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增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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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什么东西永远存在却永不生成?什么东西永远生成却永不存在?

——〔古希腊〕柏拉图

尽管“postmodernism”一词令不少西方学者感到别扭和怪异,汉译“后现代主义”也有人觉得有些涩。然而,在当代西方社会,特别是思想文化领域,的确产生了一股在思维方式上有别于传统思维的、人们称之为“后现代主义”的、颇具声势的思想潮流。这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至于在感情上对这一思潮是欢呼雀跃,还是嗤之以鼻,则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是事实,就有必要对它进行研究。本书就旨在分析考察这一思潮的哲学内涵,即分析考察作为哲学思潮的后现代主义。

毫无疑问,详尽、深入地考察这一历经近半个世纪(算上其思想先驱,时间还要长些),影响遍及整个西方世界,特别是至今依然在西方哲学舞台上唱着重头戏的思想运动,是这样一本小书所不能胜任的。那需要假以时日,是许多部大部头的工作。然而,犹如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吃一样,书也得一本一本地写。因此,作为一个开头,这本小书便显得有其生存的合理性。

书中所谈的11个思潮是我定的(人们如果深入研究下去,相信一定还会发现一些),将它们统统归属于后现代哲学大潮中也是我的主意,但这并非主观随意而为之的产物,而是根据这11个思潮所具有的“家族相似”(借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作出的。

在思维方式上坚持一种流浪者的思维,一种专事摧毁的否定性思维,坚持对以划一思维和二元对立思维为特征的现代思维方式的否定,是所有的后现代哲学思潮所共同具有的特征。至于否定、摧毁的对象,每个思潮则各有专攻。“非哲学”瞄准的是传统的“哲学观”;“非理性主义”的对手是“理性”;“后人道主义”发难的对象是“人”;“非中心化思潮”攻击的是“中心”;“反基础主义”摧毁的是“基础”;“解构主义”志在消解一切二元对立结构;“后现代解释学”对确定的、终极的“意义”发出了挑战;费耶阿本德的“多元主义方法论”则打破了人们关于唯一正确的“方法”的神话;“视角主义”否定了认识事物的单一“视角”的存在;“后现代哲学史编纂学”则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传统的哲学史观;“反美学”虽然反的是传统美学,但其思想方法却是原汤原汁的后现代的。不仅如此,其中所讨论的问题也是颇具哲学意味的,这一点,相信读者自会体会。

可以说,11个思潮是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对传统哲学思维进行了全方位的挑战。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些挑战颇具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整个后现代哲学思潮宛如一个巨大的网络,在其中,思潮与思潮之间是紧密联结的,以至于实难分开。这里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不得不分开罢了。书名“扑朔迷离的游戏”的一层意思就旨在暗示人们不要被这众多游戏的扑朔迷离所迷惑。这样,当人们在“非中心化思潮”中读到福柯是个非中心主义者,在“后人道主义”中读到福柯是个“后人道主义者”时,就不会为这种一身而兼数重角色的现象感到困惑了。同样,对于在本书的各章中一些哲学家和他们的著作不只在一个标题下出现的情况,相信读者也不再会感到奇怪。也许这一现象暗合了后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重复性(试想每天电视中的广告)。如果书中这些重复之处有助于人们指认后现代哲学之特征,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后现代思想家大都视理论为“游戏”,大都拒斥传统的“哲学”概念,但细细体察一下便会发现,在所谓游戏的幌子下,在反“哲学”的旗号下,他们所进行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哲学运思。这从他们所思考的问题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按照黑格尔的界定,哲学是对事物思维着的考察。海德格尔也宣称:“追问存在的问题正激荡着作为此在的我们。”在这一点上,后现代思想家与这两位哲学大师是一脉相承的。也就是说,他们研究的也是存在问题,确切地说,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

后现代哲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在于促使我们重新省察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重新省察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这意味着,我们以往对世界(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认识发生了问题,用罗蒂的话说就是,传统的那一套认识世界的范畴和框架已不适用了。后现代哲学用一个未知的、不确定的、复杂的、多元的世界概念取代了传统的给定的世界概念。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确定是相对的、不确定是绝对的思想。

我觉得,人们既不必为旧世界的失去而伤感,也不必为未来的莫测而悲观。在后现代哲学家为我们揭示的这个未知世界中,当然不会像在传统的已知世界中那样,事事有依据,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可以还原成简单明了的。其实,那个所谓已知的世界从未真正存在过,那是传统哲学家和思想家们杜撰的一个大神话。现在,后现代思想家帮助人们打破了这一神话,使人们能够直面真实的现实,真实的世界。后现代思想家最经常受到的一个指责是他们把“一些重大问题搞糊涂了”,将事物复杂化了。后现代思想家的反驳是:世界并不是像你那僵化的头脑想象的那样简单,而且这还不是一件坏事。

没了神话,没了救世主,一切便都得靠自己了,这就为人的创造性的极大发挥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对于人类来说,孤零零地面对未知的、变化莫测的世界并不是一件值得悲观的事。因为未知的世界固然充满挑战,但因而也就充满机会。海德格尔经常喜欢引用的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是:“危险孕育拯救的力量。”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愈是接近危险,通向拯救之路愈益明亮,我们愈是表示怀疑。因为怀疑是思想的虔诚”。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后现代思想家告诉人们的一切,正是他们用忧郁的目光洞察到的结果。

黑格尔曾经理直气壮地谈到,绝对精神之骏马在奔驰的过程中难免要践踏许多无辜的小草。然而,能否既让马儿好好地赶它的路,又让可爱的小草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长呢?这就是后现代哲学家提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这也就是他者、弱小、次要、偶然、差异、边缘、局部、断裂占据后现代哲学话题的根本原因所在。与此密切相联系的是对对话的礼赞,对任何将“他人”变成自己“总体谈话”之组成部分的企图的拒斥。后现代思想家志在培养人们倾听“他人”、学习“他人”、宽待“他人”的美德。

从学理上看,后现代哲学的确矛盾重重,站在传统哲学的立场上看尤其是如此。但如果考虑一下后现代哲学所处的时代,便会发现,这一时代本身就是矛盾重重的,生活在这一时代的人们更是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矛盾之中。矛盾之一便是:一方面,世界从未像今天这样充满着变化和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人们内心深处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某种牢固的东西和确定的东西,纵然不能指导人生,也可用来安慰人生。矛盾之二便是:人们总是在获得一些东西的同时又失去另一些东西,一些可能更为珍贵的东西。正所谓“所有人既是百万富翁,又是一无所有”。如果人们对生活中的这些难以克服的矛盾有所觉察的话,对于后现代哲学存在的矛盾便不会大惊小怪了。有趣的是,对于自身的矛盾,后现代思想家采取的是一种即使不算纵容,也可算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学者麦金尼要说指责后现代主义者是自相矛盾的是“无的放矢”,因为他们从未想过隐匿或否定这些矛盾。或许,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哲学才能与它所反映的世界的本来面目相合拍。在我看来,如果人们在指出后现代哲学自身存在的这些矛盾(笔者在书中也指出了不少)之后,再进上一步,参照一下库恩的思路,追问一下:睿智如后现代思想家,怎么能允许如此明显的矛盾在自己的理论中出现呢?一旦作了这样的追问,不管答案是什么,我相信,其所得较之站在原来的视角所获,一定会丰厚得多。

《二十世纪法国思潮》的作者约瑟夫·祁雅理曾经谈到:一个哲学家,无论是在思想和理性所能达到的范围内追求存在的真理,或者是在个人的或社会的层面上寻求存在的某些方面的真理,他总是他所处时代的一部分;“就他表达了存在的活生生的意识与感觉来说,他是非常重要的;就他超出了存在之外而表达了超越时空的人类精神的某些方面来说,他的成就是巨大的”。用这两条标准衡量一下福柯和德里达等后现代哲学家,可以说,他们的成就是巨大的,后现代哲学作为“二十世纪末最重要的一股哲学思潮”是当之无愧的,尽管它有这样那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