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崇拜:狄更斯共同体之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在婚中

过往的研究普遍认为,《匹克威克外传》的结局符合19世纪英国小说中的婚姻体裁模式。费恩(Mara Fein)的观点最具代表性:

这部小说的结尾以喜剧的方式庆祝了几个婚姻的内部和解,传统的婚姻情节一直贯穿小说始终,《匹克威克外传》称得上是一部家庭伦理小说。匹克威克先生从债务人监狱出狱的情节意味着他和婚恋情节缔结了约定,这一约定改造了单身汉匹克威克,把他从父权制核心家庭的坚守者转变成一个卓越的、推动婚姻的丘比特。(Fein 374)

多赫(Gina Marlene Dorré)也提出,匹克威克先生为匹克威克派中的两个伙伴分别撮合了美满婚姻,从而体现了他的父权,并调和了他潜在的性别危机(Dorré 1—3)。克拉文(John Glavin)则认为,学界之前认为的“匹克威克先生入狱是对他选择男仆山姆,放弃巴德尔太太的惩罚”的观点是误读,小说中的性别政治体现出的基调是男性自恋(Glavin 11)。

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最终完成了游历,但自始至终他都是个单身汉,没有成为丈夫和父亲,他是匹克威克派成员孩子的教父,自己却没有孩子。对于婚姻共同体而言,匹克威克先生是个他者。如果把匹克威克先生的不婚主义和他矮胖的身体联系在一起,就会发现他的身体是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怪异意象”(grotesque image)的一个表现,“怪异的意象反映出转变的现象(phenomenon of transformation),关于生与死、成长与发生(becoming)的尚未完成的变化(metamorphosis)”(Bakhtin 25)。匹克威克的大腹便便反映出《匹克威克外传》的特质:这部小说书写了男性以及他们怪异的肉食消费,由此展现出维多利亚时期性别政治的权力运行机制,匹克威克先生在罗曼司问题上的天真是狄更斯表征婚姻共同体紧张(tension)的媒介。

维多利亚时期最畅销的女性读物《家庭管理笔记》的作者比顿(Isabella Beeton)说:“一个知道如何用餐的国家才能称作是个不断进步的国家。”(Beeton 263)在维多利亚社会,男性主宰着家庭中的食物分配。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男性必须吃肉让自己强壮,食肉也就成为衡量男性气质的标准,肉在父权社会演变为具有雄性符号的食物隐喻(Adams 36)。肉之于男性非常重要,它对应着男人对女性的统治(Collard and Contrucci 36)。于是便形成了关于“肉的性别政治”(Adams 22),食肉演变为丈夫的特权,食欲与饮食在建构男性气质模式上起关键作用。男性在展现食欲时,他们获得权力的欲望也隐喻性地体现在吃肉的能力中。

《匹克威克外传》呈现出对上述主流话语的戏仿。匹克威克先生的理想主义是他天真的一个表现,对于世间各种荒谬他难以消化,他的贴身男仆山姆的职责不仅是仆人,还是保护人和社会导师。山姆经常告诉匹克威克,这个社会上对私利的追逐经常要让位于匹克威克所信仰的真理和社团精神。在山姆给匹克威克讲的关于猫肉馅饼的故事中,肉食消费把利己主义和性别政治联系在了一起。匹克威克派在乡间打猎间歇,山姆告诉匹克威克,他曾认识一个把猫肉馅饼当牛肉馅饼卖的聪明师傅,根据市场需要,他可以用猫肉做成各种各样的牛肉饼、猪肉饼、羊肉饼。听了这个故事,老学究匹克威克只把它当成他备忘录里的一则奇闻逸事,但他也对这则故事感到有些不安,他微微发了一阵抖,并说“那他一定是一个脑子非常活络的年轻人”(Dickens,Posthumous Papers of the Pickwick Club 293;ch.19)。

匹克威克先生想通过赞扬馅饼师傅有生意头脑来息事宁人,但山姆却不肯就此罢休,他更加详细地描绘了猫肉馅饼的细节:“这馅饼可真有模有样。舌头,这可是个好东西呀,如果不是女人的舌头。面包——火腿肘子,棒极了——冷牛肉片,太好了。石头罐里是什么呀,你这毛手毛脚的小家伙”(293;ch.19)。山姆用戏谑的口吻对猫肉馅饼的味道大加赞赏,狄更斯巧妙地借山姆之口,把猫肉消费和女人的舌头联系在一起,不健康的猫肉在市面的流通和消费与女性性别勾连在一起,营造出独特的话语机制,暗示了婚恋关系中的怪异的权力政治。

《匹克威克外传》中早熟的男孩乔身上体现出男性在两性关系上的被动局面。乔是农场的仆人,他不但爱睡觉,对食物——尤其是肉食——的偏爱已经远远超过孩子的正常需求,“狄更斯把男性气质投射到乔对肉食的消费上”(Stern 160)。食肉在小说中是男性欲求征服女性的象征,在乔与女仆玛丽共进晚餐的一幕中,狄更斯刻画出男性在求爱过程中的尴尬处境。乔邀请玛丽共进晚餐,他把玛丽引入餐椅,自己则坐在主人的位置,他热情地把肉饼分给玛丽,同时也给了自己很多肉饼,他还慢吞吞地对玛丽说“你可真美啊”(848;ch.54)。

在饭桌上,乔对食物的渴望暗示着他对玛丽的渴望,他通过不断重复自己很饿来间接表达与玛丽调情的愿望,而乔隐晦的性暗示恰恰反映出男性的无力:“他们既无法名状(name)自己的愿望,也没有能力实施愿望。”(Waters 366)在两性关系上,玛丽比乔更在行,“乔不仅仅是对匹克威克的戏仿,他更是狄更斯对19世纪英国男性气质的戏仿”(Hardy 95)。身为孩子的乔希望把自己消费成男子汉,他幼稚的心智和超出年龄需求的胃口形成强烈反差,从而折射出父权社会中男性气质的虚弱。

小说中的男性们不遗余力想要展现自身旺盛的须眉气概,他们在这方面的力不从心通过肉食消费体现出来,食肉主义与其说象征了男性在性别政治和社会机制的主导地位,不如说象征了他们在这两方面的失败。在匹克威克派打猎的一幕,温克尔先生想要展现自己的雄性魅力,然而他连猎枪都不会拿,猎场看守对他说:“待会儿枪里上上弹药时,你可千万别这样拿枪啊,先生……要不然,你不把我们中的哪个变成盘冷盘肉才见鬼哩。”(286;ch.19)可见,温克尔先生的男性气质在猎场看守的口中变成了被冷盘消费的笑柄。

艾伦和索耶这对医学专业大学生在肉食消费中体现出的幼稚思想,也折射出了男性气质在婚恋过程中的被动。在这对年轻医科大学生的闲聊中,对解剖的专业性讨论充满着对肉食的掠夺性欲望——其实也象征了两个大学生征服女性的渴望。像仆人山姆给匹克威克先生讲的猫肉馅饼故事一样,大学生露骨的讨论也让匹克威克先生“轻微哆嗦了一下”,匹克威克以“听见了女士们的声音”为由中止了大学生的讨论(461;ch.30)。这里的戏剧性效果和男仆乔在两性关系上表现出的无力如出一辙:女仆玛丽的问话让乔无计可施,大学生怪异的胃口也随着女性的突然介入戛然而止。

乔和医学大学生的肉食消费情节都说明,工业文明塑造的男性气质一直在被女性检验着。当这对大学生讨论爱情的时候,肉食消费越发烘托出男性气质的无力。大学生的肉食消费体现出男性在两性权力机制中的张力(Stern 159),当艾伦和索耶一边吃肉,一边讨论索耶的心上人——艾伦的表妹艾拉贝拉——的时候,他们在消费雄性的征服欲。艾伦咬牙切齿的样子“与其说像用刀叉吃小牛肉糜的温和的年轻绅士,不如说更像是个徒手生吃狼肉的野蛮武士”,索耶“在灌进去一大口啤酒的当儿停了下来,从啤酒壶上方射出凶狠的目光”(746;ch.48)。在与艾拉贝拉的两性政治中,吃的主要意义不在于其生物性,而在于其象征性。吃肉代表了权力的编码机制,“食物与吃已经成为性别权力斗争的场所”(Cline 3)。“吃肉隐含的权力斗争体现出婚恋的二元构型:男性与女性,猎食者与被猎食者,消费者与被消费者”(郑佰青和张中载 42)索耶和艾伦的对话呈现出19世纪英国性别政治的话语导向,二人的餐桌礼仪并没有显示出男性权威,而是表现出上述话语导向的局限性。

表面看来,索耶和艾伦口中的“猎物”艾拉贝拉,代表了维多利亚时期建构的女性气质。19世纪英国的医学话语把女性和生育功能联系在一起,“女性的欲望被边缘化或加以拒绝,她们毫无热情可言”(Marcus 259)。“父权社会构建了两性等级体系,将纯洁、顺从、被动等‘女性气质’强加给女性,还生产了一套体现男权意志的知识话语:女人缺乏自控力,因而更具动物性,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刘彬 82)食物无法超然于权力独立存在,它是“社会关系的寓言”(Counihan 56)。食物充当了性别权力的支点,成为“规约女性的手段”(Blodgett 262),“性别政治演变成吃或被吃”(Sceats 99)的政治。

索耶和艾伦的谈话验证了上述观点。两个年轻绅士誓言旦旦,要让索耶获得艾拉贝拉的爱情,但艾伦一语道破真相:索耶从来就没有勇气向艾拉贝拉求婚。索耶坦言,他知道求婚无济于事,因为艾拉贝拉根本不喜欢自己。早在小学时代,艾拉贝拉就拒绝过索耶的芷茴香小饼干和甜苹果——她以“那包东西放在灯芯绒裤子的口袋里太长时间了,苹果热得叫人讨厌”为由(747;ch.48),拒绝了索耶温热的食物和食物背后的炽热欲望。而后,两个小男孩联合成同性相惜的阵营,把甜苹果和芷茴香小饼干分着吃掉了。

苹果是伊甸园的隐喻对等物,它是颠覆男性气质的话语狂欢。艾拉贝拉对食欲的控制,表面上看符合维多利亚社会对女权的压制,实则表现出萎靡的男性气质。维多利亚时期的性别经济学约束了女性的食物消费——她们不能过多表现自己的胃口,尤其要克制的是那些会发胖的食物和带有罪恶色彩的水果零食(Houston 3)。《匹克威克外传》对此加以戏仿,凸显出异化的雄性气质。艾拉贝拉拒绝索耶的甜苹果,并不是由于不想放纵自己的胃口,而仅仅是要表达对索耶的轻视。另一方面,两个绅士责怪艾拉贝拉自幼任性,缺乏自我,事实却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喜欢索耶,不久就和温克尔先生在一起了。

男女之间的权力分配不仅反映在食物的分配上,也反映在体形的差异上。艾伦体形硕大,他的重量弥漫在空气中,他的权威使人窒息,他象征着男性对社会空间的占领。而作为兄长,他对妹妹的择偶无计可施。欲望的吃人(cannibalistic)特质本应展现出弱肉强食,女性本应是被“吃”和被消费的,但《匹克威克外传》中男性的食欲却以错位的形式,呈现出女性对男权的有效反抗。“女性经由食物媒介获得权力与快感,食物叙事呈现出女性的话语狂欢,女性的象征地位从被消费的对象转为消费者。”(郑佰青和张中载 84—85)

艾拉贝拉对索耶的拒绝催生出怪异(uncanny)的性别政治:索耶把对艾拉贝拉的爱慕投射到对艾伦的同性相吸上。索耶拿苹果作为向艾拉贝拉求爱的信物,事实最后却成了他向艾伦示好的礼物。艾伦和索耶保存着索耶向艾拉贝拉求爱的记忆,它增加了两个男孩的亲密感(Furneaux,“Charles Dickens's Families of Choice”175)。这两个医学大学生通过食物建立同性化的社会结盟关系,以此“庆祝他们对异性关系的抵抗”(Furneaux,Queer Dickens 97)。

但这种抵抗,无疑是被误导的性别经济学寓言。狄更斯由此把婚姻的失序引入另一个角度。在艾伦和索耶的对话中,狄更斯暗示了男性气质萎靡不振的原因,也就是功利主义对婚恋关系的异化。艾伦不断督促妹妹艾拉贝拉顺从自己的意愿,嫁给自己的发小索耶,认为这是他作为兄长可以实施的权力。艾伦认为自己膨胀的经济欲望和肉欲可以操控妹妹的命运和嫁妆,就像经典的礼物交换仪式一样,艾伦在做媒中看到了他和索耶的共同利益:妹妹可观的财产。

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谈论异族通婚中亲属交易环节里女性的地位时说道:“关系的交换构成婚姻的要素,但这种交换不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而是发生在男人和男人之间,两组男性之间互相亏欠和接受,女人在其中只充当着交换的客体”(Lévi-Strauss 115)。狄更斯用调侃的笔触揭开艾伦鼓动索耶向自己妹妹求爱的真实动机:联姻后两个人的友谊会更加坚固,更重要的是,他们对金钱的贪欲和对职业裙带关系的渴望会得到满足。索耶对艾拉贝拉的爱慕并不纯粹,掺杂着对她财产的渴望,艾伦对索耶说,成为艾拉贝拉的丈夫也就意味着成为她一千磅年金的主人,索耶则用法律术语式的严肃口吻进一步补充道,“年息百分之三的联合银行年金,现在以她的名义存在英格兰银行呢”(745;ch.48)。

对婚姻的消费还体现在骗子金格尔对匹克威克派中淑女的骗婚计划上。匹克威克对金格尔的认识起初非常片面,这也体现出他的天真。直到金格尔扮演成菲兹·马歇尔上尉哄骗市长一家时,匹克威克和山姆才揭露了金格尔的真实身份:一个四处晃荡的戏子,专干让人受骗上当的勾当。金格尔为了华德尔小姐的钱和她私奔,又为了钱抛弃她,他和特洛特尔一起欺骗匹克威克,让他在三更半夜去女子寄宿学校。而初识金格尔时,匹克威克认为他是“一个周游列国,因此见过世面的人,对人间时世观察入微”(29;ch.2)。金格尔骗了拉切尔小姐结婚后,匹克威克先生再次遇见金格尔,马上就想去阻止他继续干坏事。但匹克威克相信了特洛特尔的话,以为金格尔真的要和寄宿学校的女学生私奔,以为特洛特尔真的想帮助自己揭穿金格尔,还以为必须要在他们私奔时当场抓个现行才行,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寄宿学校的人误会,自己也风湿病复发,“没抵挡住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所经历的多重打击”(263;ch.17)。

围绕着金格尔在婚恋市场的行骗,狄更斯还展示了一群幼稚的淑女——姑妈拉切尔小姐、莱奥·亨特尔夫人和市长夫人等等。在小说开篇,混进上流社会化装舞会的金格尔就讲了一个既悲情又“十分浪漫的故事”(27;ch.2),打造情圣的形象:他曾和一位女孩相爱,遭到女孩父亲的反对,女孩悲痛之极饮毒自杀。伤心的父亲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女孩却未能及时救活,父亲在广场的喷泉处自杀,留下一封忏悔信。他自杀时,头堵住大水管,导致喷泉堵塞。

事实上,这类奇幻的婚恋故事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出现过很多次。忧郁的杰米(特洛特尔的哥哥)讲过“一个江湖戏子的故事”(52;ch.3),一个精神错乱的哑剧演员在发病时觉得自己的妻子要迫害他,他在发作时还在幻想自己正在工作,在一次又一次发作后,他终于一命呜呼。在“一个疯子的手稿”中(169;ch.11),一个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疯子的疯子,伪装成正常人和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结婚,在知道妻子心中所爱不是自己后,蓄谋想要杀死她。“一个行脚商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211;ch.14):一个旅人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住进一家由一个寡妇经营的小旅馆里,旅人所住的房间里的一把高靠背椅子在深夜化身成一个老头,因害怕寡妇结婚后自己被处理掉,就指使他揭发正在追求寡妇的高个子男人的不良居心——他其实是已婚的,还有六个孩子,旅人揭发了高个子男人,和寡妇结了婚。杰克·班伯讲过被称为“一个老头讲的奇怪的客户”的故事(324;ch.21):一个叫海林的男人进了监狱,他的妻儿因为得不到岳父的帮助而去世。从监狱释放后,他为了复仇,眼睁睁看着岳父的儿子被海浪卷走而不去救他,还利用一切法律手段收走岳父的财产。三年后他找到了消失踪迹的岳父,本想继续报仇,岳父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头,当场去世。自此,海林的代理律师再也没看到过他出现。留在抽屉里的纸上面提到“布拉都德王子的真实传奇”(569;ch.36):传说中,染上麻风病的布拉都德王子离开宫廷生活,无意间受到一头聪明的猪的启发,利用巴斯的温泉治好了自己的病,遂在巴斯修建了浴池,但是那头猪再也找不到了。而真实的故事版本是,很多年前,一名不列颠的君王有个儿子叫布拉都德,国王要邻国的国王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否则就侵犯他的国家。但王子已经私自和一个雅典人的女儿私订终身,不愿听从国王的命令,国王便将王子囚禁。王子不久越狱,可是雅典人的女儿已经出嫁。伤心的王子来到巴斯,神灵听到了他的愿望,于是巴斯涌出了温泉。独眼的行脚商讲过“行脚商的叔叔的故事”(759;ch.49):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准备走路回家,半路到了一块堆满了报废邮车的荒地附近,在邮车边打起了瞌睡。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全是准备出发的马车的地方,他上了一辆车,带着一个向他求救的美少女逃走,但是逃着逃着他发现一切景象都回归成荒地的样子,少女也不见了。

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匹克威克先生的贴身男仆山姆除了和主人讲了本章前文提到的猫肉馅饼的故事外,还讲过两个更为诡异的故事,露骨地揭示了两性权力机制中弥散的消费主义。旅行中山姆讲了一个故事,提到了“一个驰名的香肠工厂”,这“是四年前一个受人尊敬的商人神秘失踪的地方”(477;ch.31)。发明了蒸汽香肠机的店铺老板和老板娘吵架,随后老板就消失不见,老板娘找了很久也没发现他的踪迹。有一天一位老头上门说香肠里有纽扣粒,老板娘才恍悟原来老板是被蒸汽香肠机绞死了。另外,山姆在橱窗看到的食人主题的画进一步明确了狄更斯对两性关系中消费主义的批判:

上面画着的两颗人心被一支箭穿在一起,正在一堆旺火上烤着;还画了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现代服装的食人怪物——男的穿蓝衣白裤,女的穿着深红色大衣并打着一把同样颜色的阳伞——他们露出饥饿的眼神,沿着通往火堆的一条弯曲的石子路向那烤着的肉走去;还画了一个明显粗野不堪的小绅士,他有一对翅膀,一丝不挂,看上去正在打理烧烤;还有伦敦蓝罕广场的教堂尖顶也出现在画面的远方;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情人节”画面,正如橱窗里的题字说的,店里备了很多这类的东西,店主保证以每张一先令六便士的优惠价,向同胞们大量供应。(506-507;ch.33)

画中充满肉食消费的符号,丘比特的箭不但穿透人类心脏,两个吃人生番还把心脏当食材在火上烤,以此庆祝情人节。两个吃人生番的装束非常现代,一副绅士淑女的打扮。被山姆的眼睛凝视的画充当性别政治符号,肉食消费在这里体现的是原始的、未经理性检验的掠夺欲望,这与狄更斯批判功利主义不谋而合。事实上,观看摆放各类商品的橱窗这个行为,并不仅仅是简单地用眼睛看,只看不买。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可能改变人类消费活动本身,功利主义盛行前,消费大多来自实际生活需要,而19世纪的英国,消费活动的目的发生了漂移,变成满足私欲和幻想的行为。

这样的大形势下,天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自然也难于幸免。匹克威克先生问房东巴德尔太太,养两个孩子会不会比养一个要花费多得多?还紧盯着巴德尔太太说了一些他看重的人的品质。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故意打发走巴德尔太太的儿子。这些信号让巴德尔太太误解了,以为匹克威克先生在暗示要向她求婚。实际上匹克威克先生只是想雇一个男仆。后来,道森和福格两个无耻的律师受自尊受挫的巴德尔太太所托,对匹克威克先生提出毁弃婚约的控诉,后来道森和福格为了诉讼费的事还对巴德尔太太等人采取了强制措施,送巴德尔太太和匹克威克进了监狱。

在婚姻共同体的场域里,《匹克威克外传》设计出很多幼稚的男性和女性,以此说明工业社会盛行的消费主义对共同体的侵蚀。小说中对肉的消费充当着隐喻功能,以此暗示异化了的婚恋行为。但是狄更斯的共同体思索并没有止步于揭露社会现实,小说中扬善惩恶的情节安排事实上是狄更斯对共同体形塑做出的努力。《匹克威克外传》婚姻主题的善恶较量围绕两条主线开展:一是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的较量,二是巴德尔太太对匹克威克先生毁弃婚约的诉讼。匹克威克派先是在这两个事件中吃尽苦头,但最终正义战胜一切。小说开始不久,偷穿了温克尔礼服的金格尔在舞会里因和一个寡妇相谈甚欢,惹怒一个军医,差点导致一场发生在军医和温克尔之间的决斗。随后,金格尔看上了拉切尔小姐的财产,他离间图普曼和拉切尔小姐,要和拉切尔小姐私奔、结婚,最终还是在收了钱之后抛弃了她。在金格尔和特洛特尔的合谋下,匹克威克轻信了金格尔又要和别的女子私奔的谎言,被骗进了女子学校,受到了一连串的误会,还害了风湿病。随后,市长一家被乔装成菲兹·马歇尔上尉的金格尔和他的仆人约伯·特洛特尔蒙在鼓里。在市长家,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分别揭穿了特洛特尔和金格尔的伪装。不过,当匹克威克在监狱里看到落魄的金格尔和特洛特尔时,还是不计前嫌帮助了他,匹克威克还托佩克尔先生帮金格尔和特洛特尔与债务人和解,还为他们安排了工作,使他们悔过自新。

在巴德尔太太对匹克威克先生毁弃婚约诉讼这条主线中,前期匹克威克先生绝不屈服于坏律师道森和福格,宁愿坐牢也绝不付钱。但他为了帮助巴德尔太太出狱,还是付了钱。匹克威克当面对质道森和福格,控诉他们之前卑鄙下流的诉讼手段,然而他俩仍然不为所动,但是在小说结尾,他们一样得到了惩罚。

除了上述两条主线之外,《匹克威克外传》中幸福的婚姻结局抵制了小说中肉食消费引出的异化婚恋。狄更斯大量描述了各个人物的婚恋情节,其中大部分善良的人物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然,这些好姻缘几乎都局限在匹克威克派内部,这也体现出以匹克威克为代表的乡绅在新世界中的共同体体验——他们并没有融入其中。贯穿《匹克威克外传》的另一条共同体想象,也是通过食物消费引发的,那就是匹克威克派和群众(the crowd)的遭遇。债务人监狱弗利特最终让匹克威克先生的天真淬炼为赤子之心,他在监狱里也实现了自己的共同体之路:通过财富实现兼爱,和群众建立了信任,和恶势力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