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青山语
崖间的晨雾洇着青铜锈色,陈青崖握着药锄的手顿了顿。他分明记得昨日采石斛时,这片青苔覆盖的岩壁还是墨绿色,此刻却泛着兵器经年未拭的暗沉光泽。山风掠过他汗湿的后颈,捎来若有若无的金石相击声。
“叮——“
一声清越的钟鸣自云雾深处荡开,惊起寒鸦掠过陈青崖头顶。他仰头望去,见那群乌鸦的羽翼竟泛着铜绿,喙尖滴落的涎水在青石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昨日新采的草药在背篓里突然躁动,石斛细长的叶片卷曲成问号形状。
陈青崖后退半步,后脚跟撞上块凸起的岩石。那石头突然发出老者的叹息:“小友踩到老朽的棋局了。“他悚然转身,见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岩台上,赫然摆着副青石雕刻的棋盘。黑子如凝固的夜露,白子似坠落的晨星,天元位上却空悬着片青铜残片。
雾霭流动间,执白的老者显出身形。他鹤发结成道髻,松纹袍袖拂过之处,岩缝里枯死的蕨类突然舒展新芽。“此局残棋等了你七百个春秋。“老者指尖轻叩棋盘,陈青崖怀中的药锄突然发烫——那锄柄暗纹竟与青铜残片上的螭纹如出一辙。
山风骤急,棋盘上的星子开始游移。陈青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棋枰上分裂成七重,每个虚影都在不同时空采药:有人攀上琉璃铸就的险峰,有人沉入黑潮翻涌的深渊,最年长的那个自己,正将银针刺入老者空洞的左眼。
“我问青山何日老。“老者突然开口,声如松涛过涧。陈青崖的倒影们同时仰头,十七岁的药篓从肩头滑落,赤箭草与石斛纠缠着爬向棋局边缘。那些草药触及黑子的刹那,竟开出妖异的紫花,花瓣纹理恰似老者衣袍的褶皱。
陈青崖喉头发紧,他认得这种异象——七岁那年母亲临终前,咳血绣完的襁褓上,最后一针落下的正是这般纹路。当时渗入丝帛的血珠,此刻正在棋枰天元位凝结。
“青山问我几时闲。“老者接出下联时,整座山峦震颤如鼓。陈青崖扶住岩壁,掌心触及处传来搏动,仿佛按在了巨兽的颈脉。他看见那些紫花正在吞噬白子,棋局化作流动的星髓,顺着青苔的脉络渗入地底。
背篓突然倾覆,昨日采的草药尽数飞出。赤箭草在空中结成囚笼,石斛藤缠住陈青崖的脚踝。老者的道髻散开,白发垂落处生出青翠松针,松香混着铁锈味在雾中弥散。
“破局需用往生纹。“老者抬手掷出青铜残片,陈青崖本能地摊开手掌。残片触肤的刹那,七百年的记忆洪流轰然决堤——
他看见披甲将军在暴雨中自刎,断剑坠入山涧化作赤箭;望见戍边老兵将眼珠埋入岩缝,长出会说话的青铜司南;最刺目的是母亲临终场景:她绣完的襁褓突然渗血,银针在虚空勾勒出螭纹轮廓,与此刻掌中残片完美契合。
陈青崖的瞳孔泛起青铜光泽,药锄脱手飞出,在棋局上刻下带血的沟壑。当最后一笔落下,星髓顺着刻痕逆流,在他腕间凝成螭纹烙印。云雾深处传来货郎铃响,三十年前失踪的王伯推着独轮车现身,车上堆满相同的青铜残片。
“时辰到了。“老者左眼突然淌出松脂,琥珀色的泪珠里封着个七岁孩童。陈青崖认出那是埋玉的自己——当年打碎的螭纹玉佩,此刻正在泪珠中完好无损地泛着青光。
山风卷起棋局,星子如雨坠落。陈青崖接住天元位的血珠,那滴母亲的血竟在掌心生出银针。当针尖触及青铜残片,整座青要山突然透明如琉璃。他看见地脉深处蜷缩着龙形骸骨,每节脊椎都刺入柄青铜剑,剑穗流苏正是漫山赤箭的根源。
“唯见你是青山。“老者的叹息化作雷霆。陈青崖的倒影们同时举起药锄,十七把铜锄凿向山体七寸。在金石相击的轰鸣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说着七百年前将军的遗言:“此身葬青山,青山葬我魂......“
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棋局与老者皆化作青烟。陈青崖独自站在露水未晞的崖边,腕间螭纹泛着血光。背篓里的赤箭草开出新蕊,每个花心都坐着个微小的青铜司南,指针齐齐指向云海深处的琉璃峰。
他拾起药锄,发现锄柄裂纹里嵌着片带血的襁褓残片。丝帛上歪斜的“崖“字,此刻正与螭纹烙印共振,在虚空中勾勒出下句谶语:
**“朝露量沧海,青山叩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