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抬名状
翌日天明,周昕为诸人设宴。
竟连蔡家姑子及婢子青鸾也被宴请其中。
阿琬听着有宴席自是喜不自胜,满口叫着:“好啊,好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蔡琰捂住了嘴。
“汉有女戒,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劳请小史回禀,多谢明府一片心意,琰心领了。”
那小吏摇头道:“自是明府相邀,姑子还是莫要拒绝为好,更何况,明府与蔡公是故旧,无甚规矩可言,姑子尽管把丹阳郡当成陈留故乡好了。”
见推辞不得,蔡琰轻咬朱唇,道了句:“那好,蔡琰失礼了。”
青鸾与蔡琰对视了一眼,良久无话。
宴席上,众人不知周昕心思,言行皆颇为拘谨。
周昕大大方方饮食自若,又令人召来侍女于庭上演舞。
见周昕没有歹意,蔡邕这才放下紧绷的神经。
“昨夜遇贼,幸得明府出手相救了,此等大恩,邕无以为报,只得自饮三杯,以谢明府。”
周昕闻言大笑道:“蔡公这是说什么话,公为海内名儒,大汉脊梁,若非当年在朝中仗义直言,抨击浊流,又怎会来到这偏远的江左。”
“唉,说来惭愧,大汉自中世以下,阉竖擅恣,我等身为汉臣,不能匡正朝廷,澄清域内,实在无能啊。”
周昕边说边叹,反倒对着蔡邕自罚三杯。
涂镐静静地看着周昕的表演,没多说话。
汉末就是如此……史书是如何评价汉末士人的呢,就是一个字,装!
后汉书云:故俗遂以遁身矫洁放言为高。放肆其言,不拘节制也。士有不谈此者,则芸夫牧竖已叫呼之矣。
大意是,士人隐居山林,怒骂朝廷昏暗,拒绝出仕是当时的社会习俗,谁不这么做就会挨骂……
所以出现了一堆隐士在民间怒骂皇帝昏庸,宦官暴虐。
骂的越厉害,名声越大……就比如徐孺子,直接放出狂言: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就差明说大汉朝要完了。
周昕先开个头,表示自己是清流士人,跟蔡邕套套近乎,一起骂骂宦官这些浊流分子,好似站在同一个阵营。
可这酒蔡邕却喝不下去,因为蔡邕当年抨击的不光是浊流,那些好高骛远、矫情自饰的清流士人也被他骂了不少,还弹劾过好些三公九卿。
不管是士人阵营,还是宦官阵营都见不得他……
最终蔡邕只能道了句:“世道昏暗,老朽无力匡正……确实有负国家,唉。”
一杯酒下肚,周昕转头看向涂镐。
“早闻涂郎来自扶风贵旧,不知可有家传学问?”
涂镐放下酒器,拱手道:“家祖从西京徐扶风学古文《尚书》,通《毛诗》,世代传焉,不曾毁绝。”
周昕闻言连连点头,脸上生出一股敬佩之色。
东汉用先汉或者西京代指西汉王朝。
至于这徐扶风,指的是担任过右扶风椽的名士徐敖。
“本府听闻自嬴政焚书坑儒之后,儒学典籍多受破坏。至先汉,全国只有幸存的几位老儒生,依靠记忆,以私人传授的方式教授经典。”
“当时传授尚书的有伏生、孔安国两家。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于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胡常,胡常又授徐敖。徐敖授《毛诗》于王璜和平陵涂公,此二人皆在先汉末年显贵……”
平陵涂公,就是涂镐的老祖宗涂恽,涂子真了。
新莽时,贵古文经,故而涂家老祖宗在此名动一时,随着光武灭莽,贵今文经,扶风涂家很快便衰落了。
周昕倒是还算清楚其中波折。
“无事,家门衰落,也便衰落了。只要一心向正,不屈浊流,涂郎总有一日能重振家门。加之,以涂郎这般智勇双全,某猜想要不了多久,必将名动京师。”
涂镐举起羽殇,恭敬道:“那就借明府吉言。”
“在下看明府这般清正之士,绝不会久居一隅,来日也必将名动士林。”
周昕笑道:“那就得看蔡公愿不愿意给下官机会了。”
蔡邕与周昕对视一眼,这是在暗示蔡邕要给他交个抬名状啊。
“拔擢清流,不使珠玉蒙尘,本就是老朽之责,老朽虽远在江湖又怎敢推辞,当今朝廷耳目昏聩,若大汉失去明府这样的贤才自是国家的损失,拿笔来。”
周昕笑意盎然,刚要吩咐下人端上笔墨。
蔡琰却急忙上前,双手叠放于胸前,玉腿微屈,低头颔首,行了个万福礼。
“明府万福。”
周昕颔首:“蔡家姑子何事?”
蔡琰低眉道:“实不相瞒,家父生性简朴,但在文房之属,却颇为耗费。”
“㸙㸙常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而这么多年只用张芝笔、左伯纸及韦氏墨,兼此三具,方才下笔。”
周昕有些诧异:“左伯纸发源齐地倒是易得,可那张公远在凉州,韦公在三辅,如今西州大乱,本府如何弄来笔墨?”
这三件玩意儿,算是大汉朝最昂贵的文房宝具了。
历史线,蔡邕还真是下笔挑剔得很,除此三物根本看不上。
当初涂镐拜师蔡邕,就是因为他从凉州归乡时,从草圣张芝手中买了些笔,又在京兆制墨大家韦家带了些墨。
蔡邕在扬州没有这些笔墨用,一直发愁,直到涂镐带到吴郡,蔡邕当即就收了他当入室弟子。
嘿嘿嘿……一介寒门哪能那么简单就拜入蔡邕门下,全都是有原因滴。
“明府勿虑,您眼前不就有一个关西人嘛?”
周昕大喜道:“涂郎有?”
涂镐点了点头:“当年万里送父衣冠归乡,途中经过敦煌,张君见我至孝,临行前特地教我草书,并兼制笔之法。”
“京兆韦氏与我家乃是邻里,同是三辅五陵少年,在下少时亦跟随韦家人颇学了些制墨之法的。”
“难怪……”周昕转忧为喜:“那就有劳蔡公了。”
蔡邕点了点头,待蔡琰取来笔墨,摊开左伯纸,却委实难以下笔。
没想到昔日他的弟子曹操拿刀逼许劭,这回轮到自己了。
倒也不是说帮周昕扬名是什么坏事儿,周昕虽然照着曹操学,但还算讲礼貌。
至少大家明面上过得去,没有那么卑劣的用刀子去威胁蔡邕。
人救了,饭管饱,礼管够,还给你弟子安了一个帮助州兵解决丹阳贼的大功,属于是便宜都被涂镐捡了,大家互相取利,蔡邕照顾一下太守颜面罢了。
人情世故么,蔡邕还是懂的。
之所以迟迟不能下手,是因为在这开着天窗说瞎话,心里过意不去。
如果说周昕真是像顾雍那样有才学的,那自不必说,蔡邕肯定会抬一手。
或者说像涂镐那样文武兼备,蔡邕也能提点一句:涂少游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深浅不可量也。
可周昕有什么本事,蔡邕确实看不出来啊……
眼见蔡邕半天没下笔,涂镐上前悄悄道了句:“蔡师,不妨用许劭评曹孟德的话。”
“反正他俩这行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