京西北的灵山,水流直下高崖,伴着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也就进入堪称小黄河的永定河,一直流到了天津九河下梢。20世纪华北地区天旱,永定河上游水库见底的也多,断流现象严重,因此要问它的源头在哪里,别说我讲不来,去问老北京中从事水利工作的人,他们中十有五六也不能马上答上来。

曾经去过北京西界的灵山两次,并没有给我带来灵光一闪的感知,或者那时我的思绪远在灵山西边的蚩尤寨和蚩尤岭,在逐鹿的那口不涸的阪泉上,以及近在灵山半山腰上的瀑布旧迹上。灵山半山腰上山崖笔立,尚有涧水溪流动,但整体上似有若无,这条北方罕见的高山瀑布也就慢慢地消失了。后来才有些明白过来,要是有足够的桑干河水从上游流来,从绝壁凌空而下,那气势虽说不敢与李白的庐山瀑布去争锋,也会称兄道弟地忝列其间吧。

谁都知道,水库可蓄水可养田,是改变生产生活环境的重要设施。但谁也都知道,水大了要闹洪水,水小了则会闹水荒,修水库就是应对洪涝的常规办法,但修得太密集,各自功能区分又不是很清楚,再加上争水抢水问题的存在,连续性河段各管各的,也就出现水流的不均衡乃至河水的断流。水和山是永远拆不散的一对夫妻。青山绿水体现的是生态平衡,水脉被阻断了,哪里会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呢?

黄河的治理已经作出了比较成功的榜样,水利工程与水土保持生态建设相结合,防洪、排沙、灌溉、发电与工业生产和生活用水兼顾,从源头开始捋顺水脉,在全流域治理中,寻求更好的河湖布局,应该是一种关于水流的重要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