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上我的赤道”:海子“大诗”谫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河流:流向精神的大河

《河流》的写作,仿佛一场逼真梦境,又是一种思想抱负,海子慢慢形成了他语言与思想兼备的瑰丽魔幻的独特风格,即通过超验的象征与通感写作打通了语言与存在之间的内心通道。“诗人是乐观的。他从语言内部寻找出路,他游戏于字形、字音、字义与书页的排版之间,像晶体一样,从限定的法则中造就全新的变幻的画面。”[12]海子“大诗”将这种变幻、梦幻、魔幻推向了一个极致,这个理路在《河流》中得以丰富体现。

他写道:“梦想草原来的一匹小红马/像一把红色的勺子/伸向水面”,让不可触摸的“梦想”通过诗的形式“伸向水面”,展示出日常、命运的存在式、体验性的质询与沉思。“不只是因为家庭,弟兄们才拉起手来/我在夜里变得如此焦躁,渴望星星划破皮肤,手指截成河流”,《河流》这部海子早期“大诗”,一开始就呈现了诗歌对生命哲理与艺术理想的极致探求,“河流”是水,是生存,亦是诗意、苦难,“一切回声/冰冷的回声……传说中的春秋/那些我大口大口吐出的鲜红的日子/也成为回声/当母马有孕时/它实际上还可以重活一次/你的背上月明星稀/你是我一切的心思/你是最靠近故乡的地方最靠近荣光的地方/最靠近胎房的地方”。“河流”,是海子古老不变的精神故乡,甚至是历史长河的生命象征,是“母亲”,这些精神背景,让诗人找到根的厚实与亲近,执着向前,坚定隐忍,“我只能趴在冬天的地上打听故乡的消息,屋后的坟场和那一年的大雪/有一行我的脚印/在永永远远的堆积、厚重、荣辱、脱皮、起飞的鸟和云,概括着一切的颤抖中/你是河流/我也是河流”,“你就是自己的父母,甚至死亡都仅仅是背景”,“你是一群缓缓移动的沉重的影子/我游着,那些叶片或迟或早在尖锐中冒出头来/像锐痛中的果实,像被撕裂的晚年”。精神背景,不仅是世界与他者,同时亦是融合的自我,“我”与“世界”的关系是“或此或彼”的纽带,海子诗歌的混乱与无序往往成就了书写的差异性与异质性,“你也该重新认识一下周围,花里盛着盏盏明亮的灯,叶里藏着刀”,这“周围”的存在:灯/刀(美好/险恶、纯粹/紊乱),“走向何方,树根,我不是没有遗失,我遗失的是空旷,你的一个月份/用一些鱼骨,用一些锚架,把春天砸开一个缺口/把剩下的碎片都扫进我的心”。“河流”,是一种精神返乡,亦是一种诗学远征。

海子的精神谱系,虽然从早期的《亚洲铜》《中国器乐》《木鱼儿》《东方山脉》等便一直关注民族的、东方的文化传统,但他也及时向西方现代诗歌、异域文化、哲学意识学习,后者反而成为海子诗学的精华与核心部分。海子“大诗”重点展现了海子“向死而生”的思想景观,这一点无疑是从东方迈向普世伦理与终极关怀的一个表征。“写作,就是去肯定有着诱惑力威胁的孤独。就是投身于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中去,在那里,永无止境的重新开始是主宰。就是从‘我’进入‘他’……写作,就是从魅力的角度来支配言语,并且通过言语,在言语之中同绝对领域保持接触,在这领域里,事物重新成为形象,在那里,形象,从对象的暗示成为对无形的暗示,成为当不再有世界,当尚未有世界时对存在着的东西的不透明和空无的敞开。”[13]丰富的文化眼光与哲学关怀,让海子自然地形成了与同期其他作品不同的史诗性与宗教性合一的“大诗”追求。诗既是一种诗意思维,同时也是一种命运道说的路径,诗与哲学由此联结并展示了诗歌的无限可能与终极价值。

《河流》是海子的精神返乡,是海子“自我”与“世界”的心灵对话。“我”作为在场者、体验者,不断向大地发出诚挚地邀请,不断在与世界的联系中,探询“自我”的深度情感与真正面目,将个体的生命史的建构与时代有效地联结在一起。他写道:“我为你穿过一切,河流,大量流入原野的人群,我的根须往深里去/腐土睡在我的怀中,就那么坐成一个鼓凸的姿式,我在腰上系着盛水的红容器,人们称为果实/当你把春风排到体外你就会与一切汇合,你会在众人的呼息中呼息,甚至安眠/你把自己静静地放入人群,你在耳朵里把太阳听了个够,树根/你的厚厚的骨架在积雪的川地上,踏成季节,和以后的一切,爱或者恨/都重新开始,即使在麦地里永远有哭泣的声音传得很远,甚至在另一块麦地里都/能听到,树根,你身边或许就是河流/或许就是四季,或许就是你饲养的岁月一群,或许就是爱人,或许就是你自己的眼睛”,“没有人知道故乡的土地在道路和河流之下还有什么春天就在这时被我带来/三两个人拖着浓重的影子,举箭刺穿燃烧在荆棘丛中的一个声音/小兽们睁着眼睛,善良的星星和风暴预言的粗沙堆在离心很近的地方/垒住,泉涌如注,我扶膝而坐,倾听着花朵迁往苦难的远方/倾听着远方墙壁成长的声响,我粗大的手掌摸过城,在夜晚人们隔门相望/你是河流,你知道这一切//线条被撕开,零乱的掉在路上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把脸当作翅膀,把脸挡住一切,一片长满黑漆漆树根的地方解决一切/我在枫木中伸直手掌/和送葬的人一同醒来,我的思绪烂在春花时刻,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母体文化与异域文化碰撞之际,海子以东方诗人的直觉与对存在的大呼吸、大体验,建构着大我的生命诗学,完成了东、西方的文化对话、对接,他以东方诗人的直觉与诗性融合西方文化的反思性、存在式的体验来抵达他所追求的“大诗”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