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辨病向辨证的发展
中国医学有没有辨病?有。两千年前,公元前26年李柱国所校的《方技略》,其经方十一家,就是辨病的。从其所存书目来看,主要是以病理共性结合脏腑定位,作为其疾病分类学基础,也就是主要是病名诊断。例如:
《五脏六腑痹十二病方》30卷(痹,风湿之病),《五脏六腑疝十六病方》40卷(疝,心腹气病),《五脏六腑瘅十二病方》40卷(瘅,黄病),《风寒热十六病方》26卷,《五脏伤中十一病方》31卷,《客疾五脏狂癫方》17卷,等等。
3世纪初,张仲景的《伤寒卒病论》也是有辨病的,并且在辨病方面,比经方十一家又有很大进步。但是,张仲景不仅是辨病的,更重要的是在辨病基础上结合辨证,把病理诊断和抗病愈病机制的诊断结合起来,把病理诊断提高到抗病愈病机制的诊断,把辨病论治推向深入,上升到辨证论治的水平,从而使中国医学实现一个质的飞跃。
辨病诊断,是人类长期同疾病做斗争中,逐步认识不同疾病的某些区别和同类疾病的某些共性的方法。这种疾病分类学诊断及对一些疾病的认识,中国医学曾经也是走在世界前列的。可惜的是,仅仅作出这是什么病,只满足于病名的诊断,还不能有效地指导治疗。因此,在那时候,王充(27—97)曾经指出:“古贵良医者,能知笃剧之病所从生起,而以针药治而已之,如徒知病之名而坐观之,何以为奇!”(《论衡·率性篇》)公元八年的《汉书·艺文志》,则有“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的记载,这是对医药很大的讽刺:有了病也宁肯不治,因为一般中等水平医生的治疗效果,跟什么也不治疗的差不多。日本医家吉益东洞说:“余初见此谚,我业于医,以为大耻。”指出“慎莫惑于病名医论,纵令诵释天下医书,谙记病名,不能治病,则焉免此谚之讥”(《古书医言》)。
为什么对病名诊断,对病名医,王充有坐观之讥,《汉书》有“有病不治”之谚,吉益东洞告诫不要受惑于病名医的高论,认为他们即使“谙记病名”,却是“不能治病”。这是因为病名诊断,根据病理共性构成的疾病分类学诊断,只提供人们是什么病的认识,却没有揭露怎样实现愈病转化的内部根据。临床医学是做愈病转化工作的,诊断的目的就应当找出实现此种转化的内部根据,治疗的作用就在于选择与此种愈病根据相应的条件,去帮助它实现此种转化。但是,病名和病理诊断并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它只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病,只是关于病理变化的性质和部位。
诊断不应当只研究“是什么”,还应当研究“为什么”;不应当只注意这个病是怎么来的,更应当研究它将如何向愈病转化。在研究“为什么”的问题上,“能知笃剧之病所从生起”,了解它是怎么得的,由什么引起的,它是怎样发展变化成为现在的样子,即解决病因和发病的诊断,也还是不够的。因为这只是关于如何从健康转化过来的问题,“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诊断就是要解决治疗问题,即“以针药治而已之”,这就要在诊断上揭露针药治疗的依据和基础—体内愈病的根据。因此,诊断既不能停留在病名和病理诊断,只满足于知道“是什么”;也不能停留在病因和发病学诊断,在关于“为什么”的问题上,还只是面对“过去”,只是关于“历史”的辩证法,还只是“半拉子”的辩证法。为要把辩证法贯彻到底,认识问题归根结底是为了解决问题,诊断就必须继续深入,进一步努力发掘体内抵抗疾病的积极因素。要从病名和病理诊断向病因发病诊断推进,再进而到达关于抗病和愈病机制的诊断,把辨病论治提高到辨证论治的水平。
病名和病理诊断,把疾病只看成是致病因素的作用和病理破坏的结果,只看到“邪侵正”的一面;所谓针对病理变化的治疗,把医药手段自比为扑灭病因和纠正病变的恩施力量,以为可以直接与病因和病变打交道,心目中自然就没有了病人“正祛邪”这个愈病的根本,只见病,不见人。结果是治不好病,因为“病为本,工为标;标本不得,邪气不服”(《素问·汤液醪醴论》)。
病理诊断把疾病只看成是“邪侵正”的结果,所谓的攻邪治疗,就是针对病理变化进行的治疗,甚至有认为攻邪就要主动积极进攻,结果必然是“粗工凶凶,以为可攻;故病未已,新病变起”(《素问·移精变气论》)。
原有的病没有好,新的病又复出现,这种新的病从何而来,只能是由于医药治疗手段转化为它的对立面,变成致病因素;这样的医学和医生,虽然其势“凶凶”,只配称为“粗工”。
病理诊断只把疾病看作病理破坏的结果,针对病理变化的治疗又是直接去纠正,于是或行拮抗疗法。所谓的“寒者热之,热者寒之”的被称为正治法,而为一般医生奉为常规:“论言:治热以寒,治寒以热,方士不能废绳墨而更其道也。”(《素问·至真要大论》)这种针对病理变化进行纠正的拮抗性治疗,并不都是成功的,常常出现纠而不正,越纠越不正的情形:“有病热者,寒之而热;有病寒者,热之而寒;二者俱在,新病复起。”(《素问·至真要大论》)二者俱在也就是“故病未已”,新病复起则还包括了原有疾病的加重。
“病机十九条”是这样提出问题的:“夫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经言:盛者泻之,虚者补之;余锡以方士,而方士用之,尚未能十全。”(《素问·至真要大论》)为什么不能十全?就因为只注意“邪侵正”的一面,并且把虚和实割裂起来的缘故。说百病之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六淫如果认为是病邪(因),则是病因决定论的外因论;六淫如果认为是病理概念,则是一种病理诊断,它没有揭露愈病转化的根据,没有辨清“正祛邪”之势;而“病为本,本为标”,由于“标本不得”,起码也是“邪气不服”,因而“未能十全”。
辨病证的寒热虚实,论药性的温凉补泻,是中医学的第一步大纲。然而为什么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实者泻之,虚者补之的治疗,并不都很成功,或者“未能十全”,或者“新病复起”。怎么办呢?回答是要“审察病机,无失气宜”,要强调进一步“求其属也”(《素问·至真要大论》)。明王安道说:“属也者,其枢要之所存乎!”(《医经溯洄集》)“属”是调节机制枢纽所在吗?“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素问·通评虚实论》),人们如果把它们割裂起来看,孤立地提“实者泻之,虚者补之”,难怪治疗“未能十全”。清代张秉成指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故所虚之处,即受邪之处”(《成方便读》)。刘完素说:“治病不求其本,无以去深藏之大患;故掉眩收引,闷郁肿胀,诸痛痒疮,皆根于内”(《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正因为这些临床表现“皆根于内”,所以要进一步“求其属”。
“诸风掉眩,皆属于肝,诸寒收引,皆属于肾,诸气郁,皆属于肺,诸湿肿满,皆属于脾,诸热瞀瘛,皆属于心(原为火)”(《素问·至真要大论》)。
风的临床表现如掉眩之类,它的属(枢要)在于肝;寒的属在肾,气的属在肺,湿的属在脾,热的属在心(原为火,可参看《素问·玉机真脏论》)。肝肾肺脾心,“五脏者藏精气而不泻”(《素问·五脏别论》)。脏,有管理或控制的意义;五脏,则是指管理或控制相应调节机能的功能系统。“精气夺则虚”,则是指相应的调节机能的低下,“故邪气胜者,精气虚也”(《素问·玉机真脏论》)。由此,邪气实之处,也正是精气虚之处;即邪气盛的背景是精气虚,实的基础是虚。这样看来,所谓的邪所包含的临床表现,实际上是相应的调节机能低下的结果;中医的六淫等病邪概念,既不能再看作是致病因素,也不再是病理概念,而是自稳调节在抗病反应上的具体表现,应当看作是“正祛邪”之势,不应当仍停留在病理诊断的水平,把它只看成是“邪侵正”的结果。恩格斯说过:“在任何一门科学中,不正确的观念,如果抛开观察的错误不讲,归根到底都是对于正确事实的不正确的观念。事实终归是事实,尽管关于它的现有的观念是错误的。”(《自然辩证法》)
“求其属”,就是对临床表现要从本质上去看作是抗病反应的积极因素,并进一步揭露其相应的调节机制的障碍或低下,从而才能在治疗上对抗病反应因势利导,对调节机制低下采取加以提高的方针,即扶“正祛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