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毛利人那塔胡部落的经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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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神话、宗谱(whakapapa)和玛纳(mana)

在那塔胡人的口述史中,南岛起源的传说和他们的祖先——半人半神的奥拉基(Aoraki)有关。南岛最早的名字是“Te Waka o Aoraki”,意为“奥拉基的独木舟”。奥拉基是天父的儿子,某日他和另外三个兄弟乘坐独木舟从天庭下来探望地母。当他们准备启程返回时,奥拉基不小心念错了咒语,导致独木舟触礁倾覆。奥拉基和他的兄弟们无奈只有爬到船骸的顶部。随着岁月的流逝,倾覆的船骸变成了今天的南岛,船首是马尔堡海峡(Marlborough Sounds),船尾是布拉夫山脉(Bluff Hill)。凛冽的寒风把奥拉基和他的兄弟们冻成了石头,头发也变白了,成为南阿尔卑斯山上终年积雪的一座座山峰。其中,奥拉基变成了最高峰——库克山(Mount Cook)。因此,库克山不仅是南岛的最高峰,也是新西兰的最高峰,是那塔胡部落的崇高象征。

奥拉基的儿子拉基·法诺阿(Raki Whanoa)下凡来寻找父亲,发现他们被冻成山峰的悲惨现实。心痛之余,拉基·法诺阿开始修补这条独木舟的残骸。他用一把名为特哈莫(Te Hamo)的玉斧,削平了高耸的岩石,雕凿出峭壁、峡谷、河流和湖泊。并且,还给土地穿上森林之衣,沿河流和海滨放满鱼蚌,把独木舟的残骸变成了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地方——南岛。

欧洲人到来以前,毛利世界观完全由宗谱主导。法卡帕帕(Whakapapa),意为宗谱、血统,是一个关于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中,有生命和无生命物质、可见和不可见现象的总体意象呈现。

在毛利的世界里,法卡帕帕解释每个存在的起源、过去和现在。它是所有存在被创造的基础和相互联系的纽带,是固定所有存在的锚,也是把所有存在连接回时间起点的媒介。[9]

图1 内可昂基·保罗(Nekerangi Paul)

毛利宗谱是“自然的拟人化和人类共同生活的自然化”所创立的“相似性和一致性的一个总体”[10]。借助这一总体意象呈现,毛利人不仅把生者和死者联系起来,也把人类和土地、海洋、植物、动物等自然环境联系起来,还追溯到宇宙的起源,由此确定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从而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根本问题。图1的那塔胡老人名叫内可昂基·保罗(Nekerangi Paul),按西历公元纪年应是出生于1961年,时年55岁[11],在家族宗谱里排名为保尔图普阿三世(Paovaturoto Ⅲ),整个扩展家庭有23个成员。刺青是毛利人身份和等级的象征,每一幅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例如,内可昂基的文面及文身,鼻尖以上代表天父,鼻尖以下致脖颈代表地母。脖颈往下至双臂文身,代表整个氏族家庭的繁衍,左臂是女人,右臂是男人。整个刺青图案象征了从天父地母开始到内可昂基现有家庭繁衍的自然谱系。

作为总体意象呈现的毛利宗谱,本质上是一个建立在总体分类体系基础上的宇宙秩序观。“混融”(melange)是莫斯所揭示的古式社会人文世界中的核心范畴,是社会事实以总体性进行呈现的基本状态。这一生动的概念,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由宗谱主导的毛利世界观。创世神话是所有宗谱的源头,天父地母是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双亲,亲缘关系是这种宇宙秩序观的第一个核心内容。人类和土地、海洋、植物、动物以及所有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质,都是由同一个亲缘关系的网络而联系在一起。这样呈现出来的整体意象,其实是一个建立在总体分类体系基础上的宇宙秩序观。

我们现今的分类观念不仅是一部历史,而且这一历史本身还隐含着一部值得重视的史前史。实际上,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类心灵是从不加分别的状态中发展而来的。[12]

这样一个亲缘关系的网络,是由万事万物的名称来代表的。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毛利人只有语言而无文字。在没有文字的历史中,仅靠发音来辨识的个体身份,并不比一棵树或一块石头更具有可辨识性和可记忆性。当被问及身份时,毛利人不会直接回答他们是谁,而是描述属于他们的山脉、河流以及祖先的名字。自我只有完全浸没于亲缘关系的网络和集体身份的认同里,才能成为神话的一部分,才能被纳入神圣的宇宙秩序中。历史的发端以文字记载为依据,而人类心灵中最早的宇宙图式,必定是经由语言单独来演绎和传承的,这或许就是所谓“值得重视的史前史”。因此,“混融”有其深刻的语言学基础,神话和语言根本是“不可分割和相互制约的……在语言的纯粹感觉材料中,在人类声音的纯粹发音中,存在着一种超越事物的特殊力量”[13]

正如奥瑞根所言:

每当我们继续航行时,我们便卷起这些传说,卷起我们的瓦卡帕帕[14]及我们的地名,然后将它们随身携带至一个新的地方,然后再将它们重新展开,并让它们与新的地域相符合。[15]

这段文字除了表达祖先随着人们一起迁徙的信念外,也深刻说明了在毛利宗谱给予的宇宙秩序中,事物称谓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事物本身。“在语言的纯粹感觉材料中,在人类声音的纯粹发音中,存在着一种超越事物的特殊力量”[16]

玛纳是这种宇宙秩序观的第二个核心内容。在毛利精神世界中,玛纳指非凡的神力,是存在的本质。最高级别的超自然力来自廓(Te Kore),意为“虚空”,是存在于我们可见世界之外的终极存在[17]。万事万物都具有不同的玛纳,玛纳以物质形式显现的地方成为“塔布”(tapu)——禁忌。例如,一些山峰成为塔布,上面禁止任何活动,就是因为它们具有了某个部落的玛纳。“莫里”(mauri)是能够约束和激活物质世界万事万物玛纳的生命活力。借助日常生活中塔布和莫里的力量,玛纳可以流动。例如,捕鱼时把具有莫里的石头放在渔网中,可以起到吸引鱼的作用,因此收获意味着海神到来,也意味着玛纳的到来。

“玛纳”一词源于美拉尼西亚语,是中太平洋诸岛土著宗教的基本概念。19世纪的罗伯特·科德林顿(Robert Codrington)是最早使用“玛纳”一词的学者。罗伯特是美拉尼西亚地区的一个传道士,在1891年出版的《美拉尼西亚人:人类学和民间文学研究》一书中,谈到美拉尼西亚人的宗教观念时,他这样写道:

对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影响力的信仰完全占据了美拉尼西亚人的心灵,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或影响力就是玛纳……美拉尼西亚人的宗教,就其信仰方面,有一种属于不可见世界的超自然力的存在,就其实践方面,如何设法将这种力量转化为自身的利益……玛纳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自然力的力量,以各种方式主宰善恶,具有最高的主宰和支配地位。[18]

20世纪初,牛津大学的宗教进化论者罗伯特·雷纳夫·马雷特(Robert Ranulph Marett),是最早将“玛纳”这一概念进行明确定义并且泛化使用的学者。马雷特是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的学生,是其“文化进化论”的后继者,他试图用“玛纳”的概念来修正泰勒的学说。在《宗教的起源》一书中,地方语境中的玛纳是一个被广泛运用的概念,包括“所有表现出来的神秘现象、一切魔法和宗教所具有的超自然力量”。马雷特认为,这个概念可以被比较宗教学抽象地借用,借用之后可能它的本意会发生改变,但由此带来的好处是,土著能够尽量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心智。“作为科学范畴的玛纳是指超自然现象的积极方面,神圣或不可思议事件发生背后的逻辑,在原始人的具体感知经验层面——如果说原始人通常较少抽象思维的话——区分于普通事件”[19]。20世纪早期的其他学者,也试图把玛纳看成是一个普适于所有文化的概念和范畴,表达了人类对超自然现象和先天自在之物的基本意识。例如,1904年,莫斯在综合科德林顿和马雷特等人观点的基础上定义玛纳是“使事物成为其是的力量、卓越性和真实有效性”[20]。进一步地,莫斯把玛纳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相似概念进行比较,如易洛魁人的“魔法”(orenda)和欧及布威族印第安人的“神灵”(manitou),他认为都是“一种被魔力意识所围绕的、一经发现就无处不在的观念”,因而是一种“普遍性的制度”[21]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这一名言正好反映了毛利人的世界观。在毛利人看来,太阳代表了玛纳的诞生和生长。日出日落的周期循环,赋予万事万物的存在一种基本的意象图式。正如毛利会堂中的演讲者,通常都以下面的吟唱开始他的演讲:

呼吸,生命的能量

面向晨曦,面向光明的世界

The breath,the energy of life

To the dawnlight,to the world of light

这样的唱词意味着森林之神又重新奋力分开天父和地母,让阳光再次普照万物。当光明再次到来时,玛纳也重新回到万事万物。

在毛利人的世界观里,玛纳不仅指超自然力,也是存在的本质。这事实上属于万物有灵论的范畴,玛纳等量存在于万事万物中,有不同程度的超自然力存在于人们的经验世界中。只有当超自然力从世界诞生,一切生命才能趋于丰满。玛纳可以在不同物体之间传递和流动,包括在有生命和非生命的物体之间。几乎所有的日常行为、仪式和活动都指向玛纳的维系和增强。万事万物获得玛纳只有两个途径:第一个途径是宗谱主导的直接传承。在这个意义上,玛纳是祖先的血脉在日常生活中发生影响和作用的力量。例如,所有大地的子民都是天神唐(Tane)的后裔,自然继承了他的玛纳。第二个途径是通过卓越的品质或技能可以增加玛纳。例如,毛利人中擅长捕鱼和捉鸟的能手,就比普通人拥有更多的玛纳;而氏族酋长的玛纳也和这个氏族的玛纳紧密相关,如果氏族酋长的玛纳减少了,意味着这个氏族部落的玛纳也会减少。凡此可见,在毛利世界观里,玛纳首先是存在的本质,如莫斯之“使事物成为其是的力量、卓越性和真实有效性”,不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物质都拥有玛纳,玛纳是使其成为其是的确证。其次,玛纳是一种可以流动的超自然力,凭借这种超自然力的流动和显现,以亲缘关系为基础的宇宙总体分类图式,被赋予了一种流动的秩序和分级观念。

附录二是一个单线毛利宗谱(未考虑通婚)的实例,从地母开始一直到作者约瑟夫,共经历了四十七代。欧洲学者把从创世开始的毛利宗谱分为神话和传统两个谱系。神话谱系指从虚空、黑暗、光明、天父地母、诸神、人类的起源以及关于英雄毛伊和塔瓦基的神话故事。口述史传统谱系具有更多的历史意义,主要指上一千年间发生的事情,包括发现新西兰、独木舟横渡汪洋大海、定居繁衍并形成部落,以及部落之间征战分合的历史。旺基奴伊·沃克(Ranginui Walker)认为,毛利宗谱应该分为神话、口述传统和部落历史三个谱系[22]。宇宙起源和创世属于神话谱系,正如基督教教义中的创世神话一样,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创世后到欧洲殖民者到来以前,包括迁移到奥提亚罗瓦,这一时期属于口述传统谱系。殖民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为部落历史谱系[23]。这一观点刻意强调了殖民前的毛利口述史的独特性和重要性。

综上所述,毛利宗谱本质上是一个建立在总体分类体系基础上的宇宙秩序观。亲缘关系是这种宇宙秩序观的第一个核心内容:世间的一切事物拥有共同的天父地母,包括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万事万物之间都具有亲缘关系,可追溯到同一个宗谱;玛纳是这种宇宙秩序观的第二个核心内容:任何事物都拥有玛纳,没有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区别,只有玛纳的流动。在这种宇宙秩序观中,既有涂尔干(Émile Durkheim)和莫斯之“事物的分类再现了人的分类”[24],也有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之人们社会关系的逻辑再现了事物的逻辑关系,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这种整体性的世界观,赋予了毛利人一种对生存环境所具有的独特感情和文化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