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夜有雪
1976年的春夜,雪落在狭窄的双桐巷。
红石板的路面,被五百年前的车轮碾压出一条条车轮印,现在深深浅浅的沟被雪花填平,看似一马平地;如立在路边昏暗的路灯下,会被雪花抽打得奄奄一息。
几个人影在暴雪中缓缓行走,他们停留在一家银行的门口。
这是一座民国时期的旧建筑,厚实的水泥墙面,窗户高高地吊在1,8米以上的灰白色墙面,一排排凯旋柱的回廊,支撑着民国时代延续至今的阔气,这里是W市的经济中心,每天到银行来办理公事的和私事的人络绎不绝,是当地政府张贴告示和通知的主要地点之一。
队伍中的人用围巾把头和脸包住,三三两两一组,前后拉开了距离。
第一个男生身材高大,他从双肩背包中拿出调好的面糊桶,一只麦乳精的圆形铁罐,递给身边的另一个女人,然后快速地闪到对面的胡同里消失了。
第二个男人从口袋中拿出猪粽的毛刷,沾着女人桶里的面糊,扬起手臂,在每一根柱子手举过头的位置,用刷子画了个方框,然后再打了一个交叉,女人从口袋中取出丝巾包住面糊桶,接着也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隔了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后面的两男两女跟了上来,相互分工,男的拣单数的柱子贴,女生拣双数柱子贴,很快把每一根柱子都贴上了一张A4纸。
蜡刻油印的诗,一共有十二张,贴完后,他们一直往前方胡同走去。
最后一个远距离跟着他们,仿佛在等前面人消失了,才能出现,他左右环视,并没有发现下雪天路上有行人。
他走走停停,不断回头打量,直到确认在他们行动的这五分钟内,巷子里没有人跟踪与发现,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对面胡同口走去,但不小心踩到了石坑里崴了脚,哎呀叫了一声,肩膀上的书包滑落下来,把铅笔盒给抖落在雪地里,他慌张地收拾,然后急忙起身,仍然没有发现行人,这才松口气一路小跑,离开了事发中心。
雪花掩盖了他们的脚印。
张乎写在产品出库单上的这段记录,应该是张之回忆最早事发行动的经过,从张之的这段详细的描述中可知,现场共有八个人,加上初三的学生张之。
第二天一早,平日里就车水马龙的双桐巷挤得人山人海,人们从四面八方挤到这里,拿着笔和纸,抄着凯旋柱上的诗歌,一传十,十传百,几个小时后,巷子口拉起了警戒线。一天后,在柱子上贴的这些诗歌行为被调查,谁贴了它们?
银行安保挨家挨户访问周边的居民,只有一位老人説:看见那夜一个孩子滑倒在银行门口,叫声惊醒了失眠的他,他没有开灯,拉开了窗帘,看见孩子在收拾书包,那种草绿色的书包,然后就跑路了。
在指认张之滑倒的地方,快化掉的冰块里,有一块橡皮擦,红白灰三色的,这是一种很少见的橡皮,市里的文具店都説没有卖过,这是新品种。于是寻找橡皮主人的秘密通知下发到各个中学。
张乎的父亲看到了通知,他反复确认,明白了这是自己出差出上海时,在第一百货公司买到的。
他给四个孩子分别买了文具,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只有张之和张乎在他任职的学校就读,从小到大两人都是最听话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青春期的孩子开始了叛逆,张乎比哥哥小两岁,他在这次的兄弟对话中,第一次知道第一个告密者,正是他的父亲张校长。
隔了好一段时间,张乎不再与哥哥对话,显然他相信了,是父亲出卖了哥哥,而哥哥出卖了所有人。
看到这,我不禁笑起来,看看这家人的基因,我第一次被分配写文稿,也拜张乎出卖。
那一年的头条和热搜新闻,正在讨论星期天工程师的问题,即平时国企里的工程师,利用业余时间去帮助乡镇企业解决发展中的技术问题,这在当时并没有法律和行政限定,于是星期天工程师成了时髦的称呼。
但渐渐地问题出现了:星期天工程师们用了几年的时间,就把乡镇弄成国企的竞争对手,从产品的价格到质量,都有竞争力,谁会再去买贵的产品呢?
比如当时的国营华侨皮鞋厂,竞争不过温州的星期天皮鞋,即穿几周就坏了,样子货,但就是受到追赶时尚的年青人的喜欢,毕竟潮流的鞋刚好配喇叭裤和尖领衬衣,妈妈与奶奶们穿的圆头黑皮鞋,过时了。
我被留在了办公室,王主任説办公室杂活多,特别是要写各种汇报,平日里都是分给各个职能科室,现在来了一个学文秘的青年人,可以培养专职写汇报,这样也省得麻烦各科室,提供基本材料就行了。
我强调自己学的文秘是文件分类存档之类的,当然公文的各种写法也学,当时很多机关的文件资料也没有经过规范的理整、保存与研究,所以急需文秘专业人才。但要为领导们写报告,怕自己没有经验,超出了所学范围。
王主任説,这是张乎提出来的,他在政研室一直是为各级领导写各种报告的,他希望能教会我写报告,减轻他的压力,好歹来了一个专业人才,这不他看过了我的介绍信。
想到屋子塌了下来,还有高个子去顶,于是就答应了写一份针对星期天工程师的专题报告,领导将去市委党校给机关干部讲课,回答这个热点问题。
我去张乎二楼的办公室请教怎么写,他给了一个文件夹,説需要的资料与观点,他都收集全了,报告的文体你是知道的,把观点亮出来,加以论述就行了。
他説的好像是做炒蛋饭,把蛋与米饭放在一起炒,加点盐就得了。
我信以为真,读完他的剪报贴后,把各种观点分类整理,并加以生动的案例,一篇三千字的报告完成了。
王主任签发,让打字员小丁加个班,打好后送审。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张乎假惺惺地提前去,打了两份饭,説请我吃饭,他正在给书记赶写另一篇关于开展社会主义教育的报告,没细看我写的,先打印让领导看,提完意见再改就行。
快下班时,王主任通知我和张乎到办公室去。
我第一次见到本单位最高领导。
雨后的傍晚,天气闷热,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圈,单调的声调更加深了闷热的等级。
领导胖胖的身子陷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中,我们俩走进他身边,他把刚打印好的报告摔在枣红色的桌面上,愤怒地对张乎説:
“看看,这报告写的啥?观点在哪里?理论水平体现在哪里?大局观体现在哪里?平时看报纸吗,看的是地摊文学吗?明一早就要讲课,除了标题,内容一个字都不能用。”
我脸红的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你第一周上班,就给主要领导留下了极不专业的印象,还想不想进步了,而这个印象正是张乎推荐的。
张乎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另外一份报告,説他中午加了个班,写了一份补充的报告,説原来是分管副市长用的,也是讲这个问题,看看能否挽救这个主题。
领导这时的脸色才由阴转晴,读着读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用红色的铅笔改了几处,签完字,让去打印。
张乎阴险的这一手出乎我这个办公室菜鸟的意外,我不能説他有意让我出丑,还得感谢他关键时刻来救场子,也不能怪他,万一我写得领导满意呢?
我想这下子领导可能要开除我的写报告的职能,让我专心去整理文件,没想到领导指着我説,搬到楼上去和小张一起,好好学习吧,虚心学习,把小张解放出来。
看来还是肯定我可以给副职写报告。
张乎极为高兴地向领导道谢,拉着我一溜烟地离开办公室,上了二楼,指着他对面的空地説:
“你就坐我对面,办公地方小,但还是给了政研室一套独立的空间,这是领导对于这个部门的重视。”
不一会儿,王主任派人送来了新的办公桌,我们在内走廊上一字排开放了三张办公桌,只加了一个小门。我和张乎的办公桌面对面,科长的办公桌在我们后面朝东,三张办公桌都对着窗,而外面一间足足有四十平米,除了沙发茶几,就是一排排的书柜,全部都锁上了,全木的书柜,没有玻璃,因此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最牛是这间屋里有一个壁炉,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那种,脑子里马上想到冬天,是不是可以烧柴取暖了?我不明白为何把最好的地方留给了书柜和沙发。走廊与正屋之间是一排白色的百叶门,平时开着,方便他们去取书查资料。
张乎説,你不是学文秘的吗,从现在开始,把那五个柜子里的各类文件,给整理出来吧,省得找什么都找不到,耽误时间。
我决定替他继续寻找四十多年前的那位告密者,是看完了全部借款抵押的密件后,做出的决定。
在这之前,我已经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