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玉牒局中方成我
残露凝作霜华,睡莲蜷合如未展经卷。
唯有锦鲤摆尾声在夜中回荡,惊起一池摇曳。
九曲回廊上,刘方丝履碾过最后半卷残荷,刘宏的车辇已然停在水榭转角。
张让的声音裹着莲叶清苦漫过来:
“老臣先行一步……”
语尾隐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刘宏望着那抹佝偻背影,冕旒流苏遮住眼底翻涌。
少顷携刘方走向辇车,旋即,玉雕花骢踏碎满地琼瑶。
车辇与青砖相击的“咯噔”声在禁中静夜格外清越。
忽有帘幕掀开声,刘宏凭轼而望,远处飞檐展于墨蓝天幕:
“兄常思,若得见太平盛世,必使弟为这天下最自在的贵胄……”
声线混着夜露寒凉,惊起栖鸦数点掠过宫墙。
刘方隔着鲛纱帘望着宫墙上灯火蜿蜒,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流程般的回应着。
偏殿角门“吱呀”洞开时,暖黄烛光如流金泄地。
张让已垂手立在丹墀下,手中琉璃灯映得殿中浮尘俱明,照见案头宗正寺玉牒泛着陈旧的檀木香气。
……
刘宏指尖划过河间王一脉谱系,在“孝崇皇刘翼”名讳处顿住:
“弟虽为同辈宗亲,然年齿尚轻——”
案前二人屏息静候。
玉牒边缘在刘宏掌心压出红痕:
“若认在孝崇皇名下,按宗正礼法当为朕皇叔,如此方能镇住世族喙息。”
张让趋前半步,琉璃灯照亮牒中模糊墨痕:
“陛下欲使马大人入孝崇皇支脉?”
刘方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袖摆。
“正是。”
刘宏推过玉牒,指腹碾过牒尾宗正令印泥:
“宗正寺改牒之后,再着三王共署认亲牒文,如此便无人能够质疑。”
张让眼角挂着笑意,径直走向墙上火漆密封的暗格。
依稀可见几幅残破帛书,皆是边缘焦黑,从中选了一幅,走回刘宏面前。
刘宏目光落在张让手中残帛上:
“阿父,且将这东西来历细细讲与弟听。”
那帛书边角焦黑如遭火焚,字迹断续处可见“蠡吾侯猝薨”“幼子刘方襁褓”等语。
张让躬身受命,娓娓道来:
“永熹元年蠡吾侯刘翼猝薨,长子刘志年十四袭爵。”
“次年质帝遭鸩,梁太后与大将军梁冀迎立刘志为帝,是为桓帝,追尊刘翼为孝崇皇。”
他指腹抚过“猝薨”二字残痕,声线陡然低哑:
“桓帝有弟三人,长曰悝,封勃海王,次曰硕,封平原王,幼曰方,诞于永熹元年三月,生未满月而父薨。”
“其母惧遭梁氏忌害,密嘱乳母抱幼子而藏,仅留此帛书为凭。”
琉璃灯掠过帛书破损处,“幼子刘方”四字旁隐约可见暗红指痕。
“彼时桓帝初登大宝,梁氏专权,勃海王将幼弟养于渤海王府,对外称府中幼子乃家仆所出,是以宗正旧牒未载。”
“熹平二年,勃海王以谋反罪伏诛,其妻子百口俱殁于狱中……”
刘宏闻言目色流转,张让适时俯身:
“据老臣所得密报,勃海王临刑前曾手书血帛,言幼弟刘方尚在人间,嘱平原王刘硕代为照拂。”
张让指尖抚过帛书残角,转身笑意绵绵的看向刘方:
“当时王甫劾勃海王谋反,所呈罪证多有牵强。”
“刘悝于刘方而言,如兄如父,刘方不愿意相信刘悝谋反一事。”
“遂借中常侍张让之手,伪装为宦,潜于宫中,暗查王甫。”
“今以孝崇皇遗脉现世,马大人……可通晓了?”
殿外更鼓镗镗,惊起栖鸦数声。
刘方垂首沉思,掌心微沁。
难道说,刘宏之前提及勃海王刘悝的异常,就是因为此番谋划?
勃海王并无谋反之意?是被构陷成了这权谋棋盘上的弃子?
似乎合理,却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刘宏早已布下了这环环相扣的局。
毕竟,按照刘宏的此番谋划。
无论是直接给他正名,把他抬到风口浪尖上。
还是刘方由“同辈宗亲”变为“叔侄之序”。
都将逐渐丧失对皇权的威胁。
……
“妙在这帛书半真半假。”
刘宏接过帛书,指腹碾过帛书边缘焦痕,这伪证堪称天衣无缝。
“永熹元年生、勃海王托付、入宫中潜伏,如此皆有可查……”
“唯幼子下落一事,因当年梁氏专权而未载玉牒,是最妙的一手,若是全无破绽反而不美。”
目光转向刘方时,冕旒流苏遮住眼底深意:
“弟以桓帝幼弟之身,兼皇叔之尊,世族若敢非议,便是自乱‘亲亲尊尊’的礼法!”
张让适时退后半步,琉璃灯映得他面上皱纹如刀刻:
“名号虽重,仍需行事由头,马大人欲收士心,须得有个天下公认的大义……”
刘方指尖骤然收紧。
“清君侧。”
张让声音极轻:
“马大人潜伏宫中二载,明为天子近侍,暗查王甫构陷勃海王之罪,此等孤忠,正可做‘清君侧’的大义名分……”
话未毕,殿角暗格“咔嗒”轻响,似有夜风卷着露气透入,吹得案头玉牒簌簌作响。
果然。
前世之乱,无不是借这“清君侧”名号兴兵。
如今借“孝崇皇遗脉”正名,他便不再是“天子胞弟”。
看似抬升身份,实则是将他的血统牢牢绑定在桓帝一系。
再借勃海王旧案,断了他觊觎大位的可能。
且,刘宏既然有这一系列证明他身份的手段,自然也有让他身败名裂的手段。
罢了,之后再从长计议。
至少,已遂其首要之事——显于明处。
……
刘方指尖轻叩案头,目光扫过帛书上“幼弟刘方不足满月”的残句。
“如此,弟的生年便定在永熹元年?”
刘宏击掌而笑,冕旒撞击发出清越之音:
“虚长十岁,既补上年齿之轻,又合‘孝崇皇幼子’的身份。”
刘方望向烛影中浅笑的帝王:
“那弟自此便要与宦者划清界限,甚至——与兄长对立?”
“明面上自然要做足戏文……”
刘宏冕旒随笑声晃动,撞出细碎的金玉之音:
“世族总说朕委权内官,弟便做那‘拨乱反正’之人。”
忽然倾身,冕旒流苏拂过案头:
“明里弹劾王甫,暗里剪除世族羽翼。”
刘方颔首,心下忖度,这天子心计到底藏有几重。
老宦虽已势微,然王甫党羽盘结如网,似正需一场名正言顺之剿除……
然观其势,又非止于此。
此乃阳谋也,欲成事,唯有循此途,纵有阱亦须蹈之。
……
张让伏地稽首,声若蚊蚋:
“臣等本为天下人所指‘君侧奸邪’,马大人若以宗室之尊弹劾吾辈,恰合世族‘清浊之争’的期许。”
刘方凝视着张让膝前摇曳的灯油,在火苗舔舐青砖的噼啪声中,忽忆前世士人痛斥张让贪虐无道之言。
然眼前之人,竟愿化身引火之薪,以举世攻讦换自己出师有名。
“阿父不怕后世史书将汝钉在耻辱柱上?”
“虚名何足道哉!彼所谓清流,不过耽于清谈、溺于虚名之辈。”
张让抬首时,眼角沟壑间尽是笑意:
“彼等骂吾辈阉竖数十载,即便吾等无所作为,亦难逃‘奸佞’恶名。”
殿内死寂如幽冥,唯烛芯爆裂之声偶破沉寂。
刘方眸光流转,以魏王视角思及往事。
宦官自入宫起,除肉身净秽,更斩断与世俗之联系。
何以阉党多暴戾?
一则因宫禁险恶之境,弱肉强食方得生存。
二则史册所载皆权宦,需为天子行酷政、担骂名。
三则唯有自授把柄,方得帝王重用。
若大汉将倾,张让之流必率先焚身以作薪火。
正如前世……
思及此处,刘方不由念起一物。
“兄长,弟斗胆请赐衣带诏!”
张让与刘宏同时怔住,刘方目光如炬,续道:
“无需明言清君侧,但书‘广求天下忠良,共扶汉室’,臣便可持诏巡行州郡,招揽义士,寻访贤臣,名正言顺行事。”
刘宏抚掌大笑,解下玉带,抽出内衬黄绫。
以朱砂疾书“宗室刘方,代朕巡狩”八字。
忽而抬眸望定,目中精光一闪:
“此诏无文,唯用行玺,只凭弟……”
“不,是唯凭皇叔口传天语。”
此时,张让也缓缓起身,笑而不语。
琉璃灯新添的灯油腾起半寸火苗,将三人身影映得忽长忽短。
忽闻宫钟远鸣,惊起飞虫无数。
在振翅声中,不知是夜色将褪,亦或是更深的长夜将至。
……
灯油已尽,唯有烛芯仍在冒烟。
张让趋至御前,附耳低语:
“元义近来行事,似有别往昔。”
刘宏指尖划过舆图,忽而轻笑:
“不妨事……”
他抬眼望向天际,晨曦初绽处云翳翻涌。
“他早该飞了——”
……
无眠。
刘方辗转终夜,忽觉窗纸泛白。
晨光已漫过雕花窗棂。
他倚榻闭目。
听宫外渐起辚辚车辇声,夹着商贩吆喊、行人私语,如潮水漫来。
起身整衣时,袖中黄绫窸窣作响。
他解开内衬暗袋,将衣带诏小心收讫,指尖触到属于曹操的半块玉珏。
昨夜张让将他送至宫门,两人相谈甚久。
终了,张让抚其背叹道:
“终有一死,纵留千古骂名,亦不过黄土一抔,唯求生前事能遂本心,何须惧后世评说?”
此言不绝于耳。
铜镜之前,青衫磊落,玉带横腰。
他凝视镜中影,眉目间似见往昔。
……
孤,曹孟德。
熹平三年,初为洛阳北部尉。
有蹇硕叔父违禁夜行,即杖杀之。
时阉竖势盛,赖阿翁周旋,方得外任顿丘令。
尔时尚为少年,胸藏澄清天下之志。
黄巾乱起,随皇甫嵩讨贼颍川。
破波才于长社,焚贼营于西华,以功迁济南相。
至郡则整肃吏治。
奏免贪秽,禁断淫祀。
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然见朝堂朋党相倾,宦官秉权如故,乃挂印归乡。
于城外筑室,春夏读书,秋冬弋猎,欲以耕读自全。
中平六年,董卓入京废帝,擅行废立。
孤伪为献刀,欲图刺之。
事觉而亡,易名改姓间行东归。
至陈留,散家财得义兵。
首倡义旗,移檄州郡声讨国贼。
袁绍等关东牧守共推盟主,号十八路诸侯。
然屯兵酸枣月余,莫敢先进。
竖子不足与谋!
诸君北面,吾自西向。
遇董卓伏兵,士卒死伤殆尽。
赖曹洪以马相授,方得脱免。
一场聚义,信义皆失,挚友割袍。
蓦然回首,父子已隔世。
张邈、陈宫叛迎吕布,几丧吾所有。
张绣反于宛城,长子昂、从子安民、爱将典韦并殁于难。
典韦死战时,双挟贼尸而立,目眦尽裂。
其忠勇若此,吾过其葬地,必驻车恸哭。
陈宫助吕布再困吾于濮阳,火焚东门,须发尽焦。
此战后,孤不欠公台,亦于天下人再无亏欠。
及破冀州,临袁本初墓前,设太牢以祭。
想幼时同猎于谯,共饮于洛,曾几何时,竟成隔世。
墓草离离,寒风萧瑟,少时故友,零落殆尽。
是夜独登城楼,见北斗横天,四野无声。
忽觉天下虽广,竟无一人可共肝胆者。
赤壁之役,吾素信江表豪杰或念旧谊,岂料火船蔽江,烟焰涨天。
马超、韩遂复叛于潼关,割须弃袍而走,渭水寒波,照吾白头。
至此,阿瞒已死,唯余孤耳。
铜雀台成,召子建登楼,谓曰:
“汝为吾赋,记生平之志。”
植援笔立就,文辞华美,然孤志岂在台榭?
唯恨头痛日剧,每夜梦典韦守护帐前,昂儿啼呼“阿翁”。
惊起按剑,唯见烛影摇红,满室凄凉。
奉孝从征十一载,每临大事,辄能决疑。
柳城霜冷,其疾骤发,孤亲执其手,竟成永诀。
扶柩而还,路逢大雪,仰天长叹: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荀令君自初平二年举郡来投,居中持重十五载,军国务决于其手。
建安十七年,因谏九锡事,薨于寿春。
孤往吊之,见几上残卷未收,墨痕犹新。
忽忆昔年共饮许昌城头,论及兴复汉室,其目灼灼如炬。
今竟天人永隔,泪落衣襟,不能自已。
或訾孤任人唯亲。
岂知孤之命,乃曹子廉汴水让马所救
乃夏侯元让,拔矢啖睛而不退所救。
此等袍泽,非亲而何?
非亲而能以死相救乎?
孤独爱关云长者,何也?
其心赤诚如赤子,其义贯日月而不欺。
曾几何时,曹孟德亦如关云长般忠义无双!
岂愿为奸雄?岂愿为汉贼?岂愿终日头痛欲裂?
孤,怕了!
孤本谯郡一孝廉,曾怀澄清之志,欲为汉家良臣。
初愿作郡守,修治城郭,使百姓和乐。
后遭乱世,欲为征西将军,墓前题“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足矣
若可选择,谁愿弃忠信而怀权术?
谁愿舍周公之德,而作权谋之主?
谁愿为终日疑惧,梦中杀人之魏王?
建安廿五年,知大限将至。
临薨望北,犹盼河清海晏。
然天意昭昭,何幸于孤,赐此再世之机。
昨夜忽闻天语如雷,恍若棒喝贯耳,醒吾半生迷津。
既重托此躯于世,必循孟德之法,以行匡复之业。
唯愿生前诸事,皆遂吾素志,至于青史评章,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