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蒙汉文学交融研究论文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梦麟,字文子,一字瑞占,号谢山,又号午塘、耦堂、喜堂,蒙古正白旗人,姓西鲁特氏。《清史稿》云:“梦麟早年负清望,参大政,方驾遽税,惜哉。”[2]所谓早负清望者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政绩;二是诗歌创作上的成就。《清史稿》梦麟本传在列传第九十一,属于政界大臣一类。而李元度的《国朝先正事略》却将他归于“文苑传”,曰:“梦麟,字文子。蒙古人。乾隆十年进士。官至工部侍郎。工诗。乐府宗汉人,五言古诗宗三谢,七言古诗宗杜韩,皆能具体。一时台阁中无出其右者。惜早逝,未竟其才。”[3]重其文化上的贡献。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两个清要之职只有通儒才得以担任,梦麟以二十一岁官祭酒,三十一岁署掌院学士,可见他具有非凡的才华。

梦麟自幼便以能诗著名。初有《行余堂诗》,入词馆有《红梨斋集》,继而有《梦喜堂集》,后重订为《大谷山堂集》。《大谷山堂集》共六卷,收诗328首。梦麟诗歌内容广泛,有反映人民疾苦的,有抒写个人情怀及政治抱负的,也有描写山水风光及军旅行役之作。梦麟生活于“乾嘉盛世”,当时诗坛上盛行沈德潜主张的诗作应温柔敦厚、效法古人的“格调说”,翁方纲主张的以义理为主、以学问为主的“肌理说”和袁枚倡导的写诗须抒写性情、关注个人内心怀抱的“性灵说”。在这众多的诗学思想中,梦麟对沈德潜所倡温柔敦厚的复古思潮最为感兴趣,但他对这些学说所造成的诗坛上脱离现实的风气并不满意。梦麟认为“丈夫读书务实用”[4],在他十几年的畅达的仕宦生涯中,个体的生命价值和儒家伦理关怀始终紧密结合,兼济天下是梦麟不变的追求。所以,当诗坛上高歌盛世繁音时,梦麟却独辟蹊径,写出了很多关注苍生的现实主义佳篇。正如沈德潜对《大谷山堂集》的概括一样:“诗凡若干卷,皆奉使于役,经中州江左,成于登临校士余者,凭吊古迹,悲闵哀鸿,勖励德造,惓惓三致意焉。准之六义,比兴居多,盖得乎风人之旨矣。至平日歌天宝,咏清庙,矢音卷阿,铺张宏体,扬历伟绩,应有与雅颂相表里者。”[5]在梦麟的诗集中,《河决行》《嶅阳夜大风雪歌》《沁河涨》《舆人哭》《哀临淮》《悲泥途》诸篇,通过诗人选择的冷峻、豪骤、跌宕的意象,呈现出了生活于“乾隆盛世”的劳工、舆夫等疲于奔命、朝不保夕的众生世相图,以其深广的力度、更具典型性的生活面来反映现实。

黄淮水患历代为害甚大,特别是明清以后为便利内河行船,筑闸积水,致使河床淤积,时有决堤。乾隆十八年(1753),黄河在山东铜山一带决口。作为这场水患的目击者,梦麟曾写了反映人民疾苦的诗篇《河决行》。乾隆二十一年(1756),黄河又在孙家集决堤,次年春梦麟奉命驰勘,并兴办荆山桥工程,工竟议叙加一级。同年,乾隆皇帝南巡阅视河工,又命梦麟前往勘治六塘河以下积潦。身为河工大臣,梦麟脱略官吏行迹,深入工程第一线,勘察河形、督理河工,对水害的肆虐、人民的灾难以及治河大员们借机肥私等情状都有了深入了解。于是,他又写下了《沁河涨》《嶅阳夜大风雪歌》等描写人民在河患危害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境况的诗篇。《沁河涨》云:“涛翻浪吼大堤决,冲屋屋塌墙坍墙……东家携孩稚,西家呼爷娘。苍茫未识天地意,夫挽妻袖牵儿裳。传闻泽州水更大,冥冥暴雨连宵堕。沁源村户数千室,十家遭水死五个。时见浮尸逐堤岸,半日已阅数人过。”用白描的手法,刻画出暴雨涨河中仓皇出逃的百姓的惨状,“呼”“堕”“时见”“逐”这些颇具力度的词,用在“爷娘”“急雨”“浮尸”“堤”这样的物象前后,更深切地展示出了面对自然灾害时的人微物渺,把哀鸿遍村野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冲屋屋塌墙坍墙”这样适度的重字运用在强化诗歌节奏感的同时,呼应了诗人心理情绪的节奏,也为诗歌营造了更深层次上的冲击力。《嶅阳夜大风雪歌》云:

嗟乎!儿泣尚可休,无衣之人何以活?君不见,铜山县东四十里,筑堤十日工方起。呼集丁壮谐汝声,下扫日仅尺与咫。手僵脚冻扫不稳,眼见千夫万夫死。我乞天神顾神已,此风莫入黄河水。呜呼!此风莫入黄河水!

质直的语言展示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君不见”句式,在南朝宋诗人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后渐成风气。李白二十八次使用了这一句式[6],他常常把此句式同历史反思联系起来,在强化诗歌气势中产生振聋发聩的效果。梦麟在使用这一句式时,虽没有同历史反思联系,但结合“君不见”后惨酷的纪实性诗行来读,依旧可以让人触目惊心。《触目行》中诗人又写道:“仁恩如海民弗及,费而不惠空嗷嗷。岂必官吏肆吞嘬,偏全极次分纤毫,我历徐淮逮高宝,触目未免中切切。收因所见道余意,作歌聊当陈风谣。”大胆写出皇恩浩荡而不及民的现状。此时的梦麟在经过多年水患灾区的实地考察后,对现实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他的诗歌从写作《河决行》时歌颂“天子纡策促使忧悴民命也”到《触目行》的“仁恩如海民弗及”,诗歌的思想性明显增强。不惟如此,诗人在《新安坑卒行》里更有“君王自有函谷关,何与新婚更垂老”这样把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的诗句。

梦麟承载了太多沉重的社会责任感,因而当他为朋友送行时,他勉励友人“使君何以筹苍生”(《送何西岚出守凉州》);当同僚宴请时,席间他高谈“君不见,东南其亩稼与禾,高坟潦退茎穗罗。卑壤浸渍犹盘涡,河声昨夜奔前坡”(《检沁楼宴歌》);独居四望时,他期盼“顾祝百室盈,吾亦心安居”(《园居夏夜》)。之所以有这样的情怀,是因为当梦麟倾听着盛世下的悲吟,常常感受到生命在大变动到来时候的无助,“天地深恩在,苍生痛哭存”(《从谒景陵》)。梦麟以关注社会、关注民生的态度和愤世嫉俗的感情,燃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大量伤时忧世、体恤百姓的诗篇。尤其是描写灾害使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的场景,写得惊心动魄、感人至深。在整个蒙古族诗学史上,没有一个诗人的“灾害诗”,尤其是“水灾诗”,写得像梦麟这么多、这么好的。梦麟以其《大谷山堂集》在我国18世纪中叶的诗坛上崭露了头角。“四方才俊,揽其所作,无不变色却步”[7],可见影响是颇大的。

作为一名蒙古族诗人,梦麟虽然没有生活在牧区,但他的诗作中对北方牧区生活状况还是多有关注的,如其《榆台行》:“朝登榆台,暮登榆台,榆台高高胡天开。天四垂,风倒吹,牛羊日暮声大来。军中甲士歌胡歌,胡人坐地吹胡笳。胡笳声悲,胡歌声苦。吹笳胡人泪如雨,壮士拔刀夜中舞。夜中舞,悲向天,健马死途人死边。”胡天开阔,风吹草低,胡人吹胡笳、讴胡歌、旋胡舞,一幅牧区民俗民情图。然而,生活在牧区的人们和戍边的兵士们的生活却并不仅仅是感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简单。他们在胡歌和胡笳声中,倾诉的是死边的恐惧和悲情。似梦麟这样描写牧区人民艰辛生活的诗篇,比那种浮光掠影、单纯描写风光景色的作品,自是高出一筹。蒙古民族的生活和命运,作为一种斩之不断的精神根脉和挥之不去的生命记忆,早已构成了诗人丰厚的创作资源和强烈的言说冲动,使他在面对和驾驭这一切时,足以激情澎湃并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伴随着社会的变革,他一直回望着、咀嚼着和反思着与自己休戚相关的蒙古牧民的生活与命运,努力发掘着其中的精神元素与文化内涵,从而构成了记忆的深度和历史的重量。正是这种感受与思考的双重积累,使得他的诗集质文俱佳,显示出较高的社会价值与审美意义。《企喻歌》对牧区的贫富悬殊作了揭示:“鹞子经天飞,黄羊窜黄丛。有钱生风云,无钱莫抬头。”有钱人可以呼风唤雨,无钱人连抬头的权力都没有。这首诗对牧民贫困生活的描写更深一层,揭示出穷匮的只是人民,而鱼肉人民的统治者则可以任意横行。除此而外,梦麟对当时少数民族间的征伐也有描述,同一首《企喻歌》中他还写道:“闻说单于来,歇马青海西。不愁人不多,但愁心不齐。”可见,无论民族怎样不同,人心俱是思安的。梦麟的民族类诗歌多系白描之作,他在这些作品中选择有分量的意象,承担沉重的历史,像《企喻歌》中的“生风云”“莫抬头”,《榆台行》中的“泪如雨”“死边”等皆是如此。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本是诗歌创作之大旨。梦麟以其朝官之身份,竟能感同身受,作品几达与吴嘉纪的民生诗相近之境地,沈德潜称他“得乎风人之旨”盖为知言。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当清诗反映社会矛盾趋于淡漠之际,《大谷山堂集》出现于帝都京师,流布诗坛,此事是值得大书一笔的。无怪乾隆朝及后世的诸多学者名流、文坛耆硕曾给梦麟的诗以这样的评价:“午塘先生未弱冠而入词垣,未三十而跻入座,且屡掌文衡,进参枢务。而其为诗……方处春华之时,已造秋实之境,盖得于天分,非人力所能与也。”[8]青年梦麟诗歌中的深厚的思想内涵确乎是同时代诗人中罕见的。可惜诗人早逝,若天假以年,可以想象,他的诗歌造诣必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