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开机
2001年9月8日的清晨,中戏校园还笼罩在薄雾中。
道具组的老张带着几个学生已经忙活了两个小时,他们在表导楼前的空地上支起长条案,铺上崭新的红绸布。
场务小李小心翼翼地摆上香炉,又按老规矩在四个角放了苹果和橙子。
“猪头真不用准备?”老刘第三次确认。
“我在西影厂跟组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开机仪式。”
陈默正调试着刚到货的ARRI摄影机,闻言抬起头:“简朴点好,省下的钱用在胶片上。”
陈默看了眼手表,距离吉时还有半小时。远处,几个女生正帮着闫妮整理戏服,她坚持要穿自己准备的粗布衣裳先找感觉。
九点整,秋阳正好。全剧组六十多号人整齐列队,中戏的几位领导也站在后排观礼。
陈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走上红毯,接过场务递来的三炷高香。
香火在晨光中袅袅升起,陈默凝视着香炉后的电影板,《不可饶恕》四个毛笔字是郑主任亲笔所提。
陈默郑重地三鞠躬,将香插入香炉。这一刻,他想起父亲矿上每年开工时的祭拜仪式,那些矿工们虔诚的表情如出一辙。
段奕宏上前时明显紧张,拿香的手微微发抖。
这个从XJ赶来的年轻人昨晚还在排练室通宵揣摩角色。闫妮倒是落落大方,上完香还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引来一片笑声。
……
仪式刚结束,场务突然急匆匆跑来:“陈导,出状况了!”
原来柯达送来的胶片在运输途中受了潮,第一批拍摄计划可能要推迟。
陈默还没开口,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用我的备用库存吧。”
徐校长不知何时到了现场,身后跟着两个搬胶片的工人,“就知道你小子会出状况,特地备用了200尺。”
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开机板上的“Action”字样上。陈默深吸一口气,喊出了那句期待已久的。
“《不可饶恕》,第一场第一镜,开始!”
……
九月的阳光透过中戏老礼堂的彩绘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场记小张高高举起打板,黑色场记板上用粉笔写着。
“《不可饶恕》第一场第一镜,take 1!”,字迹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陈默站在索尼监视器后,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九月的天气还是很燥热。
陈默特意选了这场看似简单的室内对话戏,段奕宏饰演的姜明在警官学校授课后,婉拒校长留校邀请。
场景就设在中戏的老会议室,红木桌椅和斑驳的墙面自带年代感,连布景都不用大改。
“Action!”
段奕宏推门而入,九点钟的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穿着洗得发白的法医警服常服,领口的第二颗扣子松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泛黄的衬衫领子。整个人透着一种矛盾的疲惫与坚持,像是被生活打磨过,却又不肯完全屈服。
中戏郑主任客串的校长站起身,茶杯在红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郑主任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与权威,“姜老师,校党委决定破格留用你。”
“停!”
陈默突然喊停,全场瞬间凝固。录音师的手指还悬在调音台上,灯光师保持着打光的姿势。
陈默走到段奕宏身边,低声说:“姜明这时候应该是在强忍腿伤,他不想让人看出来。”
手指在膝盖位置比划了一下,“三年前那场实习经历留下的旧伤,走路时可以稍微...”
段奕宏眼睛一亮,立刻调整状态。再开拍时,他的步伐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右腿每走两步就会不自然地僵直一下,像是肌肉记忆般下意识地保护着某个隐痛部位。
当他走到校长面前时,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姜老师,校党委决定破格留用你。”校长再次开口。
段奕宏的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正有几个学生在草坪上练习台词。“谢谢校长。”
虽然是跟国内有数的校长演对戏,段奕宏气场却很镇定,一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很自然的搭在徐校长肩膀,轻拍,用喜悦的口吻回绝道。
段奕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抱歉,接下来时间我要回去陪陪女儿,我得回去。”
“那警局那边怎么办?”
“那边我会休息一段时间,有可能辞职。整天对着尸体的生活,我暂时也不想过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蒋慧吧?”
“对。”
镜头拉近,段奕宏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苦笑,张口正要继续回答。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段奕宏演的姜明,只能收回已经到嘴边的话,拿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姜明,杀人抛尸?好的,知道了,马上过去。”
这次一条过,当陈默喊。
“Cut!完美!”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场务小李立刻端上准备好的红包,每个都装着崭新的二十元钱,红纸包上用金粉写着“开机大吉”,这是行业讨吉利的规矩。
徐校长笑着对身边的吴厂长说:“这小子有点意思,连'开门红'的讲究都懂。”
徐校长指了指正在分发红包的陈默,“听说他父亲是山西矿老板?”
吴厂长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正在看回放的陈默身上。
年轻人专注的侧脸在监视器的蓝光中显得格外坚定,修长的手指不时在画面上圈点着什么。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陈默白衬衫上投下七彩的光斑。
“老徐啊,”吴厂长突然说,”这孩子不像第一次拍电影。
吴厂长指着监视器上的构图,“你看这个过肩镜头,完全避开了窗户的反光,连老周都没想到这点。”
场记板上记录的拍摄时间是2001年9月8日上午9点17分。这个时刻,后来被很多中戏电影学生称为“新生代导演的起点”。
……
第三天傍晚,剧组转场到西郊的废弃工厂拍夜戏。
这片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厂房早已荒废,斑驳的水泥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破碎的玻璃窗在夕阳下泛着血色。
场务组刚架好Kino Flo灯光,突然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
“谁让你们在这儿拍的?”
一个纹着青龙的光头带着十几个混混闯了进来,金属链子在皮夹克上叮当作响。
光头一脚踢翻价值上万的ARRI反光板,铝合金支架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身后的小弟们开始推搡场务,有个染黄毛的甚至掏出了蝴蝶刀在手里把玩。
制片老刘赶紧上前,从西装内袋掏出中华烟:“兄弟,我们是中戏的剧组,已经跟街道办打过招呼。”
话没说完就被推了个趔趄,金丝眼镜摔在地上镜片碎裂。
陈默正要过去,场务小张死死拉住他:“陈导,千万别!这帮人是'西郊十三太保',专门敲诈影视剧组。”
小张的声音发颤,“上个月北电有个组在这儿拍作业,设备都被砸了。”
光头已经走到监视器前,油腻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污渍。
“一天五千,少一分都不行!”光头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射来几道刺目的车灯。三辆挂着晋A牌照的路虎揽胜疾驰而来,急刹时轮胎在水泥地上擦出青烟。
车门打开,陈铁山带着六个矿工模样的壮汉走了下来,旁边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些汉子清一色寸头,穿着统一的黑色工装,腰间别着矿灯。
“咋回事?”
陈父的声音不大,却像按了静音键般让现场瞬间安静。
陈父今天穿了件定制款黑色羊绒夹克,领口别着运城矿业集团的安全徽章,纯金打造的矿工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光头脸色刷地变了:“李...李哥?您怎么..…”金牙不再反光,因为嘴唇开始发抖。
身后的小弟们像被施了定身术,那个玩蝴蝶刀的黄毛悄悄把刀塞回了裤兜。
“这是我侄儿子的剧组。”
陈父走过去拍拍光头的肩,力道让对方不自觉地矮了半截,“你刚才说要收多少来着?”
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这群混混不仅帮忙搬器材、维持现场秩序,光头还主动请缨当了群演,在追车戏里饰演一个被撞飞的歹徒。
陈默后来才知道,这片废弃厂区就是陈父九十年代初在BJ的第一笔地产投资,当年差点烂尾,是陈父借钱给李哥那帮本地人帮忙解决的纠纷。
夜戏拍得出奇顺利,凌晨三点收工时,段奕宏却不见了。
场务最后在废弃的锅炉房角落里找到了他,这个硬汉演员正蹲在锈蚀的铁管旁干呕,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把跟组的女化妆师吓坏了。
“没事。”
段奕宏摆摆手,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就是太入戏了。”
原来为了找角色感觉,已经一天没正经吃饭,每天只靠黑咖啡和苹果维持,就为了保持那种生理性的饥饿与眩晕感。
陈默立刻让场务开车去24小时永和豆浆买热粥,自己则陪着段奕宏看回放。
监视器里,姜明在雨中追凶的镜头充满原始张力,湿透的衬衫贴在紧绷的背部肌肉上,眼神里既有猎人的锐利又有困兽的绝望,完全看不出是表演。
“值得。”
段奕宏盯着屏幕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接过热粥的手在发抖,塑料碗里的热气在秋夜中凝结成白雾。
段奕宏整段台词表情和情感都很到位,尤其是那眯眼望向阳光的一幕,这是在陈默剧本外的,完全是个人发挥,呈现的效果却很好。
……
清晨七点,三辆大巴车缓缓驶入郊区公安局大院。陈默第一个跳下车,晨露打湿了他的球鞋。
公安局宣传科的王科长早已等在台阶上,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
“徐校长打过招呼了,”王科长和陈默握手。
“但规矩不能破。”他指着东侧的老办公楼,“只能在三号审讯室和隔壁走廊拍,设备不能进主楼。”
场务组开始卸器材时,陈默注意到每个角落都有监控探头,两名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不远处,目光警惕。
整部电影,有很多警局和审讯室的镜头。这些场景如果一比一复原打造,花费不菲,即便陈默有钱,也不带这么浪费的。
所以陈默打着中戏和西影的名义,联系了警局,租借了场地。
公安局也愿意配合,反正也不是免费借。只不过他们限定了区域,另外拍摄过程中会派人在现场盯着。陈默自然理解,并全力配合。
到警局的第一场,就是段奕宏和张佳译的对手戏。
陈默拿着剧本,跟他们对着戏:“段师兄,这一幕是你在知道女儿被绑后,找到被捕的凶手,询问她的安危和下落。”
“还有佳译哥,你饰演的凶手,虽然身处警局,但要表现的淡定平静,另外跟段师兄对话时,还要有种运筹帷幄,吃死了对方的感觉。能不能成?”
剧本张佳译看了无数遍,但没想到,上来就是这种对手戏。
不过想想也没办法,租借警局也不是无限期的,有时间限制的,轮不到慢慢酝酿情绪。
张佳译又过了遍台词,深吸口气,而后重重点头:“放心吧。”
虽然演过不少配角,但电影还没能登上大荧幕,理论上来说,这才是他张佳译的荧幕首秀,开局就是男二,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陈默能理解他的感受,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佳译哥,加油。其实不就是演个变态杀人凶手嘛,你就当本色演出就行了。”
“嘿,你骂谁是变态呢!”
张佳译笑骂了一句陕西话,引的其他剧组成员哈哈大笑,直接冲淡了现场紧张的气氛。
西影的老刘凑过来低声道:“我打听过了,这里去年刚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案...”
……
审讯室的绿色墙漆剥落了几块,铁椅子上还有不知名的污渍。段奕宏一进门就皱起鼻子。这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金属腥气。
陈默把剧本摊在审讯桌上。
“段师兄,这场戏是你知道女儿被绑后,来找被捕的凶手问下落。”
陈默转向张佳译,“佳译哥,你要演出那种,虽然戴着手铐但依然掌控全局的感觉。”
张佳译搓了搓了搓手,这个后来被称为“大叔戏妖”的演员,此刻正反复翻着已经卷边的剧本页。
“我再看看台词...”张佳译的陕西口音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陈默突然拍手:“各位,咱们只有今天一天只能拍摄5个时间。”
陈默环顾狭窄的审讯室,“灯光组,把顶光再调暗些;录音注意回声问题;场记,提醒我们每小时休息五分钟,这屋子待久了头晕。”
“Action!”
段奕宏一把揪住张佳译的衣领,手铐链条哗啦作响。
监视器里,他太阳穴的青筋清晰可见,眼球布满血丝:“她在哪?!”
张嘉译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在场所有人后背发凉,既温柔又残忍,像屠夫抚摸待宰的羔羊。
张佳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姜警官,你女儿笑起来,真像她妈妈……”
“Cut!完美!”
陈默喊停时,段奕宏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肩膀剧烈起伏。张嘉译则瘫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场务递来毛巾时,陈默注意到张嘉译的手在发抖。
“陈导,”
张佳译苦笑着用陕西话说,“你这变态写得,太带劲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