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济
“睡得可香？”一道低沉而冷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畔炸响。原本正惬意舒展的身体猛然间蜷缩而回。我忙不迭循声望去，只见那男人慵懒地倚坐于案几之畔，手握茶盏，头发依旧凌乱不堪，却自有一番不羁之态。
他搁下茶盏，修长的手指又拎起一只乌釉建盏，倒上热茶，敲了两下桌面，以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示意我过去坐下。“小小年纪心思那么多，这是几个晚上没睡好了？猪听了你的鼾声都要叫你祖宗。”见我不动，虽语气慵懒，却隐隐夹杂着些许不耐。
我顿时满脸红温，尴尬地挠头笑笑。心中暗诽这家伙定是夸大其词，我哪有那么不矜持。手上的伤口都已精心处理过了，紫红色的药水带着淡淡的清甜花香，被咬伤的手臂更是从上到下全部缠上了黑纱布，抬手间也不觉疼痛，不知给我上的什么药，那么有效。
现在也不知是几点，总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干得发紧，嘴唇干裂，身体却依旧沉重，关节酸胀如灌铅，连撑起身子的气力都似被抽空。
我踉跄挪至案几旁，目光逡巡过这个房间，心中暗自品味。与外头的繁华截然不同，此处并无繁复华丽的装饰，反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与质朴。桃木色的地板，米白色的墙布，一张黑木案几。密闭空间内无窗无隙，唯有一盏素白圆灯悬于穹顶，散发出柔和而温馨的光芒。我是直接睡在地板上的，身上仅裹着一块略显单薄的毛巾被，连个枕头都没有。一想到这儿，我的后脑勺和脖子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麻感。
“未济。”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浅抿了一口茶水，又用眼神示意我也尝尝，“无名卦师，这家店的老板。”
这算是自我介绍吗？我心中暗自腹诽。随即模仿他那种慵懒中暗藏锋芒的语调，回应道：“游离，刚毕业的高中生而已。”
“高中生？干嘛的？”他一脸茫然，眉头紧蹙，眼中满是疑惑，直直地看向我。我刚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听到这话，瞬间毫无防备地喷了出来——这人莫不是古代穿越来的？
他见状，“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脸上写满了心疼，近乎咆哮道：“暴殄天物！你这死小孩！啊——！这可是上好的母树大红袍！千万元一斤！千万！千万呢——！就你这一口，都可以买亩田地了！”他双手重重地撑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能将我生吞活剥。
我忙不迭扶正他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尴尬地笑道：“一个大男人，何必跟我个小屁孩计较呢？呵呵呵。”他依旧面色凝重，微眯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我的脸颊不由地发烫，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下意识伸手指推开他，试图拉开彼此间的距离，万一他真的怒极而咬我一口，我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纹丝不动。
“你说怎么办吧！”我正色道，立马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未济见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三分讥诮七分诡谲，他缓缓退回座位，身姿慵懒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气场。
“你炸我！”我瞬间反应过来，怒火“噌”地一下蹿上心头，随即抄起桌边的杯盏，朝他掷去。他手腕一翻，茶盏便如蝶栖掌心般被稳稳截住，还顺手给我续了杯茶，语气嚣张道：“正宗好茶，两千万一斤。不过，在我的调配下，有增强体魄之效，重金难求。还有你刚刚扔的茶盏，名为兔毫盏，出自名家之手，成套的更是有市无价。只要碎掉一只，那便没有保存价值。你就算给我打十辈子的工，也是无用。此外，我给你用的都是世间稀有草药，你身上的伤，撇开人工费，少说也得……一百六十万诊金。”
“我就说你这店规矩那么多，怎么开得下去的？随便逮个人，用一点儿你的东西，就能资产破亿了！你的心莫不是黑的吧～”我藐视地看向他，心中万分鄙视。
“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黑心了我，我压根儿……啧～别打岔！我这些东西都是明码标价，不管你受不受得起，你用都用了。要么给钱，要么，咱们继续谈先前的交易，谈得拢，这笔钱就算了，谈不拢，你就得留下来。”他神情飞转，一改刚才玩世不恭的样子，神色阴冷了起来。
无语，这一天太不顺了！生死劫过后还被讹上了！我一个学生，我拿什么还？让我留下来干嘛？以身相许？脑子中突然灵光一现，脱口之际连忙捂住了嘴，尴尬地看向未济。这人细看之下，还算有些姿色，眉眼如画，轮廓分明……“咳……我他妈在想什么？！”暗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怎么可以让自己陷入美色之中！假装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那个，我又没让你救，你说你不救，我就死了。更何况，你救就救了吧，给我用什么药啊！我就一学生，没钱没势没姿容，就剩一身瘦肉，你总不是做人肉馒头的吧……”
未济‘当啷’一声将茶盏叩在案上，不耐烦的脸色强挤出一丝笑容，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声音：“真的好吵啊~”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缓缓自门扉踱入，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黑猫。它的双眸犹如熔金铸就，闪烁着妖异而迷人的金黄色光芒，嘴里叼了一只银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像死了般软趴趴地垂着。直到黑猫将那东西叼上桌，我才看清是只青眼狐。
“青眼狐！”我大叫，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疯狂地朝着墙边退去，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与之打斗的画面强烈刺激着我的神经。
那青眼狐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耳朵动了动，缓缓抬头，一双墨绿色的妖瞳骤然亮起，精准地捕捉到我的位置。它刚欲起身做出捕食的姿态，未济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将它轻松按压在了案几之上。青眼狐被按得脊骨咯吱作响，墨绿色的妖瞳却仍如淬火般灼灼逼视，嘴巴大张，露出尖锐的獠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它的一只脚都被你扎废了，你还怕它？”未济的声音幽幽响起，周身的气场不自觉地弥漫开来，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只见那青眼狐从先前的嚣张跋扈瞬间转变为“嘤嘤”哀鸣。“我猜，你应该是用这支笔扎的。”未济说着，缓缓从案几下抽出一支笔，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的蓍草笔。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带着它出来过，但我绝不能失去它。头脑一热，全然不顾先前对青眼狐的恐惧，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其紧握手中。
未济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握住笔杆，任凭我如何发力，那笔竟纹丝不动。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空洞的眼眸，暗自叹息：斗不过，斗不过，我个小女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个小人！“说吧，你要谈什么？但我警告你，绝不能是这支笔！这是我的底线！”我颓然松手，拎起茶壶为彼此续盏，“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卦师，本事通天，资产丰厚，有啥事儿非要绑上我啊？莫非你看出我天资聪慧，想要收我为徒？你直说不行嘛？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未济刚将一口茶水送入口中，险些一口喷到我脸上，随即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千万呢，你怎么能这样随口喷～出来呢？。”我开玩笑道。心中暗自得意，终于也有了反击的机会。
他拿青眼狐当抹布，擦拭起案几上的水渍。而我对这玩意儿还是十分忌惮，却见他从容地随手扔向一旁的黑猫，那黑猫竟一口将其吞噬！还意犹未尽地舔舐着自己的猫爪！——惊得我下巴都快脱臼了！
“再看，我就把你也扔给它吃掉。”未济语气平淡，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神色肃然地望向我。我慌忙拭去嘴角即将滑落的涎水，目光呆滞地凝视着他，心中不禁暗自揣测：这家伙不会也是个妖怪吧？
“咳！脑子里莫要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他轻轻地将笔推至我面前，神色淡然，“妖魔很少出现在人界了，青眼狐冒死盯着你不放，就说明你身上有比它命还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说来惭愧，到了我这个jia ge的卦师，世间诸事，本应在我指尖之内。在遇见你之前，我可从未有过失算。确切来讲……”他稍作停顿，双眉微微皱起，眼眸直直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将我看穿，探寻到最深处的秘密。
我被他盯得发毛，就想打断他的凝视。却见他苦笑摇头，幽幽地说了一句：“你——是个死人。或者说，游离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游离于大道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