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中美合拍
4月25日上午九点整，中影集团8层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却驱散不了满屋的烟味。
陈默盯着墙上密密麻麻的流程表，在心里默默吐槽。
这哪是电影发布会，简直像是外交部的国际记者会。
“《电影频道》确认了专访档期吗？”
韩三平突然开口，手指敲击红木桌面的节奏像极了陈默电影里的某个悬疑片段。
宣传总监李雯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投影仪的蓝光。
“已经确认了，发布会后单独留出30分钟。”
她翻开烫金的文件夹。
“央视早间新闻频道会给30秒的报道。”
陈默的钢笔在记事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墨水晕染开来，像极了他在青岛见过的某个浪花形状。
“海外媒体呢？”韩三平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
“狮门方面已经联系了驻华CNN和BBC的文化线记者。”
李雯的指甲在名单上轻轻滑动。
“《综艺》和《银幕》的亚太主编都会到场。”
会议室角落的打印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吐出一张张媒体座位表。
陈默数了数，光是主宾区就安排了48个座位。
他的胃部传来一阵不适的紧缩。
“是不是...阵仗太大了？”
“不大不大。”
西影吴厂长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他钢笔都掉了。
“小陈啊，这可是真正意义上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中美合拍的电影影片，这一步会留在影史上！”
吴厂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你知不知道文化部专门为这个项目开了绿灯？刚申奥成功，正是需要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时候；这次我们也是粘便宜，必修一炮打响。”
………
陈默弯腰捡钢笔的瞬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金发男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古龙水和咖啡混合的气息。
“Sorry I'm late！Traffic was insane！”（抱歉迟到了！BJ交通太疯狂了！）
韩三平站起身，脸上堆出标准的迎宾笑容。
“这位是狮门亚洲区总裁大卫·克莱恩先生。”
大卫的中文比他的发型还要张扬。
“噢，你好，陈！《不可饶恕》我在柏林看过三遍！”
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差点打翻秘书刚端来的茶。
“太震撼了！那个监狱长镜头...哦我的上帝！”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陈默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好莱坞制片厂的绞肉机。
………
他们先是花了四十分钟争论《鲨滩》的英文片名该叫。
“The Reef”还是“Shark Bait”。
然后又为发布会主席台的座位顺序吵得面红耳赤。
“按照国际惯例，制片人应该坐中间。”大卫坚持道。
“但这是在中国，导演必须居中。”
李雯寸步不让。
最荒谬的是关于陈默着装的讨论。
大卫带来了一本时尚杂志，指着某位奥斯卡影帝的红毯照。
“这种深蓝色阿玛尼最适合年轻导演！”
吴厂长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咱们中国导演要庄重，还是黑色中山装好。”
陈默缩在椅子里，看着这群人对他指手画脚，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橱窗里的模特。
直到韩三平最后拍板。
“这样，前半场穿中山装，后半场换西装。”
………
中午休会时，陈默溜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喘口气。
“躲这儿来了？”
于佳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给你，双份浓缩。”
陈默接过咖啡，苦涩的液体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你怎么进来的？”
“中影通知的，说狮门要看看女主角。”
于佳明狡黠地眨眨眼。
“听说你们在讨论穿什么衣服？”
陈默痛苦地捂住脸。
“别提了，他们连领带颜色都要管。”
于佳明突然伸手整理他的衣领，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她的手指微微发颤，却故作镇定地说。
“不管穿什么，记得挺直腰板。”
顿了顿又补充，“你可是柏林最佳导演。”
………
下午的会议更加疯狂，李雯展示了详细的记者提问预案。
甚至为每个可能的问题都准备了标准答案。
“如果有记者问中美电影差异...”
“就强调文化互补。”陈默机械地重复。
“如果问创作灵感...”
“感谢生活，感谢时代。”
陈默觉得自己像个复读机。
最离谱的是，李雯还安排了两个“托儿”—《电影频道》的小王会第一个举手，问我们设计好的问题。”
会议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韩三平亲自送陈默到电梯口，突然压低声音。
“小陈，见谅；这次有领导要来发布会，问题必须商量好。明天宣传部领导要见你，你准备一下。”
韩三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记住，不管记者问什么，都要往'中美电影合作新时代'这个主题上引。”
走出中影大厦，BJ的夜空难得能看见几颗星星。
陈默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给于佳明发了条消息。
“逃出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手机立刻亮起回复：“老地方见。”
陈默拦了辆出租车，车窗外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流动如彩色的河。
他忽然想起大卫说的一句话。
“Welcome to the big league，kid.”
（欢迎来到大联盟，小子。）
是啊，从后天开始，将不再只是一个拍电影的学生，而是被推上国际舞台的中国导演代表。
这个认知让陈默既兴奋又恐惧，就像电影里那个站在悬崖边的主角，退后是安全，前进是未知。
………
窗外的北京城灯火阑珊，陈默站在公寓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玻璃。
以为自己重生一世，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心态，可此刻胸腔里那颗心脏却跳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搞什么...”
陈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身继续在房间里踱步。
地毯上已经踩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像被反复碾压的胶片。
后天要说的台词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鲨滩》是中国电影国际化的重要一步...”
“感谢西影，中影的大力支持...”
“中美电影合作新纪元...”
每个字都像是被烙铁烙在了记忆里，却又在下一秒变得陌生。
陈默抓起茶几上的矿泉水猛灌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那股莫名的焦躁。
叮——电脑屏幕亮起。
于佳明的消息跳了出来：
「紧张？」
陈默盯着这两个字看了三秒，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还是老实回复。
「有点。」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几下，一条新消息弹出：
「想象他们都是南瓜。」
陈默一怔，随即笑出声：「？」
「我艺考时的秘诀，把评委想象成南瓜，就不紧张了。」
于佳明还附了个龇牙笑的表情。
陈默正要回复，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皱了皱眉，这个时间谁会来？
………
门开处，于佳明倚在门框上，一袭黑色吊带裙勾勒出纤细的轮廓，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
她的妆容比平日精致许多，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在走廊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睡不着？”
她歪着头问，没等回答就径直走进房间，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陈默愣在门口，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这才注意到于佳明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纸袋。
“看什么看？”
于佳明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见过美女啊？”
她从纸袋里取出一瓶茅台和两个小巧的白瓷酒杯。
“陪你喝两杯。”
陈默关上门，看着于佳明熟门熟路地在他厨房里翻找碗筷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老电影里的某个镜头。
“晚上要穿礼服吗？”陈默指了指她的装扮。
于佳明终于找到了开瓶器，正费劲地拧着瓶盖。
“刚陪室友试完镜。”
她撇撇嘴，“礼服勒得我快窒息了，出来的急就没换了。”
瓶塞“啵”的一声弹开，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于佳明倒了小半杯，递给陈默。
“尝尝，我爸珍藏的。”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陈默抿了一口，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惹得于佳明哈哈大笑。
“就这点酒量？”
她挑衅似的仰头干了半杯，白皙的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陈默不甘示弱，也跟着一饮而尽。
热流在体内扩散，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些。
于佳明突然正色道，“说真的，你在紧张什么？”
陈默转动着空酒杯，思索该如何回答。
是怕明天的镁光灯？怕记者的刁难？还是怕自己配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光环？
他斟酌着词句，“怕被架得太高，摔下来会更疼。”
于佳明轻笑一声，又给他斟了半杯。
“你以为柏林那尊银熊是捡来的？”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
“陈大导演，你值得这一切。”
………
窗外，一架夜航的飞机掠过天际，红色的航灯像颗移动的星星。
陈默望着那点红光，突然问道。
“如果是你，会怎么回答关于审查制度的问题？”
于佳明晃着酒杯。
“就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色'，然后迅速把话题转到电影艺术性上。”
她狡黠地眨眨眼，“我可是看过李总监的提问预案的。”
………
第二天晚上，华灯初上，京城一家老字号私房菜馆的包厢里，韩三平又约了陈默吃饭。
红木圆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淮扬菜，两瓶茅台已经开了一瓶。
陈默注意到韩三平今天特意换了件深灰色中山装。
领口别着那枚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但镜片后的眼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血丝。
三杯酒下肚，包厢里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韩三平突然放下筷子，瓷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小陈啊。”
他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重视《鲨滩》这个项目吗？”
陈默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上的青花纹路。
“中国电影走出去太难了。”
韩三平突然仰头干了一杯，喉结剧烈滚动着。
酒精让他的眼白泛起血丝，像是浸了朱砂的宣纸。
“张艺谋的《红高粱》，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都是靠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奇观'才获得认可。”
韩三平说到“东方奇观”四个字时，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沉闷的节奏。
………
服务员进来添茶，韩三平的话头戛然而止。
等门重新关上，韩三平忽然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泛黄的剪报，最上面是张1993年戛纳电影节旧照。
“你看这张。”
他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颤抖。
“当时我们都以为中国电影要翻身了。”
陈默接过照片，发现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第五代导演的黄金时代。
墨迹已经晕染开来，像是被水渍浸过。
“二十年了！”
韩三平重重放下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荡出细小的漩涡。
“我们还在用旗袍、京剧脸谱和黄土高坡当敲门砖。”
他突然扯松了领口。
包厢里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陈默发现韩三平的右手无名指在桌布上无意识地画着圆圈，那是他焦虑时的小动作。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雨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蚯蚓。
“但你的《鲨滩》不一样。”
韩三平突然前倾身体，檀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讲的是全人类都能共鸣的故事。”
瞳孔在酒精作用下微微放大，倒映着陈默惊讶的脸。
“恐惧、求生、爱，这些不需要文化翻译。”
陈默没想到这位电影界大佬会如此推心置腹。
………
“明天。”
韩三平突然站起来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
“不仅是你的机会。”
他的目光越过陈默，落在墙上那幅《千里江山图》的复制品上。
“也是中国电影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空气。
“更是我的机会。”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