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野火
明国崇祯九年日本宽永十四年冬。
九州岛原半岛的海风比往年更加凛冽。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上天对这片土地的叹息。
渔村边缘的一间破旧木屋内，二十几个村民挤在昏暗的空间里。屋中央的地炉中，几块木炭发出微弱的光芒，不足以驱散冬夜的寒意，却足以照亮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小木质十字架。
“主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佐吉神父低声念着经文，他佝偻的背影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也是秘密维持着他们信仰的灵魂人物。
源藏跪在人群最外围，粗糙的双手不安地搓动着。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渔夫，身材魁梧却生性怯懦。每次秘密集会，他都选择最靠近门的位置，以便在幕府巡查时能第一时间逃走。
“源藏哥，你在发抖。“身旁的佐和子小声说道，递过一块破布让他擦擦额头的冷汗。佐和子是村里最年轻的寡妇，丈夫三年前因拒绝放弃基督教信仰被处死后，她就和年迈的婆婆相依为命。
“我...我只是担心。“源藏压低声音，“听说隔壁村又有人被抓了，全家都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
佐和子的眼神黯淡下来：“我丈夫死前说，殉道者的灵魂会直接升入天堂。“
“但我们只是普通人啊！“源藏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打鱼，养活老母亲...“
“嘘——“前排的老渔夫作藏转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神父在讲话！“
佐吉神父正说到关键处：“...所以，即使面对再大的迫害，我们也要坚守信仰。
记住，我们不是孤独的，天草四郎大人已经带领信徒在原城举起了义旗...“
屋外突然传来犬吠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马匹的嘶鸣。源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是武士靴子踩在冻土上的声音。
“幕府的走狗！“作藏老人第一个跳起来，“快，把十字架藏起来！“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佐和子迅速取下墙上的十字架塞入怀中，几个妇女匆忙用灰土掩盖地炉中的火光。源藏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门被粗暴地踢开。
寒风夹杂着雪花卷入屋内，东野忠次带着六名全副武装的武士站在门口。东野是当地代官的心腹，以残忍著称，村民们都暗地里称他“鬼忠次“。
“深更半夜聚众密谋，好大的胆子！“东野的目光如刀般扫过屋内众人，“全部跪下接受检查！“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源藏的头几乎贴到了地面，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你！“东野用刀尖指向佐吉神父，“抬起头来。“
老神父缓缓直起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出奇地平静：“大人，我们只是聚在一起取暖...“
“闭嘴，老东西！“东野一脚踢翻地炉，火星四溅，“有人举报你们在进行基督教集会。搜！“
武士们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把本就简陋的家具砸得粉碎。一个年轻的武士抓住佐和子的手腕：“这女人怀里有东西！“
“不！“佐和子挣扎着，但武士轻易地扯开了她的衣襟，木质十字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内一片死寂。源藏看到东野的嘴角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果然是天主教徒。全部押回代官所，明天公开处刑以儆效尤！“
佐吉神父突然站起来，挡在村民前面：“大人，是我一个人教导他们异端邪说，与他们无关。要杀就杀我这个老头子吧！“
东野冷笑一声，缓缓抽出佩刀：“想当殉道者？我成全你。“
刀光一闪，老神父的头颅滚落到源藏面前。那双眼睛仍然睁着，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源藏无法理解的平静。
“下一个是谁？“东野甩去刀上的血迹，目光在村民中游移，“你？还是你？“
源藏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佐和子被武士按在地上，看见作藏老人被踢断了肋骨，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吓得尿了裤子。而佐吉神父的头颅就躺在他面前，那双眼睛似乎在问他：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源藏心底涌出，像是压抑多年的火山终于爆发。他的手摸到了靠在墙边的鱼叉——那是他每天用来捕鱼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
“畜生！“源藏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怒吼，猛地跳起来将鱼叉刺向东野的胸口。
东野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懦弱的渔夫会反抗，匆忙举刀格挡，但为时已晚。锋利的鱼叉刺穿了他的锁骨，鲜血喷涌而出。
“你...你这贱民！“东野踉跄后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屋内瞬间乱作一团。作藏老人趁机扑向最近的武士，尽管年迈，但常年劳作的手臂依然有力，他死死掐住武士的喉咙。佐和子挣脱束缚，捡起东野掉落的刀，毫不犹豫地刺入另一名武士的腹部。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东野咆哮着命令剩下的武士，但村民们已经不再畏惧。二十几个长期受压迫的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随手抓到的木棍、石块甚至牙齿作为武器，与武士们搏斗。
源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杀死东野的。他只记得鱼叉一次次刺入那具穿着华美铠甲的躯体，直到对方再也无法动弹。当他回过神来时，七名武士全部倒在了血泊中，而村民们只有几人受了轻伤。
作藏老人捡起东野的刀，颤抖着举过头顶：“我们...我们杀了幕府的武士...“
“他们该死！“佐和子脸上溅满了血，眼神却异常明亮，“他们杀了佐吉神父，杀了我们那么多亲人！“
源藏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突然跪倒在地呕吐起来。他不是武士，不是战士，只是一个想平静生活的渔夫。但此刻，他明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一个村民颤抖着问。
源藏抬起头，擦去嘴角的污物：“天草四郎。“
“什么？“
“佐吉神父说过，天草四郎在原城举起了义旗。“源藏的声音逐渐坚定，“我们带着这些武器去找他，加入起义军。“
“但我们的家人...“作藏老人忧心忡忡。
佐和子已经收拾好了武士们的武器：“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回村带上所有人，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