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尉府筹谋破玄机
少年望着那方士的身影渐渐淡去,他默然转身,带着一行人踏上了返回北部尉府的路。
从吏的踱步声里,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说来也是可笑,他的父亲乃恒帝时大长秋曹腾养子。
宫中之宦,自小黄门起,至中常侍秩千石,而大长秋秩二千石。
纵然曹腾已死,他的父亲仍是通过曹腾的人脉和家财累官至九卿。
若论出身,他乃大宦官之后。
虽然他是举孝廉为郎,也自知多赖家族,故常被视作出身卑贱,难获士人认可。
可是他自幼读书受教,交游世族,向来不屑与宦官为伍。
但两朝两帝都重用宦官,宦党权势滔天,而他又无法完全融入士人之中……
少年仰观夜空。
幼时初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言,怎个热血沸腾?
此刻深夜凉意侵体,再想起那五色棒初立时,百姓眼中希望,以及蹇图醉眼猖狂之态……
方士所言,何其戳心!
忆往昔,谯县族地,未及弱冠……
与族中子弟于老树之下相聚共饮,言将来必率铁骑,踏破那胡人王庭,刻“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名于青史。
今日竟成世家与宦官博弈之刃,吾当如何?
……
朱漆辎车歪斜在巷口。
蹇图把气全撒到了御者身上,而御者只能蹲在地上于心中咒骂……
忽见街角阴影里转出个穿着黑袍之人。
那人伸手按住车辕,声线低沉如浸了霜似的:
“蹇公莫不是喝多了?怎的敢在吾家大人面前狺狺狂吠。”
与刚才被少年拦下时的嚣张,截然不同。
此刻,蹇图唯有满脸的惊恐。
月光的照映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常伴“马元义”身边的那名侍从——徐奉。
宫内有一批由宦官组成的禁卫,名为中黄门冗从。
需膂力过人、能骑善射、武艺娴熟,徐奉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方始出门之际,“马元义”便已密令徐奉依计行事。
……
蹇图之命,断不可丧于曹操之手,却终究难逃一死。
究其缘由有二:
其一,蹇硕乃来日大计之利刃。
如今欲让蹇硕扶摇直上,接替桓帝朝遗留宦官之权位,必使其为孤直之臣。
而那蹇图,平素行事多有疏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好可作为蹇硕进身之投名状。
献上这亲族首级,一来能彰显蹇硕对皇室之忠,二来可断绝旁支牵累,助他在宦海之中独树一帜,再无掣肘。
其二,近来听闻世家屡屡有异动之举。
欲挫世家之势,须得师出有名。
蹇图这个宦戚的身份非常微妙。
杀了他,既不至于激起太大的风波,又能借他的性命为由头,名正言顺地对世家出手。
此等良机,实在不可错失。
……
徐奉手按剑柄踏前半步,靴底碾碎几片冻硬的残叶。
“饶命……”
蹇图刚开口,话音便戛然而止,徐奉的剑光已没入车帘。
月光在剑脊上划出冷弧,正切中蹇图咽喉。
御者见状正要惊呼,突然后颈一痛,紧跟着栽倒在冰面上。
徐奉蹲下身,用御者的衣角擦净剑刃,开始布置。
根据刘方的交代,“伪造劫杀现场”需要几分粗糙:
车轮碾过的积雪要留杂乱脚印,车辕裂痕要留下半片世家子弟常用的青缎。
是否经得起细究不重要,只要有就好。
……
雒阳北部尉府后阁,烛芯爆响恰似冰裂。
少年凝视案侧五色棒,枣木杖身新结血痂,于摇曳火光下泛着暗紫,正是今夜棒击蹇图所留痕迹。
他长叹一声,解下腰间印绶置于案头。
忽闻瓦当轻响,一道身影自檐角翩然而落。
“先生果不失约。”
少年目光一凛,起身相迎。
待方士落座。
少年执爵斟冷酒二盏,推其一于案前,沉声道:
“先生,操斗胆一问,此番可是陛下授意?”
方士执盏轻嗅,忽反问:
“重要吗?”
少年剑眉微蹙,朗声道:
“自然重要,律法既立,若权贵可逍遥法外,吾这北部尉与虚设何异?”
方士哂笑,自广袖中取出素绢手术掷于案:
“蹇图命数当绝,然不可殒于汝五色棒下。”
少年展开手书一观,指尖微颤,其中详述此局筹谋,字字如钩。
“先生究竟为谁谋?”
方士浅啜一口酒,忽转话锋:
“近日可曾有清议之士造访?”
少年闻言,刚握起酒盏的手骤然收紧,酒水泼溅案牍。
恍然忆起数日里与诸生彻夜纵酒,席间痛斥宦官专权,言及阉党乱政时拍案而起。
当时热血上涌,此刻回想,那些激昂言辞,原是步步为营的诱局。
方士忽而起身,按住少年肩头:
“蹇图违禁夜行,大可先拿问,再奏明陛下,言执法乃为护圣驾周全。”
“如此,既全律法威严,又不落人口实。”
言罢,他遥望雒阳宫阙:
“外戚已然衰微……”
“然其他几方势力仍如鼎之三足,汝不过是鼎下薪火耳。”
少年心头剧震,忽忆起父亲昔日教诲:
“宦者如虎,世家如狼,汝执棒而立,须学太行松,风从东来向西弯。”
此刻方悟其中深意。
松若直,必遭风折。
少年猛然转身,眼中闪过明悟:
“恳请先生教吾!”
方士见少年模样不由嘴角勾起微笑:
“汝棒击其臀,不伤其命,足矣。”
“上可令陛下知汝秉公,下可使百姓见律法森严,更能传扬不畏强权之名。”
少年怔住,他原想一棒毙之,以立威雒阳,却从未想过“留手”的深意。
“明日备上厚礼,去见蹇硕,言明执法乃职责所在……”
方士凑近低语,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恍若重叠。
更漏深沉,忽闻阁外小吏疾报:
“大人!北市现劫杀案,死者正是蹇图,连同御者一并殒命!”
少年惊愕回首。
却见方士抚掌而笑:
“蹇图乃世族义士所诛,与汝何干?”
“如此,汝仍可用宦官之后的身份周旋,世家子弟见汝不惧阉党,亦会引为同道。”
少年瞳孔微缩,声若细弦:
“先生与操不过一面之缘,何以如此相助?”
方士凝视案上残烬,拂袖而起,神色冷冽:
“方才汝问是否奉陛下旨意,可知贫道为何反问?”
少年方欲作答,却被冷冽目光所慑,喉间话语凝噎。
“陛下能用宦者而不可尽用,能容世家而不可纵容。”
方士袍袖拂过案几,烛影摇曳如戈矛。
“鼎之三足虽并立,然执鼎者唯天子耳,只是……”
虽话未言尽,少年已恍然彻悟,整衣长跪于青砖之上:
“操虽年少,亦知大义,愿为汉家之剑,斩奸邪,荡不臣,纵九死不悔!”
方士含笑不语,烛火在眼中浮跃如星河。
屋外雪势渐急,雒阳夜色中的暗流愈发汹涌。
姑且不谈那猎猎寒风与明日波涛,且放眼阁中。
自斯夜始,少年可为汉家之曹操,方士已成新生之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