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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破碎的渔家

一切始于七天前那个吞噬了父母的血色黄昏。

台风“玛瑙”的余威犹在,海面翻滚着不祥的墨绿。一条邻村晚归的渔船带来了噩耗:江家的舢板被一个疯狗浪拍中,翻了!父母落水,生死不明!

当时江林正和放假的姐姐在家修补渔网,消息如晴天霹雳。江林几乎是凭着本能,赤着脚就冲向了怒吼的海滩。姐姐在后面凄厉的哭喊被海风撕碎。村里能出动的几条小船都下了海,江林就在其中一条上。他死死盯着父母出事的那片海域,眼睛被咸涩的海风和泪水腌得通红。

搜救持续了一整夜。没有现代化设备,只有煤油灯微弱的光在漆黑的海面上摇晃,如同招魂的磷火。冰冷刺骨的海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江林和乡亲们一遍遍呼喊着“爹——,娘——”,声音嘶哑绝望。每一次俯身向漆黑的海面张望,每一次拉起空荡荡的渔网,都像一把钝刀在剜他的心。体力在寒冷和绝望中飞速流逝。

第二天中午,在离岸更远的一片礁石区附近,他们找到了。不是活人,是被海浪反复拍击、已经不成人形的遗体。江林亲眼看着父母肿胀变形的身体被拖上船,那曾经如山般可靠、教会他搏击风浪的父亲,平时慈爱的母亲,如今只是一具冰冷僵硬的残骸。

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江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趴在船舷上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呕了出来。冰冷的海水混合着泪水、汗水、呕吐物黏在身上,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

处理遗体的过程更是煎熬。清洗、收敛、布置简陋的灵堂……江林作为家中的男丁,必须强撑精神。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忙碌着。刺鼻的石灰味、尸身腐败的隐约气息、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嚎、妹妹小鱼惊恐无助的抽泣,还有乡亲们同情的目光和低语,构成了一场无休止的精神酷刑。他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泡。

然而,命运并未就此罢休。巨大的悲伤和连日的劳累掏空了江林的身体。就在父亲遗体入土后的第二天夜里,连日积累的寒气爆发了。他先是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盖了两床破棉被依然瑟瑟发抖。紧接着,高烧如同野火般烧了起来,额头烫得吓人。

剧烈的咳嗽开始了,起初是干咳,很快带上了浓痰,最后咳出的痰里竟带着刺目的血丝!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剧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肺部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哮鸣音。

姐姐江月忍着失去父母的哀痛,拖着虚弱的脚步,冒雨去几里地外请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赵瘸子。

赵瘸子提着破旧的药箱来了,看了看江林烧得通红的脸、听着他破风箱般的喘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摇摇头:“风寒入骨,郁结于心,又劳损过度,这是急症啊!邪热犯肺,怕是…怕是‘肺痨’(肺炎)的症候。我开几副药试试,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了。”

赵瘸子的话像冰锥,刺穿了姐姐江月最后一丝希望。她颤抖着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和一小袋准备给小鱼过生日的白面塞给赵瘸子,换来几包用粗糙黄草纸包着的、气味刺鼻的草药。

药熬好了,黑乎乎一碗。江林烧得迷迷糊糊,药汁灌下去一半,吐出来一半。姐姐江月、妹妹小鱼轮流用冷水浸湿的破布给他擦拭额头、腋窝,试图降温,但效果甚微。高烧持续不退,江林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不时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胡话,有时是喊“爹!抓住!”,有时是痛苦的呻吟。

江月看着昏迷不醒、高烧呓语的弟弟,看着蜷缩在墙角、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妹,再看着父母的牌位,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破败的屋顶。

一夜之间,江月成了这个破碎家庭唯一的支柱。父母的丧事必须办,弟弟的命必须救,小妹要活下去。

办丧事的钱哪里来?家里早已一贫如洗。渔船是租的,翻了要赔;父母下葬时欠了棺材铺的钱。江月咬碎了牙,放下了一个姑娘家所有的尊严和矜持。她挨家挨户地磕头,求乡亲们看在同村同姓的份上,帮衬一把。有人叹息着拿出几个鸡蛋、半升糙米;有人抹着眼泪塞给她几毛钱;也有人面露难色,紧紧关上了门。

她去求了村里的“富户”,也是放债的张老财,签下了利息惊人的借据,才勉强凑够了安葬父母的费用。那几天,江月憔悴了许多,本就单薄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失声。

安葬完父母,江林的病情却急转直下。赵瘸子的药吃完了,毫无起色。高烧持续不退,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喂进去的米汤也吐得越来越多。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嘴唇干裂发紫,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赵瘸子再来时,只是摇头叹气:“烧不退,肺里的痰鸣音更重了,怕是…怕是邪毒攻心了。我这点草药,顶不住了。得送县医院,打那‘洋针’(抗生素)或许还有救。可那钱…”

钱!又是钱!这个字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江月心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母亲陪嫁的一对银镯子、家里稍微像样点的桌椅、甚至父亲留下的一件还算完好的旧棉袄…换来的钱,大部分还了张老财的急债利息和赊欠的棺材钱,剩下的勉强维持三张嘴不饿死,哪里还有钱去县医院?

看着弟弟气息越来越微弱,江月心如刀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亲人离去!她做出了一个剜心般的决定。她摸出贴身藏着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母亲给她的一枚小小的、黯淡无光的银戒指——这是母亲当年出嫁时,外婆偷偷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江月对未来婚姻唯一一点渺茫的憧憬。

她紧紧攥着这枚还带着体温的戒指,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泪水无声地滚落。最终,她狠狠心,抹掉眼泪,跑到了邻村一个据说收“老物件”的贩子那里。贩子拿着那枚朴素的银戒指掂量了几下,又看了看江月绝望而倔强的脸,撇撇嘴,扔给她皱巴巴的十块钱。

十块钱!这是江月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攥着这浸透泪水和希望的十块钱,如同攥着弟弟的命,疯了似的跑到赵瘸子家,苦苦哀求。赵瘸子看着这个形容枯槁的姑娘,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压箱底的两支“盘尼西林”(青霉素)——这是他早年机缘巧合弄到的“神药”,一直没舍得用,因为村里没人用得起。他告诉江月,这药很金贵,但也很“险”,弄不好会死人,而且必须配着一种特殊的“试针”和葡萄糖水打才安全,但他没有试针,更没有葡萄糖。

“顾不了那么多了!赵伯,求您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出了事,我绝不怨您!”江月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赵瘸子长叹一声,最终同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支青霉素用蒸馏水稀释,用他那支磨得发亮的玻璃针管,颤抖着将浑浊的药液推进了江林枯瘦的手臂静脉。江月和小鱼紧紧抱在一起,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林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林依旧昏迷,高烧未退。就在江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江林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上迅速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红疹!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呼吸变得极其困难!

“糟了!过敏了!”赵瘸子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快!掐人中!找点凉水泼他!”

江月和小鱼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拼命掐江林的人中,用破布蘸着冷水拍打他的脸和身体。江林抽搐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但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青紫,仿佛随时会断气。那支昂贵的、寄托了江月全部希望的青霉素,差点成了催命符!

赵瘸子擦着冷汗,心有余悸:“不行了…不行了…这娃命太苦,阎王爷…怕是真要收他了…剩下这支药,打死也不能用了…”他把剩下的那支青霉素和一点点消炎草药塞给瘫软在地的江月,摇着头,蹒跚着离开了这个充满绝望的家。

希望彻底破灭。江月抱着气息奄奄的弟弟,看着角落里惊恐万状的小妹,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冰冷的灰色。家里最后的粮食也快见底了。她只能用换来的那点糙米熬最稀的粥,勉强维持着弟弟和小妹的生命。给江林喂药喂水时,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江月常常忍不住伏在炕边无声恸哭,眼泪浸湿了破旧的被褥。

小鱼则更加沉默和恐惧,她常常把自己缩在墙角最暗的影子里,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偶,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哥哥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一点点黯淡下去。

有一次,饿极了的她,偷偷舔食了碗底残留的一点点药渣,那苦涩的味道让她哇哇大哭,更深的恐惧和罪恶感攫住了她幼小的心灵——哥哥是不是因为自己偷吃了东西才要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角落里传来小鱼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才将她从一片死寂的绝望中惊醒。她艰难地爬起来,走到供桌前,缓缓跪下。

没有言语,只有肩膀无声的耸动。极致的悲伤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将头深深埋下,对着父母的牌位,仿佛在祈求,又仿佛在告别。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绝望中,在姐姐江月无声跪拜的剪影里,在妹妹小鱼惊恐的呜咽声中,土炕上那具被高烧和疾病折磨得只剩一丝游气的身体,内部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剧变。现代的灵魂携带着爆炸的信息流,如同狂暴的陨石,狠狠撞击着这具濒临消亡的躯壳。

原主江林最后残存的意识碎片,在巨大的痛苦和信息洪流中彻底消散。而新的意识,在剧烈的头痛、窒息感和两段人生记忆的疯狂撕裂碰撞中,艰难地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