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南疆孤儿
咸昱七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日头像烧透的铜盆,悬在黎阳国南疆小县庆风的上空,把青石板路烤得滋滋冒烟,仿佛能烙熟鸡蛋。
田里的稻子蔫头耷脑,河沟见了底,龟裂的泥缝里,连只蚂蚱都蹦跶不动。
一场大旱,接着一场遮天蔽日的蝗灾,啃光了最后一点青绿,也啃碎了无数庄户人家的指望。
陆昀蹲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根秃了毛的笔杆,在沙地上划拉着。
七岁的孩子,身形单薄得像根风里的芦苇,粗麻布的短褐洗得发白,膝盖处还打着补丁。
他面前摊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千字文》,纸页泛黄,边角卷曲。
他写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笔划稚嫩却一丝不苟。
汗水顺着他尖瘦的下颌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瞬间就被吸干的湿痕。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午后死寂的空气。
尘土飞扬中,一个驿卒模样的汉子,满面风尘,嘴唇干裂,策马狂奔而来。
那马也跑得口吐白沫,到了村口老槐下,前蹄一软,竟轰然倒地。
驿卒被甩出去老远,挣扎着爬起,顾不得一身狼狈,嘶声朝着聚拢过来的村民喊:“前线……前线急报!黑水河……大溃败!陆……陆校尉……阵亡了!”“嗡”的一声,陆昀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手里的笔杆“啪嗒”掉在沙地上。
他认得那驿卒,是县里驿站的老张头。
他口中的“陆校尉”,正是他爹,陆怀远。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陆家村。
陆昀浑浑噩噩地被人拽着往家跑。
低矮的土坯院墙,两间还算齐整的瓦房,那是他爹娘省吃俭用盖起来的。
院子里,他娘柳氏正坐在小杌子上缝补衣裳,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藤架,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张头带来的噩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直直捅进了她的心窝。
柳氏手里的针线篓子“哐当”掉在地上,针线滚了一地。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院门的方向,瞳孔深处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陆昀扑过去,紧紧抱住娘的腿,仰着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娘!娘你怎么了?”
柳氏毫无反应,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猛地挣脱开陆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怀远……怀远……”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直直地朝着院后那口幽深的水井走去。
“娘!不要!”陆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迈着小短腿追上去。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噗通”一声闷响,水花溅起。那口吞噬了无数夏日清凉的井,瞬间化作噬人的巨口。
七岁的陆昀,在一天之内,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
陆昀的伯父陆德福,是庆风县衙里一个管着几个村子的税吏,人称“陆算盘”。
他住在县城边上,一座带小院的三间青砖瓦房里,比起陆昀家那土坯房,气派了不少。
陆德福身材矮胖,脸盘圆润,下巴叠着两层肉,一双小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着,精光闪烁。
他婆娘周氏,颧骨略高,薄嘴唇,看人时带着三分挑剔。
陆昀被领进这个陌生的家时,像只受惊的鹌鹑。
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孝服,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千字文》和爹娘留下的唯一一块玉佩。
陆德福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怀里的书和玉佩上停了停,脸上挤出一点悲戚:“唉,可怜见的,以后就跟着伯父伯娘过吧。你爹娘……唉!”他叹着气,伸手想去摸陆昀的头,陆昀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周氏在一旁撇撇嘴,声音不高不低:“家里多了张嘴,往后可紧巴了。”她看着陆昀那身孝服,眉头皱得更紧,“晦气!赶紧换了去!”
陆昀被安置在柴房隔壁一间狭小的耳房里,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别无他物。
窗外就是柴房,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柴草的气息。
陆德福膝下无子,对这个侄儿,起初倒存了几分“养儿防老”的念想。
他见陆昀捧着《千字文》看得入神,便捻着稀疏的胡须道:“嗯,是个读书的料子。咱老陆家,也该出个光宗耀祖的人物了。”
于是,从陆昀八岁起,便把他塞进了村口的蒙学馆。
那馆子设在废弃的土地庙里,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坐馆,十几个泥猴似的孩子挤在一起,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声音参差不齐。
陆德福自己偶尔得了闲,也会把陆昀叫到跟前,考校几句《蒙求》里的典故,或者让他背几段《千字文》。
陆昀记性好,总能对答如流。
陆德福便满意地点点头,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好好念,将来考个功名,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伯父脸上也有光。”
然而,陆家的日子并不宽裕。
陆德福那点胥吏的俸禄,加上他惯常的“手段”——借着征税、调解乡里纠纷的机会,对那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敲骨吸髓,或是低价强买因战乱、债务活不下去的人家的田产儿女——才勉强维持着体面,家里还蓄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小丫鬟。
陆昀十二岁后,便不能再只读书了。
清晨天不亮,他就得爬起来,跟着佃农老杨头下地。
庆风县地处黎阳国最南端,湿热多雨,水田里蚂蟥横行。
陆昀挽着裤腿,赤脚踩在冰凉滑腻的泥水里,学着插秧、除草、收割。
烈日晒脱了他背上几层皮,水蛭吸饱了血,滚圆地粘在他腿上,他咬着牙,用草叶刮掉,留下一片片红肿的疙瘩。
只有在农闲,或是下雨天无法下地时,他才能喘口气。
这时,他会把藏在床板下的书小心拿出来。
书很少,除了蒙学那几本,便是他厚着脸皮,去县城唯一那家“翰墨斋”书肆,站在角落里蹭看,或是帮掌柜的抄写些账目、书信,换来几本破旧不堪的经书、史书的手抄本。
他抄书用的是最便宜的黄麻纸,墨也是自己刮锅底灰调的,字迹却工整清秀。
昏黄的油灯下,少年单薄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虫鸣相伴。
日子在汗水和墨水里流淌。
陆昀像一株石缝里的草,沉默而坚韧地生长着。
他很少说话,那双继承了母亲的清澈眼眸里,少年人的天真早已褪去,沉淀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伯父伯母的刻薄寡恩,家中奴婢的卑微麻木,佃农们被盘剥时的绝望叹息,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封存在心底,只把目光投向那些承载着“功名”希望的圣贤书。
咸昱十七年,陆昀十七岁。
十年寒窗,他过了县试、州试,取得了参加省试的资格。
省试在黎阳国都——位于北方的重镇“天阙城”举行。
从庆风到天阙,一千五百里崎岖山路,至少要走三个月。
消息传来,陆德福难得地大方了一回。
他拍着陆昀的肩膀,脸上堆着笑:“好侄儿!给咱老陆家争气了!省试若得中,便是举人老爷,光耀门楣啊!”
他让周氏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半新的靛蓝色细布长衫给陆昀换上,又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这里面有五贯钱,路上省着点花。还有几块干粮,一葫芦水。到了天阙,找个便宜客栈住下,用心考试!”
褡裢里的铜钱,是陆德福从刚收上来的、一个寡妇的救命粮税里克扣出来的。
那寡妇跪在县衙门口哭嚎的声音,陆昀隔着老远都听见了。
他默默接过褡裢。
临行那日,天色微明。
周氏还在屋里睡着,陆德福打着哈欠送到院门口,敷衍地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
陆昀穿着那件并不合身的长衫,背着简陋的行囊——几件换洗衣物,几本翻烂的书,一块硬邦邦的干粮饼,一个水葫芦,还有那从不离身的玉佩——对着陆德福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踏上了通往村外的黄土路。
他没有回头。
身后那个所谓的“家”,没有一丝温暖值得留恋。
他只想往前走,走到天阙城,用笔为自己搏一个前程,彻底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初时还算顺利。陆昀脚力不错,沿着官道一路向北。
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两口干粮,入夜便寻个破庙、废弃的茶棚,或者干脆在避风的大树下蜷缩一晚。
褡裢里的铜钱,他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
他计算着路程,想着到了天阙,还得留钱住店、吃饭。
路上并非全是荒凉。偶尔经过繁华些的集镇,也能看到人间烟火。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
绸缎庄里,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太太小姐在伙计的殷勤伺候下挑选料子;
酒楼门口,膀大腰圆的屠夫正把半扇油光光的猪肉挂上钩子;
茶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
街角,衣衫褴褛的乞丐伸着破碗,眼神空洞。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骡马的嘶鸣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真实。
陆昀总是匆匆穿过这些地方,目不斜视。他像一个游离于繁华之外的影子,只专注于脚下的路和心中的目标。
然而,北行不过月余,刚进入黎阳国中部地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官道上往北的行人越来越少,拖家带口往南逃难的人却越来越多。
流言像瘟疫般蔓延。
“听说了吗?北边的‘黑旗军’又反了!这次势头猛得很!”
“可不是!听说已经打下了‘云泽’、‘武陵’两座大城!朝廷的兵马节节败退!”
“唉,这兵荒马乱的,可怎么活啊!赶紧往南边跑吧!”
陆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黑旗军?他记得父亲当年,似乎就是在与一股打着黑旗的叛军作战时……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穿过这片是非之地。
这天傍晚,他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正想找个背风处凑合一夜,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粗野的呼喝。
他心头一紧,刚想躲进路旁的灌木丛,却已经晚了。
一队骑兵旋风般冲了过来,尘土飞扬。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有的甚至只穿着布衣,但个个手持长矛或环首刀,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股子凶悍的戾气。
为首的是个疤脸大汉,骑着一匹杂毛马,他一眼就看到了路边的陆昀。
“吁——!”疤脸大汉勒住马,马匹烦躁地打着响鼻。
他上下打量着陆昀,目光落在他背后的书箱和那件虽然半旧、但明显是读书人打扮的长衫上。
“小子!干什么的?要去哪儿?”疤脸大汉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陆昀强自镇定,拱手行礼:“回军爷的话,小生是南疆庆风县学子,前往天阙城参加省试。”
“省试?”疤脸大汉嗤笑一声,回头对身后的士兵嚷道,“听见没?读书人!还是个赶考的秀才公!”士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里充满了嘲弄。
疤脸大汉脸色一沉,喝道:“省个屁的试!朝廷都快被黑旗军掀翻了!现在前线吃紧,急需人手!小子,算你运气好,被征用了!”
陆昀脸色骤变:“军爷!小生乃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上阵杀敌?况且,朝廷有律法,读书士子……”
“律法?”疤脸大汉不耐烦地打断他,用刀柄狠狠戳了一下陆昀的肩膀,疼得他一个趔趄,“老子手里的刀就是律法!少废话!带走!”
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跳下马,不由分说,一把夺过陆昀的书箱和褡裢,粗暴地将他双手反剪,用粗糙的麻绳捆了个结实。
书箱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里面的书册散落出来,沾满了泥土。
“我的书!”陆昀挣扎着,瞪大眼睛。那是他十年的心血,是他唯一的希望!
“呸!酸文假醋的玩意!”一个士兵一脚踩在散落的《论语》上,留下一个肮脏的脚印,“这年头,能活命就不错了!还想着当官老爷?”
陆昀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跟在马队后面。
他回头,绝望地看着那些被践踏的书册,在暮色中如同被遗弃的枯叶。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像一根被强行折断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