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序 写作缘起
2016年4月26—29日,我在河南林州市学习。29日,学习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主要任务是返程。大清早一登上返程的大巴,我翻看微信朋友圈中有哪些值得关注的消息。蓦地,评论家冯希哲的一则消息刺痛了我:《白鹿原》作者、著名作家陈忠实今晨罹病去世。简讯中说2016年4月29日7:40陈先生因病医治无效离开人世。呀,怎么这么突然?刚开始是不相信。再翻看前几天冯先生多次发的对陈忠实老师早日康复的祝福和治疗情况等一系列不是很好的信息,心里遂感到这有可能是真的。
先生生病一年多,我只是在2015年春节前去他在石油大学的工作室短暂探望。当时感觉他气色还不错,简单寒暄了两句,内心舍不得过多打扰,就匆匆告辞了。他住院期间,别人问我去看过了没有,我回答还没有。我总是心有私念:一点小病怎能击倒那样顽强的一颗灵魂!总是心中存着他会很快康复的希冀。人过古稀之年,谁能没有病病灾灾?!何况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先生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陕西文化的符号,哪一级组织或哪一个医院能不重视?陕西医疗保障条件也不差,治治肯定就好了。我总是想等他彻底康复了再抽他的空看他一次,再听他说文学,说文坛,谈足球,畅畅快快谈一些他愿意谈的话题。
我总是认为人生了病,你看望病人,病人的心里没有自尊和敏感吗?这样看望病人的效果其实未必好。后来看一些回忆性的文章中流露出陈先生大体上应该也是这种心理。一个地地道道关中生关中长的硬汉子,一个善于写人的蜚声海内外的大作家,一个里里外外透着忠厚实诚的好老汉,刚强的性格岂是你我这种普通人的同情心所能轻易给予慰藉的?!然而,去世的消息毕竟是真的。
从河南回来的第二天傍晚,我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了陈先生咸宁路的小区,看了先生厮守一生的夫人王翠英老人。老人记得我,说我曾送给陈先生的酸菜,先生一直记得,连夸好吃。我和老人及先生女儿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就下楼了。在楼下我看到各地的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层层叠叠簇拥着,表达着对陈先生的哀思与敬意。后来我又到位于建国路的省作协大院,看到自发来祭奠他的群众络绎不绝,怀着悲痛深鞠三躬,我默默地离开了。先生的离世,党和国家、社会和群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由衷的缅怀。
记得2000年的秋天,我通过先生大女儿邀请他对大学一、二年级新生做过一次文学报告。我内心其实是很忐忑的。先生名气大,创作又忙,能答应吗?没想到他竟然就答应了,我内心狂喜。后来学校因其他事情打搅,这事那事延误了好一阵,后来他还通过别人给我传话,说既然答应了,就尽快安排,做了就了了,不然心中总是个事。歉然中我很快协调安排好了邀请他来给大学生谈创作这件事。
司机开着单位的一辆老桑塔纳,我接他到学校。他坐在车前排,卷起裤腿,抽起雪茄烟,我说车不好,只能这样,还请原谅。他说只要是车能把人拉到地方就行,计较这干啥。至今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我问他:“陕西有不少作家以农村题材作品成名后转入城市题材创作,现在城市改革力度这么大,你为啥不写写城市题材的长篇小说呢?”今天我也承认自己阅历和见识短浅,在与先生不熟悉的情况下问这样尖锐唐突的外行话的确不合适,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这算是一个迷惑。先生坦然地说:“各人写各人熟悉的,我不评论别人,只能写自己相对熟悉的。”
作为曾经有着文学梦想的青年,我见到著名作家除了激动就是敬畏。我总认为一个普通凡人一生与大作家接触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塑造出那么多人物打动了读者心灵的人是作家,是艺术家,是甘坐冷板凳能耐得住寂寞的不平凡的人。我们要接触他们哪里有机会呢?没有想到从2000年前后我因工作关系断断续续地与陈忠实老师交往了十几年,深感这是机缘也是我人生的精神财富,其间深受他人格魅力的鼓舞和感染。
记得一次在车上我问他,别的书法家、画家、作家书法作品价格已涨价不少,陈老师你也不涨涨?他说:“普通老百姓谁要用我的字,那是没办法了,一张宣纸卖两三千元,西安人一月工资也就两三千元,买一张字,他这个月吃啥喝啥。一张纸,说有用就值点钱,说没用,分文不值。朋友们家里娃上学、老人看病,有啥事,要用得着,只管说。”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这话,反复强调自己只是写毛笔字,不能叫书法的。这些说法后来在多名朋友处也得到了印证。不涨价的理由简单又朴素,没有理由不肃然起敬。此后为家事琐事烦事需要,我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求了几张字,没想到先生都痛快地答应了,写好后装在大信封里从工作室捎给我,从没打过绊子,一提给钱就翻脸。
2012年,在博士论文写作期间我曾就辛亥革命的相关问题试图进行观念上的梳理和研究。辛亥革命在制度和形式上打倒了皇帝,剪掉了辫子;在观念变革上而言,使帝制成为人人讨伐的对象,共和成为进步象征。谁还抱着老皇历自居于潮流之外,就被认为是封建余孽。这样一来,民主共和的思想深入人心,孙中山称共和的精神为“天下为公”,相对君主专制无疑是历史的大踏步前进。《白鹿原》是先生的扛鼎压棺之作,其塑造的小说人物朱先生曾对“天下为公”和“天下为共”发表过评论,认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有共同共通之处,将“天下为公”和“天下为共”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曾经因为小说人物的这些议论,学术界有过争议。
新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难道没有求同存异的地方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不正是国共合作促成的基础吗?“对于中国共产党人,为本党的最低纲领而奋斗和为孙先生的革命三民主义即新三民主义而奋斗,在基本上(不是在一切方面)是一件事情,并不是两件事情。”[1]小说中的朱先生以及人物原型关中才子牛兆濂都只是关中理学思想的代表人物,有进步性更有局限性。简单地拿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者、传播者的水准去衡量关学的最后一位传人是不客观的,也是违背历史唯物论的。小说来源于生活绝不简单等同于生活,人物的观点并非是创作者的观点,对号入座并拿人物观点来说作者的事那就违背常识,滑天下之大稽啦。我就自己的这些疑惑征求先生的意见,他深表赞同。从我多年关注的近代历史变迁与《白鹿原》中的思想文化线索上,我即认定人物、历史背景和观念之间不无关联。我曾向先生讲了上述观点,他也认同小说中的朱先生无法超越自身的阶级局限,发表的这一观点当然是不科学的一种认识。
当然,《白鹿原》甫一问世,相关的争论还不少。评论家陈涌先生力排众议才使《白鹿原》经修改后最终获得茅盾文学奖。《白鹿原》我读过数遍,其中有一个版本也快翻烂了,上面的感悟和眉批也有几万字了。读《白鹿原》于我已能做到随手翻开一页即引人入胜地读下去,别人随意说起一个情节即大约知道下面要发生啥事,闭上眼睛也能回到小说中白鹿原那个熟悉的场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跃然来到跟前,或絮絮叨叨或义愤填膺。中国读者对《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经典多多少少都能说上几句,随意翻开随意看,随意看着就顿生感悟。日月流逝,我印象中的经典著作大约就是这样的。也有评论家认为,检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长篇小说,列举三十部,有它;列举三部,也少不了它。经典著作的根基是庞大深厚的,我要做的,也就是从自己的能力和涉猎范围,从文化传统的角度以及家国家园情怀、历史地理背景作进一步的阐释罢了。
从2000年到2012年,与先生交往十二年后,我萌发了写一本与《白鹿原》及作者的创作思想或文化传统有关的书的念头来。这个念头一直没有泯灭。想法给陈先生说了后,记得他当时眼前一亮,问我打算怎样写?写些什么?我向他叙述了大致章节篇目,后来又写了两次提纲,先生看了提纲还甚为认同。遗憾的是直到先生离开人世,我连基本的初稿都没有拿出来。答应别人的事,做了就了了,没做一直是个事。于内心深处,《文化传统与家国情怀的审视》这本书还是我答应了自己要一字一句完成的。对长期的思考总结成书就成了一举两得的事情了。
记得2012年,我曾向先生表示,“我虽然工作忙,可是如果每天坚持写一千字,一月三万,一年就写成了”,先生当时听了没有吭声。难度何其大矣。阅历、水平、时间、资料、结构等都是估计不足的障碍。现在想来,他当时那睿智的目光不是在笑话我,而是在包容我、鼓励我。一个伟大作家对普通读者或研究者的关怀宽容大抵如此了。看透不说透,明知我在夸大其词志大才疏却不点破,一切只是让时间说明罢。
1992年11月21日,在路遥追悼会上,陈忠实先生痛心地说:“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这个事实多么残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纳,这就是: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文学的天宇中陨落了。一颗智慧的头颅终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2016年4月29日以来,这样的评论也被多人多次用在了他身上,我自认为这丝毫也不过分。
我深信作为一部文学巨著,《白鹿原》能穿越时空,启迪感染一代代读者,吸引一批批研究者挖掘其中的丰富内涵。经典历来如此迷人。先生离我们而去,然风范长存。西安民众亦有挽联:塬上曾经有白鹿,世上从此无忠实。一颗伟大的善于描摹心灵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陈忠实先生永远离开了热爱他的读者,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如同小说中民众对朱先生的怀念一样,普通群众不用动员,自发地悼念追思先生。一时间,社会上关注缅怀陈忠实及《白鹿原》的人簇拥出来,这实为近年来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基于对一个好人而不仅仅是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的悼念,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心声,即人们对公道诚朴、古道热肠的感念。陕西作家方英文早年在光明日报以《多好的老汉》尽写其与先生多年的交往片段,君子以文相交的故事至今依然令人感动。
民众自发纪念他,不独因为《白鹿原》,甚至没有读过《白鹿原》的市民也感念他,当然是因为他迷人真诚朴实的人格魅力。作家不仅要有好的作品,还要有好的人格,这两者之间互相关联影响。先是人格人品,再是作家作品。先生这样说,也这样做。先生在陕西长篇小说座谈会上的话犹在耳边,“社会发展的某个时期,在多样化的同时也会呈现某些复杂化现象,甚至某些陈腐的市侩哲学、平庸观念也会浮泛喧嚣,作家唯一能够保护心灵洁净的便是人格修养。人格修养不是一个空泛的高调,对于作家的创造活动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陈忠实先生一边坚持写作,一边强化人格修养,保护自己的心灵免受商业氛围和市侩气息的侵蚀,保持旺盛的艺术生命,保持着对家国、民族深沉的至死不渝的爱恋和忧患。
故乡永远是先生心灵中最温馨的一隅,行走在原上或川道是最为惬意的享受。现实中陈忠实多年生活在旁边的灞河依然湍急弯曲,风雪烟柳,云垂雨疏,桃杏含苞,乡风习习。小说中的滋水河还是当年主人公们玩耍嬉闹争斗成长的伙伴,脉脉清流,深情无限。
“轻车碾醒少年梦,乡风吹皱老容颜。”少年一生追逐的文学梦,业已实现;布满皱纹的作家饱经沧桑,留下美誉和作品。斯人虽逝,风范长存。
立志在先生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完成这本小作,于我是再也不能耽误过久的一件事。希望这本书能寄托我对先生的感念和钦敬。
2019年4月底于西安
[1]《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