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成都,成都(一)
这里是成都最大的报社《新新新闻》社,一间办公室,木地板,高大的墙裙,落地天鹅绒窗帘拉上了,让房间里的显得黑暗,如同伦勃朗油画《夜巡》中的场景。
办公室里有一张硬木书桌,上面放着绿色赛璐璐灯罩的台灯一个穿着凉布夹衣的中年男人正在低头写稿,手中蘸水笔在纸上沙沙响着。
林宛如一边偷瞄着中年男人,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报纸。
中年人长相普通,留着大胡子。
报纸是《新新新闻》最新一期,内容乏善可陈,有二十则川内新闻,不外是某人家里修建新房的时候,挖地三尺,忽有泉水涌出,世人称之为奇;某夫妇路遇棒客,被打得头破血流;草市街有一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
有《棉纺业险象环生》《张乐平是怎样一个人》《影与剧》等专题报道,也没有什么可读性。
辛亥之后,社会风气进一步开化,CD市出现了很多民办报刊杂志。《新新新闻》刚开始的时候是半月刊,销量只五百来份,经过这二十年的发展,每天能卖出去好几千。遇到重大社会性新闻,破万也不是奇事,如今已是四川报业翘楚,拥有三十多名员工,两栋员工宿舍和一家印刷厂。
林宛如祖籍苏州吴江,去年从学堂毕业,本和同学约好去天津《大公报》求职,简历也投了过去。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海明威式的大记者,入职国内一流大报是她的理想。但两个月过去,那边死活没有回音。
恰好兄长林卓午却得到派遣,来成都西川邮政局做业务科长。林家人丁不茂,在江南也没有亲戚,加上她又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打个比方,地上有一窝蚂蚁在行军,她都要蹲下去端详半天。对于世间万物,林小姐保持着强烈的八卦心,这也是一个记者的天赋。
对于四川她一直有美好的想象,《三国演义》,刘备诸葛亮,五虎上将,成都真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城市啊。反正闲着无聊,这个江南女子就来到了漂着火锅味和麻将声不绝于耳的蓉城。
来成都不几日,她便去谋职,到《新新新闻》做了个见习记者,为期半月。实话实说,林宛如有点看不上《新新新闻》。
《新新新闻》和《大公报》这样的国内一流大社比起来就是个弟弟,但好歹靠近了自己理想一步。
先就业,再择业吧。
今天是实习期满,大胡子中年人叫自己过来,大约是说这件事吧。
但……大约是留不下来吧。
在这半个月实习期中,林宛如其实过得并不痛快。和想象中的无冕之王走街串巷,挖掘秘闻,深度报道奇闻异事不同,她主要的工作是坐在给大家泡茶、拖地板、打扫卫生,给洋马儿车打气……准一个保洁小妹。
每日干这样的繁琐无趣的日常,实习期自然是失败的。
“林宛如小姐是吧?”大胡子中年男人终于放下手中那支派克牌蘸水笔,侧头问。
林宛如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黄总编好。”
中年男人拿起桌上的几张纸,翻看:“林宛如,东吴大学法学院三二级往届毕业生。这是你的个人履历,这是你的毕业考试成绩,这是所获奖项……在学期间,林小姐参加了基督教青年会,参加过许多次社会实践,还附有历次社会实践活动的文案。”
林宛如:“是。”
中年男人放下手中林宛如资料,皮笑肉不笑道:“学校和社会完全是两码事,所谓的学生气,所谓的幼稚,对于记者却是毫无用处的。林小姐,我说的这句话你能理解吗?”
林宛如不服:“学生气并不等于幼稚,我理解的学生气是青年人的朝气蓬勃和锐意进取。读书的时候,老师曾教导我们,一个优秀记者,那就是要真实记录社会,真实记录生活,所谓有闻必录。我认为以我的学历和能力,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胜任?你拿什么证明,靠一张嘴,还是靠两个皮坨?”中年人名字叫黄冬,是新闻编辑室主任,有一口浓重的眉山口音,不是太好懂,皮坨就是拳头的意思。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甚至有点爆粗口的嫌疑。林宛如皱起眉头,刚要发作。但想想,自己这次实习已经是不合格,要被人赶走:“看来我不符合你们的要求了,好,那么,再见吧。”说着,就伸出手去。
黄冬却没有跟林宛如握手,反惊讶地看着她:“林小姐,谁说我们不用你了?我们这里确实也缺人,我个人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的。”
林宛如有点意外:“黄总编,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转正了?”
黄冬端起桌上的盖碗,酌了一口,笑眯眯说:“林小姐,我听人说你住在西川邮政局,说起来,我和你大哥林卓午兄颇多往来,也是好朋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给你转正。”
林宛如惊讶地瞪大眼睛,眼珠黑白分明,如同两颗围棋子儿:“你认识我大哥?”
黄冬压低声音,道:“卓午兄弟风流儒雅,我是很佩服,自己人,自己人。”
“原来这样。”林宛如这才恍然大悟,现在是人情社会,川内尤其如此。既然黄冬总编是兄长的朋友,看来自己转正的事情没有问题,这是好事,自己能够成为正式记者,走上了成就理想最重要的一步,还是令人欢喜的。可,这一切凭借的却是人情关系,而不是自己的个人能力,想想就有点憋气。
大约是看出了林宛如的心思,黄冬反安慰起她来:“林小姐,走后门进报社说出去固然不好听,但只要后在工作中做出成绩,弄出几篇爆炸性的新闻稿来,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言罢,他又翻开抽屉,把一叠写满字的纸递给林宛如:“这个追踪报道从现在开始由你负责。你拿过去看看,根据这些材料写篇报道,明天要用。”
那是一叠采访材料,内容是对袍哥的专题追踪报道。
所谓袍哥,起源于清朝,是哥老会的一支。当时,哥老会与青帮、洪门同为当时的三大民间帮会。
哥老会传入四川后,被人称之为袍哥,其意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袍哥最早的纲领是反清复明,所谓“地振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古流。”然而,这种民间组织发展了一两百年,帮中会众良莠不齐,充斥了大量地痞流氓。辛亥后,社会秩序混乱,更是把持水陆码头,欺男霸女,成为地方一害。
这已经沦为黑社会,甚至封建会道门了。
各地百姓深为其苦。
这事报社经过采访报道后,在社会上引起一定的反响,报纸的销量也节节上升,算是最近社会新闻的热点之一。
既然已经转正,林宛如就办理了手续,成为《新新新闻》的正式记者,同事们都过来恭喜她。
但林宛如却闷头看采访材料,读完,微一思索,提笔就写了篇三千字的报道,递了上去。黄冬看完,赞了一声:“笔头真快,林小姐你会成为一位大记者的,我相信。”
下班之前,林宛如预支了半月薪水。
“这么多……”
一共四块现大洋。
四川经济不甚发达,普通人薪水都低。豆腐工人每月一块六,铜器工人三块七,茶馆跑堂的四块四毛,制鞋厂工人八块一。算起来,林宛如的一个月八块的薪水已经相当高了。而且,听同事们说,每月还有四五块钱稿费可拿,瞬间进入小布尔乔亚阶层。
林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外公家族却能追溯到明朝阁老王鳌,是名太湖王家。林宛如和兄长颇有家资,对于这点薪水倒不在意。
她出了报社,叫了辆黄包车,闷闷不乐回家。
林宛如和兄长现住在西川邮政局里,邮局位于暑袜街。这里是成都最繁华的地段,旁边是春熙路和盐市口。
暑袜街,顾名思义,就是卖袜子的。据说,从明朝起,这里就开始冬天卖毛袜,夏天卖布袜。
此刻已近黄昏,天色不是太好,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因此,西川邮政局那栋西式二层洋楼就醒目地矗立在路口位置。
那是一栋什么样的楼房呢,上下两层,每层挑高五六米,外面有长长的走廊,走廊后面的拱形窗户,镶嵌着雕花玻璃。因为天色不好,邮局里的瓦斯灯点燃了,照得玻璃窗色彩斑斓,如梦似幻。
“哈罗,美丽的林小姐,你又为什么闷闷不乐,是因为这夏天闷热的天气吗?这该死的桑拿天,这不停流下的汗水,确实有损你美丽的容颜,冲淡您脸上的脂粉。”刚下车,一个声音传来。
林宛如定睛看去,正是四川邮务管理局邮务长、局长,E.A.Cavaliere,一个六十多岁的,有着地中海发型的意大利老头子,汉名克法理络。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奇怪,四川邮政的局长怎么是个外国老头,邮权代表的是主权,这不太合理。
但这却涉及到中国邮政的发展史,清朝末年,因为国家贫弱,加上大量赔款,海关收入抵押给了列强。第一任务海关总长就是英国人罗伯特赫德,这使得中国的经济命脉一度被西方人控制。后来,海关看到邮政之利,便开办了海关拨驷达局。这样,中国在有了自己现代意义上的邮政系统。
民国时候,国家接管了这一系统,但以往的管理层却留下来了,没办法,在管理上你还是得跟人家学习,所谓拿来主义。
所以,现在的四川邮政,具体业务由克法理络负责,而南京那边则另外设置了一个监管机构,名曰:电政管理局,长官名为电政管理局电政监督。现在四川的电政监督叫吴骐。
这些都是林宛如听兄长林卓午说的,自然清楚。
克法理络从小在中国长大,精通汉语,是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不过,这老头喜欢文学,尤其喜欢莎士比亚,说起话来,带着戏剧腔,给人感觉怪怪的。
林宛如掏出手绢,沾了沾额角的汗珠:“克法理络先生,是有点热啊,让人心情沉闷。”
克法理络伸出一只手,扶她下车,满满老派绅士风度:“玫瑰花的花瓣合拢包裹着花心,夜莺停止歌唱,少女满面哀愁,难道是尝到了苦情?”
林宛如扑哧一笑:“克法理络先生,才不是爱情呢。”大约是满腹心事让她心情郁闷,急欲望找人倾吐,她就站在街边,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跟克法理络说了一遍。
克法理络道:“美丽的林小姐,你成为一名正式记者,那是好事情啊,我向你祝贺。”
“不是的。”林宛如吐出一口热气:“能够转正固然是好事,但我希望报社是看到我的能力,而不是因为我兄长的面子,这对我的自尊心打击很大。”
正说着话,霹雳一声,瓢泼大雨落下来。二人急忙跑到邮局里,坐在长廊里的椅子上。
雨水顺着屋檐哗哗而下,在瓦斯灯的照样下,雨滴闪亮,串成珠帘。快到下班时间了,有职员给克法理络和林宛如送来咖啡,二人端在手里看着雨幕。
克法理络喝了一口,缓缓道:“林宛如小姐,我能够理解你。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负,也有才华,这就是天赋。人年轻的时候,特别是有天赋的人,都会以为自己无比强大,彷佛靠自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接受别人的帮助会感觉羞耻。但,家世、人情、关系,也是你天生拥有的一部分,你并没有错。与其为自己天生所拥有的便利而羞愧,还不如证明给别人看,就算没有这些,你也能做得很好。我知道你喜欢文学,能够从事文字工作,成为一名记者是你的理想。既然理想已经启航,就好好把握好手中的桨舵,而不是胡思乱想。林,我这话有点不好听,尤其是在您这么一位体面的小姐面前,请原谅我。”
说完话,他眨了眨眼睛:“你就回答我,这个工作让你快乐吗?快乐,就够了。”
盛夏的天,小孩儿的脸,忽然间,暴雨停下来,先前还阴霾的天空亮开,竟有晚霞映红天空,连西面的雪山都能看到。
西川邮政局前面的河沟里,清流潺潺。三年成邑,五年成都。蓉城建城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战国时期,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城市里有完善发达的排水系统。
据说,面前的这条小河沟一直连通到草堂寺那边。
此刻,溪流还在湍急流淌,几朵黄瓜花顺流而来。
窗含西岭千秋雪,黄四娘家花满蹊,这花彷佛是从全唐诗里,从杜甫的笔下,穿越千年而来。
林宛如想了想,先前自己在写新闻稿的时候,心里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有的只是写作时的快乐,有的只是自己的新闻稿能够引起社会反应,被读者认可的期待。
对啊,快乐就好。
她心结尽去:“谢谢你,克法理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