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不均 再创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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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政策與人力資本如何影響新加坡與香港的增長差距

新加坡與香港均為城市經濟體,向來都以經濟增長奇跡見稱於世。兩地經常成為互相比較的對象,除了關乎經濟差異方面,更涉及政府應有的經濟政策職能,引致政治、學術上爭論不休。以往的爭論通常圍繞新加坡由政府主導的經濟干預政策,究竟是否勝過香港自由市場主導的積極不干預政策;我會在文末略述頗富歷史趣味的昔日部分備受爭論的議題;但本文將集中討論人力資本投資如何影響兩地的經濟表現。

本文中兩地經濟表現對比所參照的數據,主要來自Penn World Table(PWT)(Version 8),內容涵蓋1960-2011年的資料,是經濟學界用作國際對比研究的最可靠參考數據。

增長差距 於今為烈

新加坡、香港在生活水平的歷時變化,可按兩地的人均GDP增長比較,有關數字一律以開支作為估算基礎。【表5.1】列出來自政府及PWT的兩組估計數字,在在顯示新加坡增長率高於香港;而兩組估計數字亦大致脗合。

表5.1 香港與新加坡實質人均GDP增長率對比

註:RGDPe即基於開支估計的人均實質GDP,較適合用以比較各國的歷時生活水平。

資料來源:Penn World Table, version 8.0.

根據【表5.1】所示PWT估計數字,1960-2011年期間,香港平均增長率為4.86%,新加坡為5.26%;本港每年增長較新加坡慢1.33%。反觀政府估計數字,兩地增長率差距則收窄為0.56%。由此可見,近五十年來新加坡的生活水平進展一直超越香港,究竟原因何在?

我認為兩地平均增長率之間的差距,主要由於政府資助房屋的市值未能全面反映於香港GDP數字,因為不像新加坡建屋發展局(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轄下公共房屋般可在公開市場自由買賣。此外,我也向來相信將香港公屋商品化,可為本地帶來的利益遠不止於GDP增長。這些看法我在2013年出版的《香港長遠房屋策略和港人港地》一書已詳細解釋,在此不贅。

這些數據顯示兩地之間的一個重大分別,就是有關對人力資本投資。根據PWT估計數字,1990-2011年期間香港增長率進一步落後於新加坡。1990-2000年,兩地實質人均GDP增長率的差幅為3.24%,2000-2011年間為1.37%;若根據政府估計數字,則兩地差幅較少,分別為2.05%與0.74%。1990年代初期,在中國對外開放、亞洲金融風暴爆發之後,高、低通脹期在香港反覆交替出現,或引致非貿易貨品、服務價格偏差;因此,PWT數字相信較能反映實際情況。

人力資本 增長關鍵

我相信兩地對人力資本投資的差異提供具說服力的理由香港何以在1990年代之後增長率進一步落後於新加坡。【表5.2】顯示,香港人口增長由1960-1970年間每年2.56%降至2000-2011年間的0.44%,期間五十年的人口增幅為1.63%,而新加坡的增幅則達2.28%且穩步上升。究竟兩地人口增幅為何有此差異,而對彼此的人力資本又有何影響?

表5.2 香港與新加坡人口、就業人數及人力資本指數每年平均增幅對比

註:人力資本指數根據15歲以上個人教育投資回報率及平均就學年期計算所得。

資料來源:Penn World Table, version 8.0.

1960-2011年期間,香港與新加坡就業人數增幅分別為3.53%與3.64%,相差無幾,但在不同時段的增幅卻有頗大出入。例如在1945-1951年期間,來自中國內地的新移民,為香港人口及人力資本注入新血。至於1960-1970年的十年間,香港戰後新生代(baby boomers)紛紛投入職場,加入出口主導勞力密集製造業的生產大軍,本地就業人數隨之激增9.16%。

不過,由於缺乏因應人口變化的出入境政策,人口老化問題浮現,香港的就業人數增長後來持續放緩;每年增幅更於2000-2011年間降至平均只得0.83%。1978年起,來自中國內地的移民回復增長,香港人口增長放緩之勢略減,但人口質素並無改善。舉例來說,PWT根據平均就學年期估計,香港15歲以上人口的人力資本指數(根據15歲以上個人教育投資回報率及就學年期計算所得),在1990-2000年期間實際上略為下降。

反觀新加坡則採取從海外網羅高技能人才的出入境政策,就業人數持續增長。2000-2011年期間,該國的就業人數增長已遠高於人口增長。

雖然1960-2011年期間兩地人口中人力資本增長率相當接近(香港為0.92%,新加坡為1.04%),及至1980年代及1990年代,卻有充份證據顯示,新加坡的人力資本指標升速遠高於香港。究其原因,實由於新加坡政府能制定政策,吸引高技術移民,並擴充專上教育學額,以吸引高技術移民。新加坡在這兩方面的政策,無疑都遠較香港進取。

九七回歸前十年期間,由於前途未卜,部分香港人移民海外,香港因而出現相當程度的人才外流。雖然當年香港發展高等教育的部分原因正在於此,但要補充人才需要長時間。香港增加專上教育學額雖在2000年之後漸見收效,但隨着內地對外開放引致流入香港的低技術移民日增,本地人口的平均人力資本水平已為之削弱。

產力發展 此消彼長

【表5.3】列舉兩地「全要素生產力」(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簡稱TFP)的PWT估計數字;TFP是衡量所有投入資源生產力的指標,其中包括資本及勞工。香港的TFP數字雖高於新加坡,但歷來差距已大為收窄。1960-2011年,香港TFP平均較新加坡高18.5%,但在2000-2011年期間,兩地差距僅為4.4%;這與1960-1970年期間一度高達47.7%的差距相去甚遠,即使相較於1990-2000年期間24.1%之差,近年跌幅亦非同小可。

表5.3 香港及新加坡「全要素生產力」(TFP)與美國基準對比

註:TFP數字以基於生產估值所得的實質人均GDP為依據,較適宜用以比較各國生產能力的歷時差異。

資料來源:Penn World Table, version 8.0.

香港的TFP持續增長,及至2000-2011年期間升勢達至顛峰才告逆轉。新加坡的TFP則自1970年以來一直維持穩定向上。兩地TFP增長情況如此截然不同的原因為何?

較明顯的因素,自然是香港的就業人數及人力資本增長速度不如新加坡。正如【表5.2】中數據所示,香港不論人口、就業人數,或平均就學年數等各方面的增長率,都有持續下降的趨勢;以致整體上對維持生產力增長所需人才造成減慢的結果。

與此同時,新加坡透過出入境政策吸引主要來自中國的人才,人口在質和量方面都大有進展。從【表5.2】可見,1980-2000年期間,新加坡就業人數的平均年增長率比香港高出至少1.2%。同期新加坡人口的人力資本指數增長率,亦平均每年較香港高出近1%。

由這兩方面的差距(就業人數1.2%,就學年數1%)可見二十年內香港累積人力資本實力較新加坡相對降低了50%以上。以此推論,假設1980年新加坡的人力資本為10個單位,而香港的人力資本為20個單位;二十年後,新加坡的人力資本將增至15個單位,而香港則保持不變,依然是20個單位。香港TFP在2000年之後出現的跌勢,實因新加坡人力資本增長遠較香港迅速所致。

意氣之爭 無改奇跡

對於以上討論,二十年前圍繞東亞增長奇跡及TFP增長的一番論戰亦頗具參考價值。Alwyn Young教授先後於1992年及1995年發表兩篇論文,指出東亞出現所謂經濟增長奇跡的國家及地區,其TFP自1960-1991年期間其實極少甚至毫無增長;所謂奇跡增長率,只是來自高儲蓄率、工作勤奮和累積資本,而並非生產力提高的結果。將香港與新加坡比較,他發現香港TFP有增長顯示,但新加坡的TFP則缺乏增長跡象。有趣的是,他的研究結果與【表5.3】中所列PWT估計數字不謀而合。

Alwyn Young由此推論,新加坡所以在TFP增長方面乏善足陳,皆因其工業政策誤以優勝劣敗為取捨原則,以致資本投資回報一直偏低,生產力削弱。其研究無形中認同香港因崇尚自由市場而奉行的積極不干預政策。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明(Paul Krugman)並無挑戰Alwyn Young的研究結論,但作驚人之語,指東亞的增長跡近前蘇聯的經濟模式,靠的是一股「蠻勁」(perspiration)而非「靈機」(inspiration);更預言東亞經濟增長勢將因資本投資的遞減邊際回報定律而下降。結果Alwyn Young的研究與克魯明的驚世言論,鞭策了新加坡政府加把勁發展經濟。克魯明的預言至今仍未見應驗,因為東亞的奇跡經濟增長依舊。

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同樣語出驚人,質疑香港TFP優於新加坡之說是否可以成立:究竟香港純以更佳的經濟政策取勝,抑或倚仗作為中國轉口港的地利,服務需求被推高乃受惠於中國經濟發展成果?如此解讀也就推翻Alwyn Young以香港TFP高於新加坡的推論,認定香港的成功實拜中國經濟發展所賜,而中國卻是區內市場自由度最低的經濟體。

斯蒂格利茨向在意識形態上對香港的自由市場政策嗤之以鼻,總不願錯過任何機會貶低香港的經濟成就。不過,他在這問題上的言論未免失諸偏頗。Alwyn Young有關研究所依據的是1960-1991年的數據,期間中國大部分時間處於經濟封閉的狀態,直至1980年代初中國市場才開始對外開放。根據Alwyn Young的估計數字,香港TFP增長率在中國經濟對外開放前後並無任何顯著變動,此項研究結果亦經近年PWT有關TFP的估計數字所印證。斯蒂格利茨對此問題的觀點可謂大錯特錯,任由科學判斷受個人意識形態偏見左右亦殊屬可惜。

圍繞東亞地區TFP的論戰其實只是茶杯裏的風波。事實上,到底香港TFP較高是否由其自由市場政策所致,以及新加坡TFP較低是否由其工業政策所致,兩者均無任何實據足以證明。歸根究柢,TFP只能在某程度上權充生產力指標,但無法從中找出生產力的來源。

急起直追 刻不容緩

作為全球兩大自由市場經濟體,香港與新加坡在經濟增長上所以出現差距,關鍵因素在於人力資本增長各異。勞工、資本,以及土地的自由市場固然有助於提升分配此等資源的效率;但缺乏資本投資,經濟及生產力就無法增長。對於現代經濟,最重要的資本始終是人力資本。事實上由於人力資本市場先天的不完善性,在促進及資助人力資本投資方面,政府以及非政府慈善及志願機構都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在戈壁沙漠一樣的不毛之地,即使奉行自由市場政策整整一世紀,亦難望有任何生機可言。要建構現代經濟,人力資本投資不可或缺。只要具備人力資本,自由市場的優勢自然得以顯露,至少長遠而言別具優勢的特點毋庸置疑。中國早於二千五百年前就已懂得重視教育,隨後一百年又推行農地自由市場化,近三十年才從新重視教育與自由市場的作用。香港當務之急,在於改善人力投資,及早在競爭中收復失地。

參考文獻

王于漸:《香港長遠房屋策略和港人港地》,中華書局(香港),2013。

Alwyn Young, “The Tyranny of the Numbers: Confronting the Statistical Realities of the East Asian Growth Experienc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10, 1995, 641-80.

Alwyn Young, “A Tale of Two Cities: Factor Accumulation and Technical Change in Hong Kong and Singapore,” NBER Macroeconomics Annual, vol. 7, 1992, 13-54.

J. Stiglitz, “From Miracle to Crisis to Recovery: Lessons from Four Decades of East Asian Experience.” In Joseph E. Stiglitz and Shahid Yusuf (eds.): Rethinking the East Asian Miracle, 509-2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aul Krugman, “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 Foreign Affairs, November/December, 1994, 62-78.

Robert C. Feenstra, Robert Inklaar and Marcel P. Timmer, “The Next Generation of the Penn World Table,” 2013, www.ggdc.net/p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