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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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门内的回响

午夜十二点整。

第三声敲门落下时,季寻正对着电视屏幕出神。

那不是急促的拍打,也不是门铃的电子音。是某种干燥的指节,叩在老旧木门上的声音——笃、笃、笃。三声,间隔均匀得像心跳停止前的最后搏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感。

客厅里只有电视无声地闪烁,综艺节目里夸张的笑脸像一帧帧失焦的遗照。空气里有种微妙的静,不是安宁,而是某种东西被抽走后的真空。他甚至觉得能听到墙壁里老旧线路微弱的、濒死的电流声。

他没动,只是颈椎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向门口。

没人会来。他不等任何人。

这敲门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用日常琐碎勉强糊住的生活裂缝。

他起身,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融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他以为早已焚于火中、化为灰烬的名字。

姜斐。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风衣,领子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发丝垂落,几缕粘在唇边。她的眼神穿透稀薄的光线,直直钉在他脸上,比记忆里更深,像某种活了很久的寒潭。她看起来没变,又或者说,她的“不变”本身就是最诡异的变化——像一张被反复观看、磨损却依旧清晰的旧照片,一个不该存在的实体。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没有波澜,却像石子投入死水,在他耳蜗里漾开一圈圈冰冷的回响。

季寻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猎人在雪地里寻找活物的痕迹,试图捕捉到一丝虚假的、属于幻觉的破绽。但没有。那双眼睛是真实的,带着熟悉的压迫感,以及某种沉甸甸的、未被时间稀释的旧事。

他终于侧身,让开通路。一个近乎本能的、他痛恨的动作。

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厨房那盏功率不足的壁灯晕开一小圈昏黄,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也让阴影显得格外浓重黏稠。他听见她走进来,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笃、笃,和刚才的敲门声奇异地重合,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他内心的禁区。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姜斐停步,在昏暗中转身看他。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个嘲弄的记号。“你忘了?你的银行卡绑定地址,邮件订阅,甚至外卖常用收货点…我都知道。”

他沉默。这解释冰冷、合理,符合他记忆中的她——那种无孔不入的掌控欲,即使在“死后”似乎也未曾消失。这让他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我以为你死了。”他终于吐出那句盘旋已久的话。

“你不是说,”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场火,连同我在内,烧得很干净吗?”

没有质问,只是陈述。这种平静比歇斯底里更令人毛骨悚然。

季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哽住,他咽了口唾沫,那动作在寂静中响亮得刺耳。“我以为…你真的不会再回来。”

“大概是,”她走近一步,那动作带着某种无形的引力,“我欠的还没还清,或者…你欠我的,还没拿回来。”

厨房的灯闪烁了一下,光线骤然黯淡,又猛地亮起,像一个迟钝的警告信号。姜斐没在意,径直走向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突兀地响起,像是要冲刷掉凝滞的空气,又像是某种仪式的前奏。

季寻站在客厅边缘,没有动。他像一头警惕的困兽,本能地抗拒着她的靠近。他知道,姜斐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事件”,她的出现必然会带来崩坏。而他现在的生活,像薄冰,经不起任何扰动。

但她洗完手,水珠都没擦干,就朝他走了过来。

她站定在他面前,如此之近,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奇异的气息——不是香水,更像是雨后潮湿的泥土,混合着皮肤自身温热的、带着微甜的体味,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很久远记忆里的烟火焦糊味。这气味像某种毒,直接钻进他的神经末梢,唤醒沉睡的他。

“现在一个人住?”她问,目光扫过空荡的客厅。

“你在查我?”他声音绷紧,带着防御的刺。

“你日记里不是写,”她抬眼看他,声音放低,带着一种几乎能融化人的热度,“你想我想到发疯吗?”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日记…她怎么会知道?!

她仿佛看穿了他的惊骇,向前倾身,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轻轻触碰在他胸口第二颗纽扣上,打着转,像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符号。

“别碰我!”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嘶哑。

“你在怕什么?”姜斐的眼神像探针,直刺他眼底,“怕我?还是怕…你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假装了?”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她笑了,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妖异,带着了然一切的残酷。“季寻,你以为烧掉那些东西,就能忘了?你那些汗湿的梦里,压在你身上,摸遍你全身的人…不是别人,是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上。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肌肉绷紧,本想推开她,指尖触碰到她风衣冰凉的布料时,却鬼使神差地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皮肤下是清晰的骨骼轮廓,带着一种惊人的、不真实的凉意。

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目光依旧锁在他脸上。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得像野兽的咆哮。

她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慢慢地、用一种近乎折磨的缓慢速度贴近他,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像蛇信。

“我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取回你欠我的。”

“欠你什么?”他感到一阵眩晕。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个缓慢而诱惑的动作。然后,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天真与残忍的笑容。

“你会想起来的。就在这里。”她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话音未落,她转身,走向厨房的操作台。季寻的目光下意识跟过去,然后瞳孔骤然收缩。

姜斐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一个他绝不可能看错,也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枚发夹。银质的,款式老旧,边缘因长期使用而磨损,泛着黯淡的光。

那枚发夹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记忆最深处那道被焊死的门。剧烈的头痛像钢针一样扎进大脑,无数破碎的画面如烧毁的底片般涌现——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呛人的汽油味、女人蜷缩在墙角颤抖的背影、他自己握着打火机颤抖的手……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发夹,从那个背影的发间滑落,掉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地板上……

“呃啊——!”他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些记忆的碎片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落在他颤抖的后颈上,那触感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姜斐蹲在他身边,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和笑意,像诱人堕落的低语。

“想起来了?”

“我…我杀了你…?”季寻的声音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姜斐的脸凑近,呼吸拂过他的嘴唇,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来。

“你说呢?”她的声音如同毒药,带着致命的甜腻,“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把那晚,一点一点,重新过一遍。好不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啪。

厨房那盏挣扎了许久的昏黄壁灯,终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