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沙海孤城
热风卷着沙粒,抽打在土坯垒成的矮墙上,发出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如同这座名为“沙泉驿”的戈壁小镇在粗重地喘息。说是镇,不过是沿着干涸河床挤挨着的几十间土屋,风沙早已将“泉”字蚀去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沙”字,固执地钉在歪斜的木牌上。这里是地图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却是西北运输线上骆驼客、油矿工、走私贩,以及各类身份人,短暂喘息、交换消息的“孤城”。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酸、劣质烟草和骆驼粪便混合的浓烈气味。凌峰推开那扇被风沙磨得发白、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老骆驼”酒馆。浑浊的光线从蒙尘的小窗透进来,勉强照亮屋内。几张粗糙的木桌旁,散坐着几个裹着头巾、满面风霜的汉子,低声交谈着,声音被厚重的空气吸收。
凌峰头上的旧牛仔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看似随意地扫视一圈,目光像鹰隼般掠过每个角落——靠门打盹的醉汉,柜台后擦拭粗陶碗的老板(一个眼神浑浊、耳朵似乎也不太灵光的老汉),墙角阴影里独自闷头的背影……确认没有异常的目光粘着自己,他才迈开步子,靴子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一张紧靠土墙的桌子。那里已经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裹着一件洗得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头上缠着厚厚的回回帽,帽檐拉得很低,只露出黧黑粗糙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他面前放着一碗浑浊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的缺口,像在数着风沙侵蚀的痕迹。桌上还有一小碟盐粒和几颗干瘪的沙枣。
凌峰拉开他对面的条凳,坐下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桌上的一点浮尘。他没有看对面的人,只是抬手招呼柜台:“老张,一碗茶,烧刀子一壶。”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本地口音混杂在一起,听不出异样。
柜台后的老汉迟钝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动作起来。
直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粗茶和一小壶劣质烧酒摆在面前,凌峰才端起碗,借着喝茶的动作,嘴唇几乎不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如蚊蚋的气声说:
“她到了。”
对面的人——都叫他老石头,莫高窟的守窟人,却没人知道他是凌峰在敦煌地区唯一的单线联系人——摩挲陶碗的手指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抬起一丝缝隙,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谁?”同样低哑的气声,带着浓重的敦煌本地腔调,像砂砾摩擦。
凌峰端起烧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他没喝,只是用手指蘸了点酒液,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朵线条简略的花。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代表“目标已确认抵达”。
老石头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一眼那转瞬即逝的“花”,又重新垂下,盯着自己的茶碗。
“一个人?”老石头的声音更低了些。
“孤零零一个,抱着她的画箱子,像抱着金元宝。”凌峰嘴角扯起一丝惯常的、玩世不恭的弧度,语气带着点城里人听不懂的嘲讽,“在黄风口遇上的,细皮嫩肉,差点没被沙卷走喂了狼。啧,上面派这么个‘宝贝’来添乱?”。
老石头沉默了片刻,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大口浓茶,喉结滚动。“盯紧。风沙要起了,花花草草,根浅。”他意有所指,声音沉得像压实的沙土。
凌峰眼神一凝,刚才那点玩世不恭瞬间敛去,只剩下戈壁般的冷硬。他微微摇头,同样用气声回答:“影子还没露全。‘沙狐’(指他自己)闻着味儿了,在‘千佛洞’(指莫高窟)西边林子(代指特定区域)有生人脚印,不像香客,踩得深,带‘铁锈’味(指可能携带武器或工具)。”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朵‘花’来得巧,也来得怪。她那双眼睛,不像只看画的。”
老石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桌下,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两下膝盖——表示“收到,继续监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凌峰帽檐下的阴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根,护好。风沙一起,狼崽子(指日伪特务和土匪)就躁。‘花’…是引子,也可能是雷。看死了,别让它炸了根。”他指的是敦煌文物和西北运输线这两条命脉。
凌峰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滚过喉咙,灼烧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放下空杯,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了,沙子烫脚。”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粗粝,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他压了压帽檐,遮住眼中闪过的冷冽锋芒,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更猛烈的风沙瞬间灌了进来,吹得酒馆里的油灯一阵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
老石头依旧坐在阴影里,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浑浊的眼睛望着凌峰消失在门外风沙中的背影,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桌上的水渍画出的那朵“花”,早已被落下的灰尘覆盖,了无痕迹。只有空气里烧刀子的余味,和门外呜咽的风声,预示着这片孤城之外,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凌峰的身影没入黄沙,牛仔帽的轮廓在风沙中若隐若现,朝着敦煌的方向,也朝着那朵带着刺的“花”和潜伏的“狼”而去。沙泉驿,这座沙海中的孤城,再次被无边的死寂与风沙吞没,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致命的低语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