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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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向死而生

潘令宁窥见凝露衣衫不整,仰面倚靠床头,眼神空洞呆滞,形容枯槁,时而抬起手绢咳嗽,那消瘦的小臂如同一杆枯竹,乃至镯子空荡荡滑落近手肘处。

她左右盯着龟奴,迅速跨过门槛,却踩到一滩血污。

呛鼻的腥气扑面而来,她毛骨悚然,忍下反胃迅速跨过去,扶起凝露:“凝露,你还好吗?我攒了些银钱给你,若他们为难你,你便撒钱自保!”

凝露瞧见是她,气若游丝:“小娘子……你……你怎么来了?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了!”

“无碍,我躲过了龟奴,速来快去,他们不会发现!”她把手中的银钱塞给凝露。

凝露哭道:“小娘子,你心善,庄子中你是唯一记挂我的,可我是将死之人,你不必怜我……我只求你给我弟弟王二蹬传句话,叫他莫跪赵九娘,莫受龟奴欺凌,不必为了我白白轻贱自己!”

“凝露……须知贞洁、屈辱,不过礼教束之于人的枷锁,唯有心气独属于你,你若还有一口心气在,便努力活着,活到手刃他们的那一天!”

凝露摇摇头:“我已病入膏肓,若去了鬼樊楼,便暗无天日了……小娘子,倒是你还有一线生机,我愿助你一程!倘若吾弟王二蹬侥幸不被他们打死,你拿着这个去找他,他在庄子一年了,对地形熟悉,兴许能帮得上你!”

难道王二蹬昨夜企图救她?地上的血迹乃王二蹬遗留?

凝露把腕间手镯脱下,赠与潘令宁。

是一只岫玉镯子,石化杂色明显,不甚值钱,想来因此才没被龟奴抢夺了去,可这只镯子磕磕碰碰,应是凝露佩戴许久,可见是别有寓意。

潘令铭感五内,庄中女子皆被规训向恶,可凝露尚存善心主动助人,许是她前几日经过时,屡屡关切留意凝露的近况,且几次把自己的茶水留下给她,凝露记下了。

真心换真心,规训的恶永远泯灭不了本心的善。

潘令宁刚接过手镯,门外却已传来龟奴嬉笑巡逻的脚步声。

“快走!”凝露推她。她只能作速离去。

潘令宁以为她应当是侥幸的,至少没有被龟奴逮到。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往来经过的女子居然有人向嬷嬷告发了她。

告发,是这个庄子里随处发生的事情,为了十文钱,已被规训向恶的女子可以无任何底线,置同类于死地。

潘令宁被罚跪嶙石地面一个时辰,只是阿蛮居然也受牵连,跟着连坐受罚。

仅是因为,阿蛮与她同寝,领命监工,若她不守规矩,阿蛮亦同罪。

“呵,你可真能给旁人添麻烦!”阿蛮冷冰冰讽刺。

地上皆是凹凸不平的石子,潘令宁跪得双膝生疼,只能以双手撑地,然而双手也被压得满是石子印。

阿蛮倒是稳如泰山,可见她习武之魄,耐力非凡。

“对不住……”潘令宁低声道,可却无愧色,话锋一转,她也不再掩饰,“然而,你既是庄中的女奴,本可向九妈妈自请,不必与我同寝!”

“心存不甘,出言讽刺?”阿蛮挑眉,颇觉稀奇,几日接触下来,这锯嘴葫芦竟也开始还击了?

“随你如何想,想来你若甘愿同流合污,做那为虎作伥之人,便是没有我,往后牵连受罚的日头也不少。”

阿蛮目光微漾,对于潘令宁的还击,她忍不住正面打量她,于是第一次,终于正面打量潘令宁?

两人话不投机,还未多交锋,渣滓院中忽然庭门开启,两名龟奴领着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那名女子披发覆面,眼神游移,口中喃喃细语,疯疯癫癫。

渣滓院庭门鲜少开启,这里的女子只有生进死出,如今活着走出来一名女子,不单潘令宁,阿蛮亦颇为诧异。

只见龟奴驱赶着女子穿过廊庑,从她们面前经过,而后送上了封堵严实的马车。

马车前有两位嬷嬷守着,穿着打扮与教习的嬷嬷不同,倒像是寻常游走外头的接应人。

就在马车即将驶离庄子之时,那名女子忽然发了疯,仰面疯笑着跳下马车,冲开嬷嬷的阻拦,扑腾着双手,似蝶舞戏花满院子穿梭。

“快!快拦住她!若再让她寻死觅活的,可难以向柳使相交差!”嬷嬷喊道。

“这疯妇平日都用链子锁着,便是难以约束,倘若摔死了,寻一人补上便是!”龟奴不以为然。

“你这蠢货,当这疯妇仅是普通失足女,若非公子提前知晓柳府寻人,早做筹谋,你们还不知惹下滔天大祸!”嬷嬷骂道。

柳使相?柳府寻人?

使相,即节度使,虽本朝节度使已是虚职,但仍是一品大员,且多数祖上有功绩,或是权臣致仕追赠的官职,便是致仕朝中依然根基深远。

潘令宁原本觉得,那名女子应当是被所谓“柳使相”相中的婢妾,可仔细一琢磨,已经疯疯癫癫的女子,如何花船选美?况且“渣滓”顾名思义,实乃庄子上淘汰的女子,再结合那婆子这般痛骂……

潘令宁忽然一瞬间想通了,再看着阿蛮,复忆起昨夜她说过的话。

“阿蛮,你说过,唯有当朝大僚的近属,才足以让这些人忌惮,才有可能活着走出庄子?”

阿蛮瞥了她一眼,不予回应。

潘令宁脑海中的思绪排山倒海而来,从她一路入京的种种遭遇,到乳娘的背叛,温巡的婚变,再到她身陷樊笼,李大官人,林公子,花船选美,阿蛮的出现……

甚至乃至崔题驿站相救,皆可能是绳结衔眼,早有安排……

原来是一条既定的路,已经有人暗中筹谋,一步步引导着她往一座一座火坑里跳。她如今走的每一步,都在算计当中!

可她非要顺着既定的路线往下跳么?若反其道而行,若将计就计?

“阿蛮,或许我应当谢谢你,但愿有一日,我们可以开诚布公!”

潘令宁喃喃自语,惹得阿蛮一阵莫名其妙。

潘令宁抚摸着岫玉手镯,心道凝露和她,或许还有救!

她心里决定了一件事,正当她要起身召唤龟奴之时,楼上却传来了动静。

一名女子泣笑着穿过廊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死,我也不会便宜了你们这群畜生!苍天有眼,你们也迟早会遭报应!哈哈哈哈哈……”

她说罢,陡然一跃而下,摔注下三层天井。

殷红的血似金灯花蜿蜒扩散,她襟口散开,只剩荼白中单,可见曾受肮脏魔爪撕扯着,如今她安静地躺在那儿,终保住生前的尊严。

“啊——”

楼下受教习的女子四下逃散,而方才赤足飞奔的疯女,亦被眼前景象刺激,浑身抽搐,竟愈加癫狂起来,竟跺脚四处撞击,急得龟奴和嬷嬷四处逮人。

潘令宁远远地一瞥,便忘不了那一幕——

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