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武侠小说系谱下的金庸
过去有这么多武侠小说问世,在金庸之前,郑证因(1900—1960)、王度庐(1909—1977)、宫白羽(1899—1966)、司马翎(1933—1989)、欧阳云飞(1930— )、东方玉(1924— )、卧龙生(1930—1997)前仆后继地闯荡在武侠小说世界中,这些作者让武侠小说界风起云涌。但另一方面,残酷的现实是他们在集体的环境下写作,他们依靠其他武侠小说所累积的江湖世界、武侠想象,吸引读者阅读;在读者心目中,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才是他们心向往之的,而不是任何单一的武侠小说。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印象反复出现在不同小说家的作品中,这一片江湖武林才是读者痴迷的对象。
为什么武侠小说最后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包括上官鼎(刘兆玄、刘兆黎、刘兆凯三兄弟共同的笔名)在内的众多武侠小说家都被遗忘了,在金庸崛起之前,很少有武侠小说读者只读一家作品。但金庸塑造了不一样的武侠世界,他笔下的小说主角辨识度极高,读者常热烈讨论金庸小说里的角色像现实中的谁,在现实世界里找寻小说主角的面目。
这意味着金庸塑造太多令人无法遗忘的角色,譬如杨过、小龙女、张无忌这些形象鲜明的主角,或是抢眼的配角如岳不群。金庸在小说角色的介绍上,无论是人性心理的丰富性,或人物形象上的描摹刻画,都引起读者高度兴趣,展现高超的小说艺术。
黄蓉博学多才,中国诗词、术数等知识学问无所不精,在《射雕英雄传》之前,从来没有一部武侠小说出现过这样的角色。金庸等于是把想象中的武侠“隐世界”,套接到“显世界”的大传统中。大传统中的主流学问,包括中国诗词和术数,通过黄蓉显现出来,黄蓉这个角色则象征着大传统。除此以外,大传统中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也被金庸写进武侠小说。
金庸大幅扩张中国武侠小说的可能性,并且加入了许多现代元素。他自己曾在《射雕英雄传》修订版序言里,提及“密室疗伤”那一回目。郭靖身受重伤,在牛家庄密室里疗伤七天七夜,郭靖和黄蓉必须待在密室里,“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密室之外,各路人马不知道他们两人待在里头,发生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尔虞我诈之事,郭靖和黄蓉暗暗在密室内目睹一切。这是一出舞台剧,而且还是个非常精彩的“单目”舞台剧,金庸用舞台剧形式写小说,实在精彩无比。
另外,也是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遇见江南六怪之首柯镇恶,两人到了桃花岛,郭靖才发现五个师父都死在岛上。所有证据都指向东邪黄药师就是凶手,但这是金庸设置的机关,真正的凶手不是黄药师。小说场景换到了古庙,黄蓉在柯镇恶左手掌心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她直接从藏身之处闯出去,与欧阳锋、傻姑一来一往地对话,一点一滴地套出事件真相。这一段情节是名副其实的推理小说,黄蓉化身为神探,在不合理的线索中重建案发现场,像一个神探般解谜,揭发真正的凶手。
在金庸之前,武侠小说是纯粹的类型小说,类型小说最大特色是集体创作与阅读。从中国侠义小说的脉络往下梳理,譬如《水浒传》《三侠五义》,及至清代盛行的公案小说,一路传承下来。清末民初,平江不肖生(1889—1957)开始创作新式的武侠、江湖概念;自此之后,中国类型小说从传统的侠义小说脱胎换骨,转变成现代武侠小说。
现代武侠小说在多元时代蓬勃发展,“南向北赵”[南向指向恺然,平江不肖生的本名;北赵指赵焕亭(1877—1951)]时期之后,郑证因、白羽、王度庐写出风格别具的武侠小说,紧接着出现还珠楼主(1902—1961,本名李寿民)的武侠奇书《蜀山剑侠传》。当时的武侠小说家擅用传体笔法,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武功招数,栩栩如生地描摹这些武功的招式,而侠义小说《水浒传》梁山泊英雄展现武功本领时,武打的场面都是在几句话之内结束,比较少细节描述。现代武侠小说家倾力着墨武功细节,这些小说家的笔下逐渐勾勒出江湖、武林中侠的人际关系及原则。
平江不肖生、赵焕亭、白羽、郑证因、王度庐、还珠楼主等现代武侠小说家,他们的风格和笔法差异颇大,及至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进入了新阶段。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不能在内地(大陆)继续存活下去,而是到了台湾另辟天地,开启另一段新的文学生命。
上述这些武侠小说家来到台湾之后,在武侠小说创作的背景上,他们几乎都是同一代小说家,大部分也有军中背景。流亡时,他们以武侠小说作为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到了台湾,这些作家开始在杂志、报纸崭露头角,大量出版武侠小说,这些小说相互影响他们彼此的写作。
这一代小说家在大量创作的过程中,迸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共同性,他们亦步亦趋地模仿平江不肖生的江湖、武林门派,换句话说,他们的作品让平江不肖生成为传统武侠小说的代表性人物。因此,平江不肖生笔下的武侠门派也就成为台湾武侠小说的共同门派。在这个背景之下,包括平江不肖生式传统武侠小说在内的台湾武侠小说,影响了香港新武侠小说。从这个脉络来看,武侠小说的集体性格,也就更加明朗。
所谓集体性格,意味着无论这本武侠小说是由谁执笔的,小说内容不会有太大差别。虽然读者还是会在意图书封面冠上哪一位作家的名字,但是在武侠小说的阅读环境中,读者“博览群书”,你不可能只读卧龙生的小说,也不可能专攻东方玉的作品集,基本上不存在这样的武侠小说阅读方式。大部分读者会追着涉猎出版的所有武侠小说,当然很重要的阅读乐趣是去评价这些武侠小说家作品的优劣胜负。
在金庸出现之前,武侠小说面目模糊,它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建构在它的集体性上。读者不会沉迷于单一小说或单一作者,而是沉浸在武侠小说共同塑造的集体记忆中。然而这种武侠小说的阅读形态,自从金庸小说出现之后就完全改变了,这也是直到今日金庸的武侠小说仍然值得一读的缘由。
从武侠小说传承的角度来看,金庸小说不再是集体论述当中的武林世界。金庸小说突显的独特性,是那么鲜活,以至于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金庸自成一格,建立起独树一帜的武侠招牌。
武侠小说原本是集体阅读的类型小说,一般来说,读者已经熟稔于所有武侠小说所建构出来的集体阅读经验。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武侠小说写得太具原创性,风格太强烈,很可能就会让武侠小说的读者不买单,因为需要重头熟悉、记忆这个新创立的武侠体系,很容易造成阅读疲累。但是金庸打破了这种阅读规则,所有嗜读武侠小说的读者都沉迷在他的武侠小说中。即使他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添加许多独创性的内容,仍然掀起一股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风潮。这在武侠小说创作文类中,是前所未见的特立独行。
金庸的武侠小说催生了奇异的阅读效应,他的武侠小说养坏了读者的阅读口味。原本,武侠小说家都在集体的武林通则中混战,只要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写,读者都会买单。但金庸额外在武侠小说中增添了许多内在故事,以至于到后来,当读者阅读完金庸小说之后,就无法回头再看其他的武侠小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更多期待—武侠小说怎么可能就只写到这种程度,金庸的小说有更深的叙事结构及层次。金庸之后,武侠小说的创作迈向新的标准。
金庸武侠小说的叙事别具一格,其他作者无法任意模仿他的笔法,例如像黄蓉这个角色,容纳中国传统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知;阅读这个角色的同时,读者不知不觉在中国传统知识系统中潜移默化,而且注意到其他武侠小说不会给你这样的阅读经验。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黄蓉所精通的知识,当她为瑛姑解开三道算题,传授解题的算式:“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即使你完全对于这个解答摸不着头绪,也无碍于阅读上的乐趣,反而跟着瑛姑神驰目眩,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蓉解开一道又一道谜,暗暗赞叹,并且折服于这个角色的聪颖,进而被小说故事说服了。也因为如此,当我们看瑛姑为了解救困在桃花岛上的周伯通,日夜苦思、钻研术数,即使心知肚明她再研习一百年奇门术数也无用,无法胜过桃花岛主人黄药师的学问,仍然殚精竭虑,陷在术数的魅力中,欲罢不能,我们完全认同瑛姑的痴狂。读至此,小说角色和故事完全虏获了我们。
普通的小说家写不出这样满腹经纶、魅力十足又令人信服的角色,无法像金庸一般将中国传统知识架构在小说叙事里。叙事层次丰富的作者可以描写扁平的扁形人物(flat character),换言之,立体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不可能出自叙事简单的作者笔下。对照之下,意味着小说最复杂的角色,往往回应了小说作者的复杂程度,由此来看,至少在武侠小说这个类型小说的领域里,金庸独一无二。
金庸创作过的角色,比如杨过、小龙女都令人印象深刻,这两个角色的纯粹形象都属于性格偏执的类型人物,一般小说家也可以掌握这种角色的叙事技巧。可是,金庸的最大挑战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角色。他早期的突破之作《射雕英雄传》,其中的关键人物是黄蓉,而非郭靖,相对而言,郭靖是比较好驾驭的角色,难写的是黄蓉及黄药师这两个角色。
到了创作中期,金庸在叙事上又有所超越,表现在《笑傲江湖》中岳不群这个角色身上。如果小说家的内心里不存在层次丰富的深度,绝对写不出像岳不群这种表里不一、诡计多端的人物。再往后看,在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史上,《鹿鼎记》极为重要,这部作品综合了金庸写作小说的本领和叙事技巧,所以说《鹿鼎记》是一部登峰造极之作,也就一点不令人意外。《鹿鼎记》之后,金庸再无新作,因为他已写尽他所能写的武侠小说。
写作初期,金庸创造出黄蓉;到了创作第二阶段,他描摹出《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这样一个复杂角色;接下来,从岳不群这个角色延伸出去,则是《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到了他小说创作的后期阶段,《鹿鼎记》韦小宝跃然纸上。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前所未有,考验作者的能耐;小说家本身的内涵一定超越了一般读者的想象,才能将韦小宝这个角色写得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