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被遗忘的褚忆
“有些人天生健谈,一句话能交十个朋友。
而我,一句话说得太久,就会被世界抹掉。”
我叫褚忆,今年二十六岁。
我不太说话,不是因为不爱说,而是——说多了,人家就不记得我了。
我的能力,是一种被官方定义为“异常型·认知清除”的东西。听起来像挺恐怖的,实际上,它的全部效果只有一句话:
只要我和谁连续说话超过三分钟,对方就会忘了我。
很彻底的那种,忘了我的脸、我的声音、我讲过的内容,甚至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曾经存在。
我妈曾经试图记住我,她真的很努力。
自打我学会说话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在卧室贴满了我的照片,每张都标着拍摄日期;在鞋柜放了一叠写着我名字的小便利贴,提醒自己“这个孩子是你儿子”;甚至在客厅、走廊、厨房都装了监控,说是为了“留住记忆”。
我那时候还小,不明白,只觉得她病了。她也这么觉得,几乎隔两三天就去看精神科医生,说自己“老是漏掉一些关于儿子的事情”。
医生安慰她,说是压力引起的记忆模糊,开了B族维生素和镇静剂。
她吃了半年,症状没有好转,只是越来越依赖那些写下我名字的字条。
后来我们终于意识到,不是我妈的问题,而是我的。
那是我上小学的第二天,老师给我妈打电话,问我怎么没来上学。当天下午又打电话给她,说我突然失踪了。
如此反复一周,老师快疯了,我妈也快疯了。她们越是关注我,越是更快的忘记我。
后来,我尝试和班上一位同学反复交朋友。
第一次,他说我们可以一起玩。
第二天,他说“你是谁?”
第三天,他说“你怎么老跟着我?”
到了第四十多次,他开始害怕我,说我像个鬼。
大概是在一百多次次失败之后,我才终于摸清了些规律:只要有人和我连续说话超过三分钟,我就会从他们记忆里彻底被抹去。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刻意缩短所有的对话。
再之后,我妈的“病”也渐渐“好了”。
我不再强行让她记住什么,而是学会了用便利贴和她沟通。
我想说的,如果太长,就写下来贴在她床头、冰箱门、书桌边。几年下来,家里的墙面几乎被我的字贴覆盖。
从小学到大学,从孩子到青年,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简单,也很安静。
我不说话,她不强求,我贴便利贴,她就照着做。虽然有时候会埋怨我两句,也会发脾气,但我知道,那叫做爱。
我们像两个绕开常理活着的人,在彼此的默契里,维持着一种不太正常但稳定的日常。
一切都很好。
直到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那一次,我说了很多很多,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她也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
“呼...”
我靠在分拣区后门边的货架上,点了一根烟。
烟味不太好,掺着塑料和灰尘的味道。火苗一闪一灭,就像这城市里每天一百次想被记住的念头。
我吐出一口烟,看了眼手表。
“该上班了。”
我现在的工作单位叫“易特快递”。
一座在工业区尽头的仓储中心,像是被丢弃在城市边缘的灰色盒子。
这份工作是我自己找的。没通过平台,也没填什么表。
是在一个社区信息栏里看到的,招工单上写着:“临时分拣工若干,日结,无培训,现场安排。”
我给对方打了电话,没多说话,只报了名字和身份证号。
过了几天时间,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通知我:“明天早上六点,易特快递,带上身份证,自己来。”
那是我这几年里最轻松的一次“入职”。
没有面试、没有人问你“为什么离职”、没有让你自我介绍。
在这里,只要你能搬得动箱子、贴得准标签、扫得对码,没人关心你是谁,我也乐得如此。
在这种地方,沉默被视作可靠,寡言算是一种纪律。
我每天最喜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那个时候,整座分拣中心像是被世界遗忘了。
主力班次早已结束,夜班还没到最疲惫的时候。
货架沉默,风扇低鸣,感应灯不知道坏了多少年,还偶尔亮一下,像是有人路过,但也许什么都没有。
我习惯在那段时间找个阴影里的货架后面坐一会,抽一根烟。
这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后门的门锁轻响。
“嗯?”
我看向那扇从不在晚上开的门,眉头皱起。
嘎吱...
突然,后门开了一条缝。赶忙掐灭香烟,身体朝黑暗的角落里躲了躲。
“被发现偷懒就完了,这个月绩效又要被扣光了。”
回想起上次因为一次分拣错误,和人事主管争执了几分钟。第二天绩效表上,我的那一栏直接挂了零,说是“旷工扣分”。那个月奖金被扣得干干净净。
不过还算运气不错,至少其他人还记得我,人事主管却不记得那场争吵。他以为是太累了,精神出了问题。
最终我没被追责,工作也没丢。
我低声嘟囔了一句,指尖轻轻挠着后脑勺。耳朵不自觉地朝仓库后门的方向歪了歪。
这个点了,还会有人来送货吗?
我往铁架后探出一点脑袋,顺着缝隙看过去。那扇铁门原本关得半掩着,现在被缓缓推开,两道人影从夜色中探了进来。
随着门轴吱呀一声拉开,一点点烟火在黑暗中亮起,一左一右,很短暂,很安静。
“车还有多久到?”
左边那人吐了口烟,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贴在风里说。他眉骨下压,眼神在夜色里像野狗一样警惕。
“……快了。”
另一个人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瞬,那道蓝白色的光刮过他脸颊,照出一张阴沉的脸,颧骨突起、嘴角紧绷,像是长年在黑夜中活的人。他迅速关掉屏幕,像生怕光会泄露行踪。
“都特么等了一个小时了,确认是今晚?”
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搓着手,指节骨节咯咯作响,语气烦躁,像是被压在电线杆下的弹簧,随时会弹起来。
“废话,你知道这批货值多少钱么?上面的比我们还着急,今晚必须拉走。”
语气低冷,一字一顿,像是在提醒,也像在压制他的情绪。
他们说完话后,陷入沉默,只有烟头的火星一明一暗,在漆黑中像残存的信号灯。
风顺着半敞开的仓库门灌进来,卷起一股金属与腐旧塑料混合的味道。
我站在铁架另一侧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心里却已经自动开启了“电影模式”,脑子里疯狂拼接出深夜走私的经典场面:黑市货品、暗号接头、灭音枪和后备箱里的塑料布。
但越想越觉得这场景也没多么遥远……
从我第一天来这个厂子,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厂子建在一片荒地里,远离主路,地图都要放大两层才显示出个模糊的轮廓。厂房破破烂烂,却能雇几百号人,每个月工资还发得比市区的公司都准时。
更怪的是,我们几乎没有像样的生产任务,每天都在做些像是“糊弄审查”的流水线工作。
老板也神出鬼没,一年也不见几次人影。但每次出现,开的车却是不同的:劳斯莱斯、宾利、保时捷,甚至有人说见他坐过直升机。
“幸亏老板能做点肮脏的交易,不然我早得回家喝西北风了……不,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我心里自嘲着,却没笑出声。就在这时——
头顶那盏年久失修的感应灯突然“啪”地亮了。灯光像一记闷棍,从天灵盖劈了下来,刺得我眼前一白。我猛地往回缩,脚步轻得像踩在一层薄冰上。
也就是这一步,我才意识到自己离那两人有多近——不到三米,中间只有一排生锈的铁架挡着。
他们的轮廓在灯下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肩宽体壮、满脸胡茬,另一个瘦高,面色苍白却眼神凶狠。他们都不是厂里的熟面孔,穿得也不像工人,反倒像是电视剧里那种不苟言笑的打手。
我屏住呼吸,刚想慢慢往回退,结果那两人也因为灯光亮起吓了一跳,几乎同时转头。
“谁?!”
矮一点的那个胖子眯着眼看我,眼中多了一点狠意。高个子则侧身滑出一步,右手已经探进了外套里,动作像极了准备拔枪。
“我…我在这上班的。”
我连忙举起双手,像个刚被抓住的小偷,语速飞快:“就路过这儿,透透气……”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边说边往门口挪,动作像是在玻璃上走路。
“等等!”
矮胖子的喊住我,语气却并非立即的敌意,反而带着一丝迟疑。
“你在这待了多久?”
“就刚来几分钟,后门通风嘛……”
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却交换了某种共识。
然后,瘦高个掏出了枪。那是一把土制手枪,黑黢黢的,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拼装货,但枪口却稳稳指着我,毫不犹豫。
我的心跳顿时像踩了空,喉咙一紧,发不出声音。四肢冰冷,脚底像被什么钉住了。
他用枪口轻轻一挑,示意我走出去。那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一句威胁都更让人窒息。
我缓缓挪出去,像被钓上线的鱼。走近时,矮个的阴着脸盯我,忽然冷冷问了句:
“你是条子?”
“不是不是,真不是!”
我几乎是把工作牌拍在自己胸口,像把身份证拍桌上赌命。
可他们并不买账。
“管他是不是,直接崩了埋外面。”
瘦高个声音冷得像铁皮割喉。
“别用枪,用这个。”
矮胖子掏出一把短匕,刀刃在仓库昏黄的灯光下反出一抹死气沉沉的光。他的动作麻利得像是做过无数次。
“等等!别别别,大哥饶命啊!”
我吓得嗓子都破了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做的肮脏交易,我绝对不说!我发誓!我发毒誓都行!”
“艹,他全知道了!”
矮胖子咬牙,一只脚已经踏出一步,准备扑上来。
我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几乎能把耳膜震穿。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电影不是在演戏,肮脏的交易是真的,死人也是。
接下来,只要他们中的一个扣动扳机,或者那把匕首落下来,我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寒光一闪,匕首带着风声朝我刺来,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他们愣住了。
不是那种犹豫,而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停滞,像系统死机时的卡顿。
他们的眼神忽然一滞,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又像是从某段断裂的梦境中猛然惊醒。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向我,眼神里混杂着惊讶、不解、慌乱,还有一丝……恐惧。
“你……你特么谁啊?!”
瘦高个皱起眉,声音透出一种底层神经被触动后的本能敌意。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矮胖子也低声吼着追问,他手腕微颤,像是连刀都快握不稳。
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艹……你拿枪干嘛?!”
矮胖子突然低声喝道,动作迅速地按住了对方的胳膊。瘦高个像是梦中惊醒,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把枪藏回怀里,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点慌乱。
“你掏刀干什么啊?”
他回问,但语调中已经没了最初的狠劲,只剩下不知所措。
“我……”
矮胖子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再次看向我——这次不像审视,而像是……确认。
“你谁啊?”
那个问题又被问了一遍,语气却虚了几分,甚至带上一丝不确定,像是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问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平稳:“大哥,别激动,我在这上班的……我就路过这边,透口气。”
“路过?你走路没声音的吗?你是鬼啊!”
矮胖子低吼,语气已然掺了慌张。
我试图再解释,却刚开口,另一人便怒吼打断:
“别听他废话,先弄死再说!”
话音未落,匕首再次朝我挥来——
“不是吧大哥?又来?!”
眼看拿枪的没动,我慌忙一个侧身堪堪躲过匕首,然后转头就跑,一个矮身,从货架之中的缝隙钻了过去。
拿匕首的身宽体胖挤不过来,回头朝瘦高个怒骂道:
“快开枪!打死丫的!”
咔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
就在这生死一瞬之间,三分钟,到了。
两人像被定格了一样——眼神凝固、动作停滞。
几乎同一时间,头顶的感应灯“啪”地闪了两下,随即熄灭。
黑暗像沉重的幕布落下,迅速将我们笼罩,一切声息像被抽空。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不敢吭声。心脏却几乎撞破胸腔,像是要挣脱这具皮囊逃命。
我能感到那股未散的杀意,像一只手死死按在我后颈——只要晚一秒,后果不堪设想。
我微微弓起身体,双手撑地,缓缓往后退。
鞋底与水泥地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我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点气音。每滑动一厘米,后背都湿得像从水里捞出。
啪嗒。
打火机轻响。
火苗跳了一下,短短的一瞬,红光在黑暗中燃出两个剪影。
两人点上了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匕首和枪不知何时已收起,姿态松弛得几乎让人怀疑刚才是否只是幻觉。
“你刚才瞎瞄什么呢?”
“不知道,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不会有鬼吧?”
瘦高个不自觉的往身后的黑暗中望了一眼。
“把枪收好咯,别特么自己吓自己。”
矮个子拍了他脑袋一下呵斥道,自己却不自然的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两人沉默了一会……
“车还有多久到?”
矮个子的声音低低传来,语调平静,像是在继续一场未完的谈话。
“……快了。”
另一个人回应,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跟先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