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一个惹不起的人
“药行保存药方……会保存那么久吗?”陈子履有点疑惑。
“当然会。”
沈汝珍耐心解释起来。
尽量保存客人的药方,是大明药行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医药之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治病救人时,郎中开药,药行配药,眷属煎药,病人服药,一步都不能弄错。
否则,药到病不除事小,出了人命官司,麻烦就大了。
药行为了自证清白,给客人配药前,须先由坐堂大夫验方,以免配出虎狼之药。
配药之后,药方还要保存起来,存档很长一段时间。
药行越大,保存的时间越久。
而汇德堂是本县最大的几个药行之一,才过了五年而已,多半还有留档。起码最近两年的存档,肯定是有的。
陈子履听得连连点头,直叹自己孤陋寡闻。
惭愧,惭愧。
沈汝珍道:“陈大人乃仕途中人,钻研医道只是闲时雅兴,不经常给人看病,不知道也难怪。”
陈子履厚着脸皮点头,默默将这条线索记下,又问道:“林耀的妹妹林舒,你们可认识?”
“自然认识。”
听到林舒的名字,沈青黛显得很上心,主动坐到陈子履侧边,细细讲了起来。
林家三代都患有心绞之症,所以林耀一直很担心妹妹,每次进城,都会带上妹妹一道诊断。
为的就是防患于未然。
沈青黛与林舒很投缘,见面多了,便渐渐拿她当妹子看待。
林耀在被打的前两天,还带林舒来过一次医馆。
听到这里,陈子履忍不住问道:“如此看来,林耀和妹妹是很要好的,为何将亲妹子卖给丁永奎呢?”
“绝无可能。”
沈青黛急得站了起来,“林耀哥就算卖了自己,也不会卖亲妹子的。那个丁什么魁,他是泼皮无赖,是人贩子……”
陈子履心中顿时充满困惑。
因为卷宗里明明白白写着,高府从丁永奎手里转雇了林舒,立了红契。
而红契存根上又写着,丁永奎有林耀典妹之白契。
可惜白契是民间契约,县衙例不存档,陈子履无从得知内容。
不过给被拐民女开红契是重罪,户房司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无中生有。
一个弄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青黛,有事慢慢说,莫要着急,”沈汝珍见孙女越说越急,瞪着眼训斥了一句。
又向陈子履拱了拱手:“还是老朽来说。那日林耀去汇德堂抓药,不小心撞到了丁永奎,洒了一坛子酒。本来一坛酒也没什么,偏偏那是一坛三十年三花陈酿,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
沈青黛气鼓鼓道:“什么三十年三花陈酿,就是讹人的。”
“人家有字据,醉仙楼还肯作证,你说讹人就讹人吗?”
“普天之下,哪有十两银子一坛的酒?”
“官府查案,要有凭有据。”
“那也是讹人。”
沈汝珍顿时气个半死,吹胡子瞪眼。沈青黛也叉起腰,不甘示弱。
一时间,两祖孙大眼瞪小眼,好不滑稽。
良久,沈汝珍才向陈子履两手一摊,以示无奈。
“林耀拗不过,才暂且将林舒留在醉仙楼。又立据写明,一个时辰之内,筹十两银子去赎人。否则,以人赔酒,各不拖欠。”
说着,沈汝珍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据。
陈子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欠条,上面还有林耀的画押。
【崇祯三年四月二十三,东津里乡民林耀,因有急事,借医馆沈汝珍足银十两整,限一年内归还。】
沈汝珍接着道:“哪知林耀带着银子回到醉仙楼,丁永奎连带林舒却不见了踪影。等林耀查访到丁永奎所在,林舒已被卖入高家为婢了。”
沈青黛耐着性子等爷爷讲完,立即盯着陈子履问道:“你来评评理。丁永奎那厮到底是不是人贩子。”
陈子履揉着穴位,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这一次,却不是因为脑力消耗过度,而是真的头疼。
因为醉仙楼离这里还挺远的,一来一回,外加借钱画押,恐怕要半个时辰。
如今已过去两个多月,林耀又死了,如何证明当日按时赶了回去,而不是误了时辰呢?
若误了时辰,丁永奎将林舒转卖给高家,那就是有理有据。
别说十两卖一个人,荒年时节,哪怕五两卖一个人,也毫不稀奇。
至少从明面上看,高家、丁永奎、户房,三方都没有犯法。
怪只怪林耀打翻了别人的名酒,既赔不起,还爽了约。
陈子履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林舒的相貌如何?”
见对方投来鄙夷的目光,又连忙补充道:“问这个,也是为了查案。”
“自然标致。”
陈子履暗暗骂了一句“畜牲”,正想往下说,却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身患疟疾的旅人正倚门而立,脸色阴沉。
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兄台,你何时起来了?”陈子履站起来拱手问道。
那病人理也不理,却向着沈汝珍冷声道:“臭蒿汁对症,再来三剂,我要带走。”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在三人围坐的桌子上。
说来也奇怪,那银子从一丈外抛过来,碰到桌面也不滚动,“啪”的一声,停得稳稳当当。
“好功夫!”三人齐声暗叹。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谢三哥,谢三哥,您在里面吗?兄弟们接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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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馆出来,陈子履的心事越发沉重。
他昨天就觉得那谢三哥很可疑——身怀好几锭官银,脚上却穿着廉价的草鞋。
所携带的那把刀,还刻着京城军器局的铭文,一看就是官差之物。
今天看到那几个接人的同伴,配着同样的刀,还都穿着同样的草鞋,陈子履心中跟明镜似的。
还好那谢三哥匆匆离去,没有搭理任何人,也没有主动透露身份。
否则,陈子履还要对他们行大礼。
因为那谢三哥可不是官差,而是连知县也惹不起的煞星。
绣春刀,飞鱼服,天子亲军,灭门煞星——锦衣卫。
就连总督巡抚、藩司臬台看到锦衣卫,都忍不住双脚发抖,更何况区区一个知县呢。
“他们行迹匆匆,应该是路过而已吧!可是……这里已经够偏僻了,他们还能去哪里?又是谁快要倒霉了呢?”
陈子履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
反正自己刚刚上任,还没来得及贪赃枉法,无论锦衣卫所为何来,都抓不到自己头上。
办不好平抑粮价,筹款赈灾的差事,麻烦才大了。
按崇祯老儿的个性,等到贵县流民遍地,烽火四起之时,说不定真会派锦衣卫上门拿人。
“从哪里办起呢?嗯,还是先到仁德堂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