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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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荔文血痕

景和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阴郁。

高辞县乃至邻近的荔文县,都被一连串诡谲的命案搅得人心惶惶。

先是黎家一个旁支子弟,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后院的歪脖子树上,接着是城东一个米铺掌柜、西郊一个独居的老木匠,短短半月,竟有四人接连毙命。

死者死状各异,却有两个共同点:面色青紫,脖颈处都有一道清晰的勒痕。

一时间,“厉鬼索命”的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桃枝,贴上了黄符,街头巷尾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呛人气息,行人步履匆匆,入夜后更是户户紧闭,街市冷清得如同鬼域。

官府的海捕文书贴满了城墙和告示栏,赏格从十贯一路加到三十贯,却如同石沉大海,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摸到。

恐慌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荔文府。

正月刚过,寒意未消。

这夜轮到陆昀带两名坊丁在西市坊夜巡。

惨淡的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勉强照亮湿冷的石板路。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洞地响着,三更天了。

“陆头儿,这天儿可真够冷的。”一个年轻坊丁搓着手,哈着白气抱怨道。

“仔细些,莫要大意。”陆昀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寂的街巷。

西市白日喧嚣,入夜后却格外空旷,两侧店铺的招幌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咦?那是什么?”另一个年长些的坊丁眼尖,指着前方一处堆着杂物的墙角阴影处。

陆昀心头一凛,快步上前。

借着月光,只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人影!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鼻息——冰冷,毫无生气。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有死人!”年轻坊丁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陆昀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吹亮。

昏黄的光线下,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俯卧在地,后背衣衫被利器划得稀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不止一道,而是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如同被乱刀砍剁过,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尚未完全凝固。更诡异的是,死者侧着的半边脸上,靠近颧骨的位置,赫然有几个深陷的、类似齿痕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发黑!

“别动尸体!”

陆昀厉声喝止了想上前查看的年长坊丁:

“你,速去县衙报官!言明西市坊发现命案,死者背部有多处刀伤,面部有啮痕!记住,任何人不得触碰尸体,以免破坏痕迹,被人诬为灭证!”

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年长坊丁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县衙方向狂奔。

陆昀举着火折子,强忍着浓烈的血腥气和胃部的不适,仔细审视现场。

死者衣着普通,粗布短褐,打着补丁。

他目光落在死者垂落的手掌上——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内侧,这是常年握持农具留下的痕迹。

他又小心地用火折子拨开死者衣襟边缘,在缝线处,赫然发现了几粒干瘪的稻谷壳!

佃农!陆昀心中立刻有了判断。

一个普通的佃农,为何会惨死在西市街头?还被如此凶残地杀害?那脸上的啮痕又是怎么回事?

约莫半个时辰后,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荔文县尉孙彪亲自带着一队衙役和一名背着木箱的仵作赶到了现场。

孙彪脸色铁青,翻身下马,看到陆昀和地上的尸体,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孙彪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连续命案未破,已让他焦头烂额,如今又添一桩,还是在年节刚过的时候,简直是火上浇油。

陆昀拱手行礼,将发现经过和自己的命令简要禀报:“卑职带人巡夜至此,发现死者伏尸于此。已命人保护现场,未敢擅动。”

孙彪点点头,对陆昀的处置还算满意,至少没添乱。他转向仵作:“验!”

仵作是个干瘦的老头,经验丰富。

他戴上一种特制的薄皮套,蹲下身,开始仔细勘验。

他先检查了面部啮痕,用小镊子轻轻拨弄,又凑近闻了闻,眉头紧锁。

接着翻动尸体,检查背部伤口。

他用尺子量了量伤口的长度、深度,观察创缘的皮瓣方向,还用特制的白布拓印下几处特殊形状的伤口。

“禀县尉,”

仵作验毕,声音沙哑:

“死者男性,约四十岁。致命伤在背部,共七处刀伤,深浅不一,最深处伤及脊骨。凶器应为一种单刃短刀,刃口较厚,部分伤口有拖割痕迹,显示凶手力量颇大,且行凶时情绪激动。面部左侧有三处齿形伤痕,深及皮肉,边缘有轻微灼烧状焦黑,不似寻常兽齿或人齿所留,颇为怪异。死亡时间约在子时前后。颈部无勒痕,与前几案不同。”

孙彪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转向陆昀,语气带着审问:“陆昀,你是本坊坊正,近日坊内可有可疑外乡人出入?”

陆昀略一思索,摇头:“回县尉,西市坊虽鱼龙混杂,但近日年节刚过,流民不多,卑职巡查时未曾发现特别可疑的外乡人。”

“死者是谁?可是坊内居民?”孙彪又问。

“看其衣着、手掌老茧及衣缝残留稻穗,应是城外佃农。非本坊居民。”陆昀回答。

孙彪立刻下令衙役封锁现场,仔细搜索凶器、血迹、脚印等痕迹。又命陆昀召集附近尚未熟睡的坊民问话。

很快,几个被叫醒的坊民揉着惺忪睡眼,战战兢兢地聚拢过来。

陆昀沉声问道:“昨夜子时前后,可曾见过此人?或听到异常声响?坊内谁与他相识?”

众人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吓得面无人色,纷纷摇头:“没见过……”“不认识……”“睡得死,啥也没听见……”

一无所获。

第二天晌午,终于有人来县衙报案。

城外李家村的里正带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农妇前来,认出死者正是该村佃农李老四,昨天说进城找活计,彻夜未归。

农妇是李老四的妻子,哭诉丈夫老实本分,与人无冤无仇。

案子依旧毫无头绪。

孙彪的压力陡增。

县令大人虽总揽司法,但具体查案缉凶的担子全压在他这个县尉身上。

他严令陆昀:

“此案抛尸在你辖区,凶手极可能藏匿坊内或与坊内之人有关!即日起,坊内实行‘五家连坐’邻保互监!每日由保长上报可疑人员行踪!你亲自带坊丁,加强夜间巡查,在坊内主要路口设卡盘查!坊内任何异常,无论大小,户主失踪、夜间异响、生人出入,必须即刻上报县衙!若有延误,唯你是问!”

同时,一张新的海捕文书火速贴出:

“荔文府告示:缉拿凶犯。查李家村村民李老四,于景和三年正月某夜,身中多处刀伤毙命于西市坊,面部有啮痕。有能告获正贼者,赏钱二十贯。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城门守卫也接到严令,对进出人员,尤其是携带刀具、行迹可疑者,严加盘查。

然而,李老四案最令人不安的,是仵作验出的那诡异“啮痕”。

消息不胫而走,“厉鬼食人”、“妖邪作祟”的传言甚嚣尘上,恐慌进一步升级。

连县衙里都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主簿钱大人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地对孙彪说:

“孙县尉,此事透着邪性啊。接连命案,如今又出了这等妖异伤痕,恐非人力所为。是否……该请些有道行的法师前来禳灾驱邪?否则民心不稳,上头怪罪下来……”

孙彪本就烦躁,闻言更是心头火起,却又无法反驳。

作为县尉,他主管缉盗,但也兼有“禳灾祈福”以安民心的职责。

若真是妖邪作祟,他这武夫也束手无策。

更让他担忧的是,若案子迟迟不破,惊动了州府的司法参军,甚至节度使府,派人下来督办,他这失职之罪怕是跑不了。

听说节度使府中养着几位颇有法力的方士,若真派下来参与查案……孙彪想到要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打交道,还要参与那些繁琐的祭祀仪式,头就更大了。

“司法佐!”孙彪没好气地吼道。

一个穿着青色吏服、负责文书案牍的中年人连忙应声:“卑职在!”

“把这几起案子的卷宗,尤其是验尸格目,再仔细核对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另外,去打听打听,城里城外,最近可有什么妖异传闻,或者……有没有懂行的高人!”

孙彪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他虽不信鬼神,但如今这局面,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一层层传递下来,最终重重压在了最底层的陆昀身上。

他不仅要组织坊丁日夜巡查、设卡、监督邻保互监,还要应对坊民因恐慌而产生的各种琐事和怨言,更要时刻留意坊内任何风吹草动,事无巨细地向县衙汇报。

他清瘦的身影在坊间巷陌穿行得更勤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审视每一个角落、倾听每一句闲谈时,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和专注。

夜深人静时,他回到冰冷的吏舍,会就着油灯,在纸上默默记下一些疑点:

李老四一个佃农,为何深夜出现在西市?他进城找什么活计?那诡异的啮痕边缘的焦黑意味着什么?黎家亲族的死,与这些案子是否真有联系?还是仅仅因为“厉鬼索命”的流言而被人强行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