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蒙汉文学交融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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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追摹王维所成的清雅的山水风光诗

法式善诗歌,俱在精心的语言锤炼下显出含蓄、省净的特点。尤其是清新素雅、澹远悠长的景物描写,超迈于清代众多写作汉诗的蒙古族诗人之上。潘瑛、高岑《国朝诗萃二十集》云:“先生嗜古爱才,诗宗唐贤,逸韵遥情,味之不尽。”法式善的诗学思想是兼容并包的,但他的诗作主要反映他的审美趣味,是非常典型的宗尚神韵说、取法唐代王孟韦柳诗歌风格的创作。法式善的同时代人也感觉到了他的这种偏好,所以宗室昭梿《啸亭杂录》卷九曾云:“蒙古法祭酒式善……好吟小诗,入韦、柳之室,颇多逸趣。”[3]钟骏声《养自然斋诗话》:“法梧门学士作《诗龛向往图》,以陶公为宗主,而以王孟韦柳及己侧其间。”[4]宗法王孟韦柳,追摹他们的诗歌作品,从而使法式善形成了清雅的诗风。法式善诗“清”,因为他能以思运物,不以物累思,于情景互渗、虚实相比中增强诗歌的活性。同时,他也在“清”中求“雅”,从而把山水田园在安宁和从容的书写中文人化,由此更可拓展山水诗歌的抒写外延和意蕴内涵。在具体的创作中,法式善常常通过选择清雅之词入诗来诱发诗歌的意境美。这些清雅之词又往往不加色泽,以淡泊取胜。法式善曾谓“诗以工胜,亦以拙胜。以泽胜,亦以味胜。吾则有取于拙焉味焉,非谓工与泽之不可为也。”[5]

从诗人的运思角度和关注焦点看,法式善的诗思旨趣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描写山水风光的诗;二是表现劳动和描写田园风光的诗。描写山水风光在法式善的诗作里占有很大比例,并且代表了他的创作风格,成就比较高。这些诗主要描写的是京城的山水风光。如其代表作品《西涯诗》其二:

路折李公桥,吾庐一水隔。杨柳绿依依,不见李公宅。桔槔亭已颓,清响落林隙。微风散稻田,斜月上松石。菜园全荒凉,莲花总幽僻。惨淡经檀花,照人尤深碧。李公社稷臣,杯酒非所适。挥涕白鸥前,散发秋堂夕。竹林寄馀兴,禅房时着屐。偶然出诗句,幽怀感今昔。菜尚难具,平泉安足惜?惟有法华庵,空廊黄叶积。

诗人自注:“西涯,即今之积水潭,在李文正旧宅西,故名,非别业也。余既辨李广桥之误,因绘西涯卷子,并摹文正像于帧首。”西涯是明朝武宗年间著名大学士李东阳的旧居名,法式善对李东阳很感兴趣,曾写下《李东阳论》和《西涯考》。《西涯诗》和《续西涯诗》是他著名的山水诗,诗中对西涯的来历、景观颇多考辨,在法式善的笔下,快读西涯诗,久坐西涯居,是他在时空隧道中和前贤相晤,“翩然神其来,面目落吾手”后,诗人写下三首《西涯诗》。诗中有画、意境清远,颇有“英特之思,超悟之味”[6]

自然美及自然顽强的生命力,是人类的精神源泉。对于自然的某种细微的生发变化,法式善有着敏锐的反应、特别的感知和超强的审美能力。审美的主观成分是很大的。审美需要想象,更受情感的驱使。法式善对大自然的感受,出自他对自然生命力的接受和理解,也出自内心的幽雅情怀。法式善的这类诗歌主要取法王维,刻意营造诗中有画的境界。如其《和西涯杂咏十二首用原韵·响闸》:“春流静无声,烟绿一溪满。偶逐白鸥行,云掩石桥短。”他写的是春流寂静、云淡鸥飞的山间景色。在作者笔下一切仿佛都凝固在淡烟浓翠之中,但这个静止的画面是以我观物,“我”并没有消失到“物”中。实际上,这也是法式善学王维诗而又有新变的地方。王维受佛教思想影响,向往空寂,向往自然,常在诗歌中营造“无我”之境,把自身融化在“物”中。法式善天性淡泊,亦好禅,但他在向往自然的同时,对人和自然的相互影响也颇关注,所以常常不忘在空寂的境界中点出观者。《续西涯杂咏十二首·积水潭》:“何年积此水,浸润春明城。西山一夜雨,万柄荷花生。”润物细无声的一潭清水、雨后才露尖尖角的万柄荷花,诗人通过对自然敏锐的观察,选取典型物象唤起对以往积水潭优美景象的美好追忆。

法式善的一些五言绝句善于体察自然景物,撷取自然风光中转瞬即逝的妙境,所以显得玲珑剔透、意境优美。正如林昌彝《海天琴思续录》:“吟怀澄淡似苏州,三昧都从五字求。气义云霞诗性命,梅花尊酒话清愁。”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也说道:“时帆论诗主渔洋三昧之说,出入王孟韦柳,工为五言。”法式善诗学王孟,提倡“神韵”,以淡雅之意象,竭力在诗歌中营造了清新淳雅的意境。不过,作者有时也一改习惯手法,用浓重的笔调和浪漫的手法把它们表现出来。如其《樱桃沟》:

夕阳明远山,残红滴入水。水纹晕樱桃,玲珑光琐碎。我从谷口出,眉鬓染寒黛。曲折历数阪,始与孤亭对。乍疑枫树林,经霜逞酒态。又似糁丹砂,涂抹峰腹背。筐尝恨未携,攀折恐不逮。

作者选取了傍晚时色调绚丽的特定时刻,用夕阳、远山、谷口、孤亭、枫林、樱桃,勾勒出一幅深秋丽景,然后用夕阳残红、酒态枫林、丹砂峰腹这样缤纷红色渲染樱桃沟色彩的迷离,最后点出深秋迷失在美景中的缘由是樱桃美色所致,这种充分调动视觉的诗常常能一下子抓住读者,不由自主地随他的诗句进入那幽深清远的境界。这样浓墨重彩的诗歌不是法式善常写的,然而他依旧可以心中之画境写出眼前之化境。由此可以看出其诗学王维所形成的诗中有画的特色。有学者言法式善“五言律学王孟”[7],王维非常擅长以语词在读者视界中凸出鲜亮的色感,比如“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荆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中》),跳动而鲜明的色彩立刻就在读者的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幅豁亮的图画。

法式善还有一些同样诗中有画,但感情冷峻而孤清的诗。如《和氏园林》:

空堂流白云,斜阳媚时筱。开窗万山纳,随墙一溪绕。主人何处去,咏苔但秋鸟。耽幽客不乏,佳趣得偏少。老僧桥上行,曲径通深窈。忽闻钟磬声,恍惚出云表。

在白云流水、秋鸟幽客、老僧曲径衬托下,仿佛闻得仙乐,神飞天外。清初徐增在《而庵说唐诗》卷首云:“今之有才者,辄宗太白;喜格律者,辄师子美;至于摩诘,而人鲜有窥其际者,以世无学道人故也。”有学者认为,这说明王维不易学,因为学者少有淡泊虚静、随缘任运的心态[8]。而虚静对于法式善来说,似乎是先天所赋有的一种生命气质,是其内在气质和生命精神的深刻规范,而且,诗人也自觉、自然、自在地生成这样的人生价值取向。正因为他的这种生命气质,他表现出与王维相似的以安命为起点、为宗旨的生命自觉。他们本能地在自身与社会不能和谐相处产生矛盾时,先天的虚静因素就会使主体暂避红尘扰攘,以使生命和心灵免受侵害,表现出万物归宗的淡泊,表现出于内心寻求平衡和宁静的自足性。再如《僧寮听雪》:“寺深惟有树,入夜益孤清。松叶偶然响,栖禽时一惊。隔窗猜月上,归院少僧行。侵早开门看,谁知雪满城。”深宅寺院,寒树孤清,偶有松叶响动唤醒栖禽。侵早开门,屋外已是白雪皑皑。这首诗特意选用多种幽冷的意象入诗,颇得“清瘦坚苍”[9]之境。再如其《梅花》:

但有梅花看,何妨常闭门。地偏车马少,春近雪霜温。老剩书藏簏,贫馀酒在樽。说诗三两客,往往坐灯昏。

法式善的一生正如此诗所述,追求的就是与二三友朋赏梅、论书的清淡境界,而梅花的孤标也正是诗人的精神写照——“萧廖澄澹”[10]。这也就是说,法式善表现于风格上的审美追求,同他的性情是相契的。法式善的这种淡泊个性,在为其提供了虚静心态的同时,自身也转化为一种审美追求。虚静在处世上,是恬淡无为的超功利,而在审美上,则是物我不辨的超意识。虚静的人生态度在其审美时得到艺术的转换,诗人虚廓心灵,荡涤情怀,静观群动,虚待万物,是很容易进入空明澄淡的审美心境的。以虚静为其主体精神的法式善,虚静的人生状态,与虚静的审美观照互动,彻底化入自然山水之中,将客观之物内化为虚静之心。他的《赠王芑孙》诗有句云:“取我淡花句,较君孤月词”,俞陛云《吟边小识》以为“颂其诗可知其性行矣”。

清人论及法式善大都认为其诗学王孟,长于五言,如潘德舆[11]、张维屏[12]等。实际上,法式善的七言也颇多佳作。如《万寿寺》:“万竹忽低池上风,水烟吹到寺门空。斜阳不管花开未,一角西山各自红。”“法式善以七绝较有情韵,颇多‘神韵味’,而且善于借景。”[13]再如《命儿子宿大觉寺养病忆山中景况示以诗》:“晚踏山花十里行,山家楼阁与云平。板桥步过无尘土,木叶声中流水声。”傍晚散步,人在山花丛中迤逦而行,远观楼阁,近闻流水,生活情趣浓郁,令人心旷神怡。很明显,无论五言还是七言,法式善的山水风光诗是在追求一种恬淡幽美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