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夫人(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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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华夷汉俚大融合 高越罗崖共结亲

那群童子打闹过后,又取过一只大红蝴蝶模样的纸鹞,逆风放上天空,像极了一只红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武哥笑道:“真像明佛呢,红通通的。”冼夫人走近前去,笑着对握线的孩童道:“这纸鹞真好看,让我放放好吗?”(见第二十五章)

冼操起立,走向祀案,捉槌击响镇祠九蛙铜鼓。即时,神司法器齐鸣。缁衣礼生手拍额头三下,引吭长唱:“嗬——嗬嗬——冼门堂上列祖列宗哪——天明苍苍——地聪悠悠——神鬼昭昭——人灵虔虔——莲塘庄师氏——本系冼家血脉——今日返本归宗喽——滴血认宗——”(见第二十五章)

陈霸先送走冯仆后,即赶回紫霞宫,不见章皇后迎出,陈霸先径直入寝室来。见章皇后孤单一人,坐在床沿低声抽泣。陈霸先心中一紧,走近身旁问道:“皇后这是怎么了?”章皇后腾地立起,双手搂住陈霸先,眼泪横飞:“我的夫君呀……”陈霸先用力搂紧章皇后,双眼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泛漾,颤声呼着章皇后闺中小名:“要儿,要儿,你又在想昌儿了吧……”章皇后浑身颤抖,大放悲声,哭得至惨至切,寝室外宫女侍人无不掩面叹息。

陈霸先说的“昌儿”,便是第六子陈昌,字敬业,是章皇后所生。陈霸先世子陈克,皇子陈立、陈权,长女永世公主均已夭亡,只剩下会稽穆公主及第六子陈昌。会稽穆公主先是许字王僧辩的小儿王,陈霸先袭杀王僧辩后,把她改配给尚书右丞谢岐之子谢登本为妻。陈昌是陈霸先仅剩的一个儿子,还在承圣元年九月时,便和伯父陈道谭的第二子陈顼一起征入江陵为质,被梁元帝萧绎授为员外散骑常侍,陈顼则授为领直,一齐伴君。西魏攻陷江陵时,把陈昌、陈顼等文武百官一并掳往长安。后来,北周取代了西魏,陈霸先也取代了萧梁。在此期间,陈霸先曾多番遣使前往北周交涉,希望北周放回陈昌及陈顼,最后北周虽然答应了,但始终未有真正放人,因此陈昌、陈顼至今仍然留在北周。

章皇后抬起头来,看着陈霸先哭道:“夫君,你说……咱们的昌儿还能回来么……七年了,我心里苦呀!我想昌儿想得发疯……我……我常在梦中哭醒,知你日理万机,不能旁顾,从来……从来不敢与你说起,只任3苦水在心里流……今日……今日……再也忍耐不住呀……”

陈霸先泪流满面,颤抖着手为章皇后拭去脸上泪水,道:“要儿,我的好要儿呀!你心里酸苦我都知道。你想昌儿,我也想呀!我打了一辈子仗,你为我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现在安稳了,而昌儿却不在身边,他是咱们唯一的儿子呀!我能不想他么?每次见你在睡梦中哭泣,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呀!只是不敢问你,我……我心里头呀,就像刀子扎一般痛!今天仆儿回高凉去,不消说,勾起你的伤心事……所以……所以,一送走仆儿,我就赶回来……”章皇后哭道:“别人都说你当了皇帝,那是光宗耀祖,享尽荣华富贵的大快事,可又有谁知道你内心的痛苦?你当年为了勤王平叛,仅剩的儿子也送入朝中为质,义无反顾呀!如今昌儿落入周人之手,生杀在人,我唯听命呀……”

陈霸先挥泪道:“心系国家,身不由己呀!为了国家大计,我儿子、侄儿都在异邦为质,可为公乎?可为公乎?”陈霸先眼睑尽裂:“高凉冼夫人身处风口浪尖,以国家先,以天下先,遣子入朝,澄清流言蜚语,表白一片赤诚,使我不担恶君之名。想当年,我位卑职微时,别人都称我意气风发,是为性情中人,身行如电,言出如雷,胆雄无惧,疾恶如仇,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然今时今日,好些人骂我过桥抽板,六亲不认,不仁不义啦!岂知我陈霸先,依旧未改血性儿男本色呀!当了皇帝,再不能因其好而好,因其恶而恶呀!陈霸先身暴朝野上下,一举一动,天下瞩目,能由得我胡来么?仆儿入朝时,好些人心惊肉跳,以为我会怎么样怎么样,妄加猜测者有之,公报私仇者有之,以私废公者有之,我一概知晓。那个韦放,尤其令我生厌,令我憎恶,把陈霸先看成甚么样人了!朝廷议论征讨高凉时,他再也没有患疾的影儿,四处游说,拉帮结伙力保冼夫人。仆儿入朝时,他更是坐立不安,到处打听,好像仆儿入了虎口。我子侄身陷敌国,至今毫无音讯,他可曾如此紧张?我当时看着韦放的鬼样子,不由怒火中烧,真恨不得宰了他……”

章皇后叹一口气,强露笑容:“夫君英明,不愧为人主。你知冼夫人,冼夫人亦知你呀!要儿亦知你呀!”说着,抬手轻轻为陈霸先抹去脸上泪珠。

陈霸先轻拍着章皇后的肩膀,柔声道:“要儿莫要伤感,假以时日,昌儿定能回来,昌儿定能回来……”

自冯仆进京后,众官、众将都随在冼夫人左右,整天不说话。当晚,冼夫人对钱生畏、权昰谞道:“仆儿已和诸渠上京,这里暂时也没甚么事了,钱大人、权大人,与温大人、严大人等回崖州去吧,鹌忞水库耽搁好长时间了,那里时刻离不开他们哪。”钱生畏道:“这……我们走了,夫人你……”冼夫人道:“我怕得一段时间才能前往崖州。有些事我还得思考思考,半年吧,半年后鹌忞水库也该修好,我们又得做一件大事。”钱生畏点着头:“好!这两天,我们就动身回崖州。仆儿……仆儿一回来,我即刻回高凉。”

两天后,钱生畏、权昰谞、温典言、严光文等官员起程赶往崖州,冼夫人与众官、众将送出西郊。临别时,钱生畏对王望如道:“下官走了,夫人那里,全望永公老了,切切!仆儿一回来,即刻通知下官。拜托了……”王望如含泪点头,钱生畏等人翻身上马,凄然而去。

冼夫人回头对冼操道:“四哥,你与甘将军、奉义他们回西巩去,不要在这里了。”冼操点头,朝祝戬、陈三官、曾孝摛等人道:“我们走了,你们都在府衙理事,仆儿一有消息,火速报我!”甘弁悄悄对七儿道:“你们姐妹几个时刻不能离开夫人左右,好生安慰夫人。你别看夫人现在这个样子,似乎很平静,其实她的心快碎了……”七儿红着眼睛,连连点头,凄切道:“我知道……我知道……”

冼夫人又对王望如、潘肃等官员道:“你们都回衙去,这事告一段落了。”王望如点首,道:“好,我们都走,夫人但有吩咐,下官随时报到。只望夫人千万保重……”冼夫人强笑道:“众大人放心好了,我有甚么……”

送走众官及冼操等人后,傍晚,冼夫人与诸将回到恩铭居,刚踏入堂厅,冼夫人只觉得嗓口发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瘫坐地上,昏了过去。众人大惊。武哥、七儿众姐妹扑上去,抱起冼夫人大声呼哭。廖明急道:“快扶夫人到躺椅上去。”大家伙儿七手八脚抱冼夫人躺卧在躺椅上。廖明把着冼夫人的脉息,道:“夫人这是伤心过度,急火攻心呀!”众人呼叫半天,冼夫人才慢慢醒来。典儿、细儿惊得大声哭叫。武哥抓紧冼夫人的手,哭道:“姑娘呀,你觉得怎样了?你想仆儿,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要哭就哭吧……”七儿等众姐妹及众丫鬟一齐大哭。冼夫人5脸无血色,气喘声嘶,虚弱已极,许久才断断续续道:“你们……别哭……我……我很……累……”

冼夫人连着十多天卧床不起,恩铭居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其间,王望如、潘肃等高州官员及冼操、甘弁等都来看视,看着冼夫人憔悴的样子,只能流泪叹息,伤感不已。

武哥对众人哭道:“我们众姐妹日夜守着夫人,每见她从噩梦中惊醒,哭得嘶声抽气,我们不由心如刀割,只能陪着伤心落泪……还能说什么呢……”张融红着双眼:“自夫人奉朝命统领朱崖,军事、民事,事无巨细,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汗流终日呀!如此治军事民,犹恐稍有差池,辜负圣朝,辜负民众。如今孟怀公仙去,而仆儿又不得已离家入京,世间最悲惨之事,夫人俱已身历。最可恨者,夫人至公无私,丹心赤诚,竟招致谗言蜚语,诽谤中伤。夫人负屈衔辱,依然胸怀天下,大公无私,以子入质,表白赤诚。如此内外夹逼之下,怎不心力交瘁,悲恸欲绝呢……”

经廖明精心调理,半月后,冼夫人方可起身视事,众人才又有一丝欣慰。

这天,冼夫人与武哥、七儿等众姐妹,出至州城北郊五牛沟。见野地里七八头牛在恬静地吃草,一只小牛犊许是出生刚满月,还不会吃草,只在离母牛二三丈远处欢蹦嬉戏。八九名牧童作打仗状,分两队相拒追逐为戏,欢叫打闹。那只大黄狗走近小牛犊面前,张牙舞爪,威吓小牛犊,小牛犊害怕,飞奔回母牛身边。那母牛见大黄狗欺负自己的小犊子,急奔前来,举角撞向大黄狗,大黄狗吓得赶紧逃跑开去。那母牛赶走大黄狗,回头舔着小牛犊的头脸,是那样的慈爱,好像在说:“小宝贝,不要怕,谁也不能欺负你,有妈妈在护着哪!”

冼夫人看在眼里,轻叹一口气,与众姐妹下马来。

那群童子打闹过后,又取过一只大红蝴蝶模样的纸鹞,逆风放上天空,像极了一只红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武哥笑道:“真像明佛呢,红通通的。”冼夫人走近前去,笑着对握线的孩童道:“这纸鹞真好看,让我放放好么?”那孩童答应一声,把线梭排递给冼夫人持着。冼夫人持着梭排,浮想联翩:“仆儿,仆儿呀!你现在就像这纸鹞呀,身不由己,随风飘荡啊!仆儿,你与娘就像连着一根线,不管你走到哪里,这根线总悬在娘的心上,稍微牵动,娘的心就绞痛难忍……”冼夫人朝北面古道望去,那泪6水早已滚了下来。

永定三年正月二十二日,崖州刺史钱生畏、珠崖郡守权昰谞、电白郡守温典言、宋康郡守严光文、永宁郡守王望如、阳春郡守何子哲、海昌郡守皮诩、杜陵郡守潘肃、连江郡守资骆、齐安郡守王拙、南巴郡守苏绶、罗州刺史兼高兴郡守石京、石龙郡守赵章逵、合州刺史段岿、越州刺史东方嵬及冼操、甘弁、冼奉义等先后来到高凉郡衙,冼夫人率诸将接了,惊疑道:“你们怎么都一起来了?”又朝温典言问道:“鹌忞水库那里怎么样了?”温典言道:“夫人放心吧,误不了事,典言拿人头担保,今年六月底定能竣工。”冼夫人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钱生畏道:“夫人呀!那天泰次兄与我说,仆儿进京,朝廷若留下仆儿,自不必说。若是遣回,应在这几天到高凉,所以我们定在今日会齐高凉,迎接仆儿……”冼夫人深叹一口气:“大家的心意我知道。只是……只是我们不应胡乱猜测朝廷呀!唉!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们都说说话,聊聊吧,这些天我精神不佳,也不知误了多少事喽,又累大伙儿担心。”

次日巳时,众官、众将入至听事厅。各坐定后,冼夫人立起身来,环视众人一眼,道:“那天我对钱大人说,半年后我们要做一件大事,做甚么呢?因思虑未成熟,所以未说。这些天,我躺在榻上休养,想了很多,现在可对大家说了。我准备从高州、罗州迁徙人口入崖州,所谓徙高填崖,大伙儿以为可行否?”众官听了,你看我,我看你,许久没有吭声。冼夫人望着钱生畏。钱生畏清清嗓音,道:“迁徙人口,不是小事,我甫一听说,心里也不免吃惊。夫人这提法,自然是为百越未来打算,于国于民,自然都是大好事,然而……”冼夫人笑道:“托圣朝洪福,赖众人之力,我们较为顺利统领了崖州,且征战期间谨小慎微,安抚为主,征战为次,崖州有幸没有伤及多少人口。可是崖州地大物博,本土人口事实不多。我初入朱崖时,段大人提备朱崖户籍,我看了,共计一十八万四千三百户。讨伐褚俭时,我见许多大渠拥有数千军马,不禁吃惊,私疑朱崖不止十八万多户,许是原户籍误舛也未可知。后来我细细调查,才知大渠所蓄养的军马都是民兵,战时是兵,平常都是务农乡民,和我们大堡等村寨的蓄军章则大致一样。平定朱崖后,我又请公孙承、崔简、赵公党等人负责朱崖全岛人口考核,结果是一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户,可见不比前人所7核记户籍增益多少。大前年我查问过,高州人口近三十三万,罗州人口近十一万,这样一比较,崖州人口确实是少了。人口稀少,不利垦荒开废、贩货积业呀!又,朱崖虽归统,若千年孤荒不变,徒增汉人官长、赋税官徭,百姓不禁要问,这有何益?我们徙高、罗之民入崖落户,与崖州百姓休戚与共,繁衍生息,天长日久,崖州本土百姓,与外来民众再无隔阂之意,而只有融洽之情了,那时崖州百业俱兴,民众富庶,这才是我朝统领朱崖之意义所在。”

何子哲道:“夫人徙高填崖之举,堪称英明,利国利民。我只是担心,朱崖之民,历来刁猾,征之容易,服之极难,历代朝廷视为头痛之邦。迁入民众,若不为土著所接纳,届时徒增事端,反坏了夫人治崖大计。依我愚见,倒不如顺其自然,听之进展,只要朱崖之民安规服治即可。”严光文听了何子哲之言,极为不满,道:“通贤兄之言差矣!腐迂至极。你在百越日久,怎么也说出这般话来?中原一些人说朱崖人用鼻子饮水,你说朱崖人刁猾,你竟和他们一路货色,是五十步及一百步之讽啊。我提议,请夫人调何通贤入崖州服役,洗洗他的脑子,看是朱崖人刁猾,还是何通贤不通。你何通贤再敢说这样的话,光文再不敢与你为友!”何子哲满面通红,只是讪讪地笑着。

温典言道:“我奉夫人之命,到朱崖修筑水库,虽未敢说尽知朱崖之事,亦有所见闻。之前朝廷遣派沈炯等官员治崖州,这班人可谓文恬武嬉,不尊民风,不顺民意,胡作非为,终致中途逃跑回来,贻为笑柄。而我们夫人呢,所到之处,被百姓呼为圣女、圣母,视为亲人呀!崖州众酋每当与我谈论起夫人之德,无不动容呀!如夫人所说,朱崖之民本是华夏之民,我们不应拿老眼光看人,须知人会随时势环境而变呢!”

皮诩道:“始皇帝当年遣五十万大军南下岭南,开疆拓域,又从中原迁徙民众与百粤百姓杂居相处,同耕同作,致有今日汉俚和融之貌。我们夫人承前启后,将汉俚同化进程发扬光大,便又有今日渐袭华风,荒梗之俗为之一变之新貌。士农工商,百工技艺,农耕桑禾,不消说,我们百越逊于中原,而朱崖又逊于高、罗。夫人有名言云:和风不进户,秽气不能除。夫人徙高填崖之策,便是将华夏礼教、富民之术传入朱崖,实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壮举,朱崖百姓哪有不接纳的?”

越州刺史东方嵬与合州刺史段岿对视一下,道:“夫人至圣至贤,徙8高填崖,实为高策,下官诚服。虽然这次迁徙未及越州,然下官亦须准备,夫人但有指令,越州随时服从。”段岿亦道:“与东方大人同论。”钱生畏、石京忙颔首示意。

冼夫人笑道:“谢众大人支持。其实呢,徙高填崖一事,我也曾反复犹豫。何大人之论,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这个问题至关重要,要取得崖州民众对外来民众的信任,不是容易的事呀!百合一人自然不能做到,需要我们合力同心方可呀!路虽遥,行则必穷;事虽难,做则必成。众大人都为这事用心吧。务必准备过细,不容一丝一毫疏忽出错。”

此会直议至过午,众官犹踊跃建言。忽报成州有书使至,冼夫人忙迎出便厅。成州书使呈上书子,冼夫人忙启封阅读。原来是成州刺史武怀手迹,称冯仆已率众酋帅回至成州,武怀尽地主之谊,停留一日接风洗尘,先令书使来报云云。

冼夫人喜不自胜,把这消息告知众官诸将,顿时,高凉府衙一片欢呼声。

自冯仆率众酋长入京,冼操欲命探马北上查探消息,冼夫人断然阻止,并传命,如有违令者,斩无赦。所以冯仆归来,高凉上上下下无人知晓。

次日傍晚时分,冯仆率队回到州治,冼夫人领众官、诸将迎出北郊。成州刺史武怀护诏使韩郃陪同冯仆回高凉。随行的还有曾孝摛的大哥曾孝成,二哥曾孝厚。曾孝摛径直朝骑在马上的冯仆奔去,来到马前,曾孝摛伸手抱下冯仆,高举起来,开怀大笑:“我的好仆儿,你终于回来了,想死老舅了……”武怀与韩郃下马,紧步前来,冼夫人率众官、众将迎了上去。武怀朝冼夫人笑道:“夫人,可喜可贺呀!公子载誉而归,岭南隆盖皇恩圣德啊!”冼夫人笑着点头。武怀请过诏使韩郃。韩郃清嗓宣诏毕,顿时欢声四起,郊野震荡。冼夫人、钱生畏、冯仆、何子哲、冼操、冼奉义及随冯仆进京的三百九十三名岭南受诏渠帅俱伏地再拜。韩郃又将陈霸先亲笔书信呈给冼夫人收了。

次日,韩郃由冼夫人、钱生畏、东方嵬、段岿、王望如、潘肃等相陪,巡视海昌、南巴等郡。第六天回到州衙,韩郃即告回京缴命,武怀亦率队伴之归成州去。韩郃走时,对冼夫人笑道:“我这次送公子回来,圣上瞩我好好看看高凉,好让我回去说故事。果然夫人盛贤至德,不负圣9望啊!”

韩郃、武怀一走,冼夫人即召集众官、众酋、众将会议。会中,冼夫人取出陈霸先所写书信,启封诵曰:

侯景构逆,梁社晦冥,霸先奋槊,探拯倒悬。至是膺历天命,践祚承运,四海清晏,寰内ㄨ安。朕与夫人,譬若兄妹,二代神往,一朝缔连。并肩平贼,素心薄云,戟指东京,粮继高凉,披露踏雪,大庾凿空,健儿用命,举臂高呼。亶此夫人天然正性,振古无比。可笑衮衮诸公,扶国无计,唯求朝眷,不报主恩,諓讥豪辩,大吹法螺,焉及夫人安民卫境,宣化黎元,朱崖拢归,百越怀柔,汗青铭志,春秋流芳。魏武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得乎?霸先曰:生子当如冯仆!仆儿年方九龄,慧敏八方,临立朝堂,卑亢和中,接答天问,公卿改容,南天一柱,由此留声。生子如此,父母丕德,帷帐千里,霸先维羡。夫人功成之日,流言干制,皮傅妄生,空存裂痛,别又茫然。遣子入质,古已有之,霸先身受,夫复何言?夫人知我,我知夫人!又北伐旧部,咸从天佑,寒暑浸沈,伴肩相随。周文育、杜僧明、徐度、韦放等辈,祈企致意,忆昔情思,不尽及白。仆儿请携韦放女南归,朕准良缘,并作冰人。

冼夫人诵读毕,举座哄然。时元拍案而起,赞道:“这才像当年的陈都督呀!果然是妙人!”冼夫人让众人传阅书信。钱生畏道:“朝廷肯定夫人的功绩,并加予旌表,是振奋人心的大快事呀!昔日笼罩在高凉上空的疑云,一朝尽散。仆儿蒙圣上赐婚,更是喜上加喜!”

冼夫人禁不住笑道:“却不知圣上还有赐婚一说。”裴化笑道:“皇帝告诉我,仆儿不要皇帝任何赏赐,单要讨回韩儿哪!”曾孝摛跳起来:“我仆儿吃亏了,便宜老皇帝啦!”楚触笑道:“不是老夫夸口,似仆儿这般年纪,站在朝堂之上,与皇帝一问一答,得体从容,任是谁亦难做到。皇帝书信中的所谓‘天问’,难不倒仆儿。杨汤老爷,你学问好,还是由你来说吧,说说那天朝堂上仆儿是如何的精彩!”杨汤答应一声,随即站起身来,把经过活灵活现地复述一遍。钱生畏、东方嵬、段岿等官员惊奇不已,均叹道:“好个南天一柱呀!好仆儿,不负此行!”

冼夫人笑道:“好了,仆儿毕竟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见识?诸大人、诸老爷切勿再夸他,多鞭策才是。今日与诸大人、诸老爷会议,主旨是谈徙高填崖一事。此事日前我与诸大人已初步议过,今日趁着众老爷回到高凉之机,把这事提出来,让大伙儿心中先有个底,若时机成熟了,即可施行……”力龙忍不住问道:“夫人所说徙高填崖,是不是让高州百姓迁入崖州落户?”冼夫人笑道:“力龙老爷说得没错,正是让高州百姓迁入崖州落户。”力龙激动起来:“大喜之事呀!平定朱崖后,我就怕夫人领南征军走了,只留下一帮官员,老百姓便会说,换汤不换药,还是老样子。徙高填崖,那时崖州百姓还不高兴得跳起来!”木牙俐道:“高凉百姓迁入崖州,与崖州百姓同甘共苦,治官一视同仁,休戚与共,崖州才能真正长治久安啊!”杨汤笑道:“木牙俐老爷说得好,崖州百姓早把高凉来的南征军当作亲人啦!很多人家想把闺女嫁给南征军将士,可那些将士说,不敢答应呀!说不准哪天夫人调我们回高凉去,岂不增添烦恼?好好的姻缘硬是耽搁了呀!”

钱生畏笑道:“听杨汤老爷这般说,我想起一件事来,在崖州府治时,光南老爷曾对我说,娘子军庄牙将军看上曾孝摛将军了,光南老爷托我请告夫人呢!”夫辛也笑将起来:“是有这回事,庄牙丫头也告诉我了,她说曾孝摛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佩服得不行。我本待告诉夫人,偏遇上很多事,因此还没有提呢!”冼夫人哈哈大笑:“大好事呀!孝摛弟答应吗?趁着孝成大哥、孝厚二哥都在这里,你说一声,我就给你办了这婚事。”曾孝摛臊得满面通红,急把头埋在膝盖上。旁边甘弁摇他的肩膀,笑道:“曾家兄弟,快答应了,这是夫人为你说媒主婚呢!”曾孝摛小声嚷道:“嚷甚么嚷,甘老哥怎么让我干这事……”夫辛站起身来,大叫道:“孝摛说什么呢?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庄牙可是我收的徒儿,刀法不比你差,人又长得美貌,众人都说她活脱脱一个小七儿,她要肯跟你,算你三世好人好心。你要不答应,我可饶不了你,少不得与你战三百回合。孝摛,你快些回答我,你要是害臊,就让孝成大哥说吧,长子为父,也可做主。”说着拿眼朝孝成、孝厚兄弟望去。曾孝成赶忙站起:“谢夫辛将军了。夫人若肯为三弟主婚,是我们曾家大幸呀!我父亲不在这里,我权且代父亲答应了。父亲知道这事,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众人听了,一齐起哄。曾孝摛蹦跳起来,抱头鼠窜出大厅去,众人又一阵爆笑……

三天后,各州郡渠帅长酋均拜别冼夫人而去。钱生畏、东方嵬、段岿等崖、越、合、罗官长也与崖州诸渠帅同朝西道去了。

冼操、甘弁、冼奉义也回西巩去,并把朝廷所赐三匹大宛国宝马带回西巩营地饲养。原来冯仆带回的三匹宝马,是一牡两牝,都未阉割。甘弁素会相马,看出一白色牝马已怀有身孕,喜得合不拢嘴,当日起即亲自下草料,关怀备至。七儿取笑他:“我从来未见你对我这么好。你是良将,爱马也是当然。”甘弁笑道:“你知道么,这马有身孕啦,不照顾好怎么行?”七儿笑道:“唷!我也为你怀了数个孩子,也不见你这般爱惜。深更半夜的,老往马棚里跑,人家还以为你做贼呢!”冼夫人知道了,对甘弁道:“你把这三匹马拉回西巩去饲养吧,有你照料,我才放心。”

阳春郡太守何子哲携眷属来高凉赴任,阳春郡守之职由书记柳虔代。柳虔字思诚,是何子哲远房亲戚,随何子哲为书佐幕僚。柳虔为人中正,处事稳重,深得士民称许。冯宝为高州刺史时,曾打算拔擢柳虔任职,何子哲力阻,道:“不是因亲戚上头,柳虔虽然人品好,也读些书,然事实少不更事,现在举用他,于公于私都不好。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呀!还是让他历练历练吧!”冼夫人举荐温典言、严光文修筑鹌忞水库时,并荐柳虔为书佐辅助。果然柳虔不负众望,无论缮写文书,还是出谋划策,都尽职尽责。鹌忞水库工程能顺利进展,极得其力。杨汤感叹道:“鹌忞水库修好后,我必向夫人、钱刺史请求,让柳虔留在崖州为官。”因此这次何子哲调任高凉时,冼夫人举柳虔为阳春郡主簿,行太守事。

二月底,冼夫人向何子哲交代高州一应事务,并让张融、洪通、时元留州辅助,自率廖明、祝戬、陈三官、曾孝摛、龚自明、武哥、七儿、孟娘、三彩儿、夫辛、阿秀等一行往崖州来。

六月二十四日,鹌忞水库竣工,高、罗、越、合诸州官员会集紫贝翁田致贺,这天,近两万军民欢声雷动,共庆鹌忞水库落成。

六月底,广州刺史、阳山公欧阳又遣使来书,邀冼夫人广州一会,冼夫人欣然应允。数日后,冼夫人与罗州刺史石京、高凉太守何子哲、杜陵太守潘肃、张融、龚自明、廖明、祝戬、陈三官及从事三十余人赴会。欧阳闻冼夫人到,即率多官迎入衙署。主簿令狐夏实对西曹从事祖以迈道:“刺史只请冼夫人,怎么石京也来了?他可是罗州刺史。”祖以迈道:“冼夫人事实已据有高、罗、崖诸州,今上才疑之,冯仆入京后,上再不挂怀,加封冯仆不算,还让高州空出不置,其意不喻而明,冼夫人便是高州女刺史呀!敦琢其旅,罗州石京自然是其随班。”祭酒从事卢贞灼道:“这样也行?祖制不符啊!”议曹从事张见持笑道:“祖制亦是人定出来的。今上圣明,革除弊习,律吕时宜呀!冼氏女乃非常人,朝廷当行非常事。”欧阳纥嘿嘿冷笑,令狐夏实问:“公子因何发笑?”欧阳纥笑道:“祖步宗、张践言言之有理,公与卢素子不合时宜啊!”

欧阳宴请冼夫人一行。欧阳笑问:“夫人可曾来过番禺?”冼夫人笑道:“十二三岁时曾随父来过。那时还小,事隔多年,记忆模糊啦!”欧阳感叹道:“当年随上北伐,早晚得夫人教诲,得益匪浅,如遇良师。向者萧勃谋反,若无夫人牵制,勃纵不能北进,亦成岭南之王了。”冼夫人连连谦让:“刺史说哪里话来,讨灭萧勃,实是刺史之功,与百合无干。刺史言重了,百合无功受誉,汗颜呀!”欧阳正色道:“绝非恭维夫人。若无夫人,褚俭作乱,朱崖侏张,萧勃与褚俭联盟,军力倍增,我朝何可抗者?又,若无夫人,萧勃专横岭南,高凉尽为所有,海隅咸为所指,几为一统,即南粤王喽!纵然抗逆,朝廷亦无可奈何,徒望岭兴叹矣!南天一柱之誉,夫人当之无愧!”

当年陈霸先北伐旧部中,侯安都与欧阳最为友善,欧阳主广州后,两人常有书信来往。陈霸先“南天一柱”之说,便是侯安都来书中提及。

冼夫人听了欧阳的赞誉,只能唯唯诺诺。欧阳又道:“夫人奉朝命统领朱崖,功垂青史呀!虽久居岭南,但朱崖从未到访,实为一憾事。如今朱崖已定,夫人下步打算如何?”冼夫人赶忙站起,正色道:“朱崖定后,百合欲继之徙高填崖,已具表疏,特呈刺史斧政,以报朝廷。”冼夫人取出表疏,亲呈欧阳。欧阳当众览阅,表曰:

昔者始皇遣屠睢帅健五十万入岭经略,电埽风驰,兵锋所向,海隅蛰伏,拓土开疆,三郡置矣。而南服民俗,殊于中土,相去别远,泾渭分流,故南越虽服而未治也。秦廷力挺帐帷之策,心怀安抚之恩,徙中县之民填充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岭南自此而安。尉佗和辑百粤,有五世九十三岁,实借力汉越和融之功,非岭险途恶之用焉。

妾奉天入崖,执锐惩寇,贳赦胁从,揄扬王德,化感生民,上下三军,入洞流溪,首尾五载,报功请赏。人言苍昊补缺,亡羊归牢,赵收玉璧,子拥母怀,朱崖相安之期,自始定矣!妾谓未可也,朱崖自汉元废置,早堕鸿蒙,日月更替,河川依旧,讥之不毛,言过其实,谓之穷僻,百合所见,归依圣朝,理当慰抚。观历朝戍崖,易服难安,咎由士马既走,牧伯逞强,耀上国之洪福,瘅土著之俗荒,居处忌如水火,相接疏若路人,致官以民为禽兽,民视官为瘟神。如此官民离德,俚汉异心,安可久治岛国,宣化崖民?妾抚崖缴命,战战兢兢,知事未竟,安能罢鼓?筹谋一再,问策千方,仿秦徙民适粤之法,效佗和辑百越之方,拟徙迁高、罗二州之民入崖落籍,为久远计,促汉俚和融,共华夏一天。

徙高填崖之策,有百利而无一害者,唯务纲要启白。崖州地广物阜,而人烟稀疏,人烟稀疏则瘴毒厉,人烟稀疏则虺虫生,为穷山恶水之谓。人力匮乏,纵有奇珍亦无所采掇,纵有财宝亦无所敛聚矣!高、罗之民徙入,人众气旺,热火朝天,恶兽匿迹,毒虫藏身,荒梗之境,焕然鼎新,寂沉之岛,生意盎然,譬若长夜星雨冲月,恍如死水一石惊波,其利一也。曩日百合身入岛国村乡,欣着土著衣裳,引镜自鉴,无可复辨,汉耶?俚耶?土著哄噱,视为一家。高、崖之民,本为一族,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甫一交接,即能和融,其利二也。高、崖之民,既为一体,德之俯仰,礼之承迎,上可冠带为吏,下可赤足畊农,奖赏一致,犯禁同问。无因移民而法外,无因土著而恩施。是时矣,安得身以移民而自傲,身以土著而自卑哉?其利三也。属员甘弁者,本为会稽籍,随妾南征朱崖,娶土著酋女为妇,和解敌意,化仇为恩,干戈不再,境土遂安。既立抚主征辅之风范,又铸汉俚和睦之楷模。高民徙崖之日,若导之相互通婚,规之礼法等侔,经年累月,斗转星移,土著宁无羡车书之混一,圣哲之明泽欤?其利四也。朱崖定后,虽非战后废墟,事实穷困不堪。若空留牧伯,百业不兴,则统领无功,徒增民怨。朱崖孤悬海外,历朝弃之年久,岛内官禁全无,民众放任至荒。农耕桑植、工坊织造、积业贩货不遵时令,不合时宜,参差缓急,失之统类,民无余富,无利促商,本末相左,徂遏税徭。高之休明,犹逊中土,比之朱崖,过而有余。高凉地温,菽粟早熟,贩货通贸,市井有序。徐闻古为通海埠头,与朱崖了然相望,岂为一衣带水隔绝于世。若高民入崖,两地和洽,相濡以沫,相得益彰。是时矣,农工商贸,百工技艺,咸兴海国,弘振岛隅。斯时矣,盐铁利广,农桑益丰,本末兼顾,利国利民,其利五也。

徙高填崖,良可多多,妾固愚钝,语焉不详,唯及荦荦大端尔尔。徙高填崖,冗务繁复,虽言有备,犹自惶惶,谨与罗州刺史石京、崖州刺史钱生畏商讨再三,报请广州刺史欧阳以鉴。百合罄竭丹府,不敢曼辞以自辩,巧谀以欺世。皇若印可,妾即奉行。

欧阳览毕,赞叹不已:“夫人徙高填崖之策,诚为利国利民之举,必极力荐报朝廷。”冼夫人称谢。

次日,欧阳伴冼夫人巡游了番禺。继之又伴冼夫人先后拜访陈道绚、李娄匠、冼瞻、谢公素、赵向等豪右。直到第九天,冼夫人才别过欧阳,一行回高凉。

镇府长史司马竟平与众僚来见欧阳 把冼夫人的表疏让众僚。欧阳传阅。司马竟平叹道:“冼氏哪来如许心力智慧?前者朝廷疑虑冼氏,欲削其根本。岂知冼氏刚失夫婿,又遣子入京,此举事实不是一个女子所能为呀!如今朱崖方定,又拟徙高填崖之策,依理度之,绝非冯仆载誉而归,冼氏女因感激浩荡皇恩,借以报国之权宜之为,而是早已成竹在胸的远久之计啊!先平褚俭,继治朱崖,这打算,怕是上《领朱崖洲表》时已酝酿成熟了。”祖以迈道:“冯仆进京,冯冼氏满门封诰晋爵,上誉之南天一柱,冼氏从今以后,行事再无须忌惮,无往而不利。”令狐夏实问:“你说冼氏女这番徙高填崖之计,能成功否?”司马竟平点头道:“必成!观其官而知其民。别的不说,钱生畏本是高州刺史,冼氏平朱崖时,调其为崖州刺史,替取沈炯。崖州刺史是好差使么?要是别人,一提朱崖,早已惊得六神无主啦!而钱生畏如获至宝,连夜赴任。朝廷调钱生畏为龙州刺史,这可是安闲之缺呀,可钱生畏死活不肯挪屁股。他与冼氏同甘共苦,拧成一股绳呀!又说罗州刺史石京,大家伙儿都见到了,他那模样,不是报冼氏提携之恩而阿谀,不是仗冼氏雄霸之威而气盛,他那模样,实实是视冼氏为神明,甘为臣下啊!高、罗、崖三州,两个肯迁出,一个肯纳入。徙高填崖,其势真是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呀!更何况高、罗、崖诸州百姓呼冼氏为圣女、圣母乎!我敢说,冼氏其令一出,如雷之动!”

司马竟平等人说得甚为激动,欧阳却不动声色。看着众僚出去后,欧阳摇头叹气:“这帮儒生虽然满腹经纶,然正气不足呀!尽是歪邪的念头,日后很难扶助纥儿啊!”

八月初,徙高填崖之计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高、罗、崖诸州官员日夜奔忙之时,突然接得诏告,皇帝陈霸先崩殂。冼夫人惊得诏书也掉落地上……

永定三年四月十七日中午,陈霸先和章皇后、单贵妃、安贵嫔、毛贵姬在思园里骑木马为戏,闹得正欢。单贵妃对安贵嫔笑道:“二丫头,木马再好,也比不上骑皇上过瘾,骑皇上那叫骑龙马呢,真真就像腾云驾雾哩!”安贵嫔朝陈霸先那边瞄了一眼,挤眉笑道:“你还说,打上回骑了皇帝,皇帝再不理我,怕是结仇了。”毛贵姬笑道:“皇上鬓发都花白了,你其实不该骑他。”单贵妃笑道:“记仇就记仇,我才不稀罕他对我好,反正皇后为我撑腰,怕甚么?”那边章皇后见单贵妃、安贵嫔、毛贵姬几个骑在木马上,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笑问:“你们几个丫头说甚么呢,让我听听。”单贵妃笑道:“不关你的事,皇后只与皇帝耍乐好了,留心别让皇帝掉下来。”章皇后笑道:“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咱们皇上南征北战,骑了一辈子马,这木马还算一个事么!”见陈霸先眉头皱了一下,章皇后忙问:“皇上怎么了?”陈霸先右手轻摸左胳膊,道:“我的左臂忽然酸痛起来。”章皇后下木马来,近前问道:“要紧么?”陈霸先抖甩着左臂:“没事。筋骨酸痛,怕是老喽……”

章皇后抬手为陈霸先挠捏着左胳膊,好一会儿,问道:“好些么?”陈霸先点点头。章皇后叹一口气,道:“你也五十好几了,凡事能放开就放开,何须敦比理事?这些日,我见你又难入睡了。”陈霸先苦笑道:“未能安睡呀!自去年周迪、周敷擒了余孝顷后,王琳愿意罢兵了,高凉风波也已平息,本以为该松一口气啦!谁知余孝顷余党未灭,死灰复燃。余孝顷弟余孝劢、儿子余公扬困兽犹斗,又聚军抗击朝廷。前天廷议,不日即起军征讨。”

忽见羽林监韩郃领着杜僧明的儿子杜晋闯入园来,神色甚为慌张。陈霸先问:“出甚么事啦?”杜晋扑地跪倒,放声大哭:“皇上呀!我父亲故去了……”陈霸先大惊,脸容骤变,险些从木马上跌下。韩郃慌忙上前,与章皇后一齐扶住陈霸先。陈霸先透过一口气:“甚么时候的事……”杜晋哭道:“今日中午时分,我父亲与杜大人、徐大人,在议讨伐余公扬之事,送二位大人出去时,在庭前跌倒,便……便故去了呀……一句话……一句话也没留下呀……”陈霸先流下眼泪:“弘照呀!你就这样去了……”

杜僧明死年五十一岁,陈霸先伤心过度,三天后方能上朝,赠杜僧明开府仪同三司、征北大将军、永康县公,谥曰威。

五月十二日,陈霸先诏命周文育、周迪、黄法氍领前军,侯安都领后军,大举讨伐余公扬、余孝劢。豫章太守熊昙朗领一万军马与周文育会合。周文育命吴明彻督水军配合周迪接运粮草,自率大军下象牙江,扎在金口。余公扬佯装投降,率五百人马来见周文育,妄图寻机捉拿周文育。周文育知道余公扬所图,将计就计,乘见面之机擒了余公扬,将之押送建康。

周文育命水军舍弃船只,改为步军进据三陂。余孝劢向王琳告急请援,王琳派遣大将军曹庆领二万五千军马救余孝劢。曹庆命副将常众爱分军和周文育拒敌,自率所部攻周迪、吴明彻军。周迪、吴明彻军不敌败绩,周文育被逼退据金口。熊昙朗见周文育军失利,算盘倒转,阴谋袭杀周文育以应常众爱。周文育的监军孙白象截获机密,劝周文育抢先擒拿熊昙朗,周文育不从,道:“这事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不可造次。我们主军少,客军多呀!如若现在就捉拿熊昙朗,客军岂不人人自危?军中一乱,立招败亡啊!倒不如推心置腹,善待安抚熊昙朗。”

起初,周迪战败,弃船逃走,不知其所在。后来周文育接得周迪来书,知道他的下落,十分欢喜。为表示和熊昙朗亲密无间,周文育亲自拿着周迪的书信,来让熊昙朗看阅。哪知熊昙朗旦间变脸,在座中斩杀了周文育。周文育死年五十一岁。熊昙朗乘机吞并了周文育的军马,据了新淦城。熊昙朗甚为得意,继而挥军攻袭拒守豫章的周敷,被周敷击败,熊昙朗军马尽失,单枪匹马逃往巴山郡去了。

后军侯安都知周文育被害,便引军回来,途中遇王琳部将周炅、周协军马。侯安都当即挥军大破周炅、周协军,并擒二周。余孝劢及弟余孝猷见大势已去,没奈何亦率众投降了侯安都。侯安都乘胜进军左里,一举荡平了曹庆、常众爱军。

周文育灵柩运回建康,陈霸先率百官身服缞绖,举哀号哭,至南郊接灵。赠周文育为侍中、司空,谥曰忠愍。

杜僧明、周文育相继死去,陈霸先伤感不已。六月初四日,陈霸先在泽建殿丹陛上跌倒,再不能说话,六月十九日便死去,时年五十七岁。陈霸先逝世,朝廷震动,群臣恐慌。中书令沈众哭道:“昔日陆法和曾说有童谣云:己卯土木崩,匈奴去匆忙,人主泪双横。土木者,杜也。匈即凶也,凶即猛也,寿昌公小名猛奴,猛奴意即匈奴呀!今岁便是己卯年,主杜、周二公大限之期,我皇难舍故人之谊,因此……呀……皇上呀……”

当时皇子陈昌还在长安,真是内无嫡嗣,外有强敌,且陈霸先亲近大将都领军在外,朝中再无重臣,唯独中领军将军杜稜领禁军在京都建康。章皇后急召杜稜及中书舍人蔡景历入禁宫商议,决定暂不发丧,其他书诰诏敕,依旧照行,速从南皖戍地召回临川王陈蒨。

侯安都奉密命领军回建康,至南皖时,即和临川王陈蒨一起返京。六月二十三日,陈蒨回到建康,入住中书省候命。侯安都召群臣商议,决定奉临川王陈蒨继位。陈蒨三番四次谦让,自称不敢当。群臣犹豫不决之时,侯安都道:“皇后现在朝堂上,先帝的灵榇就在我们面前。我也知道应由皇子嗣位,可如今皇子还在长安呀!一时半刻怎能回来呢?现在四方未定,时变无常,国不可一日无主,哪有时间等待呀!临川王有大功于天下,先帝视如己出,且皇后已命定,我们应该立他为君。今日这事,我看就这样定了,再有他言者,休怪老侯不客气!”侯安都拔剑上殿,请章皇后交授玉玺,又亲手解散陈蒨发髻,推他跪倒在陈霸先榇宫前服丧定份。于是章皇后下令,立临川王陈蒨篡承大统。当日陈蒨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即是世祖陈文帝。尊章皇后为皇太后,进侯瑱为太尉,侯安都为司空。

王琳得知陈霸先死了,即授少府卿孙玚为郢州刺史,拥梁永嘉王萧庄屯军濡须口。北齐命扬州道行台慕容俨率军临长江为王琳声援。十一月五日,王琳大军攻至大雷,陈文帝诏命侯瑱、侯安都及仪同三司徐度领军抗御。安州刺史吴明彻起军夜袭湓城败绩。王琳乘胜引军东下。

天嘉元年二月,王琳挥军至栅口,侯瑱督诸路军屯扎芜湖抗击,大破王琳大军,王琳众叛亲离,只与妻小及亲近十余人逃奔北齐去了。王琳大军一败,树倒猢狲散,永嘉王萧庄随即也逃奔北齐,其部属都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孙玚、袁泌、樊猛、樊毅率部来建康投降,至此,江南一带又复为陈朝所有。

北周知得陈霸先死了,即放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归陈。由于当时王琳攻陈,陈昌一行无法返回建康,只好暂居留安陆。王琳败后,陈昌才从安陆起行,将要渡江时,陈昌给陈文帝致书,言辞很是不逊。陈文帝心里不快,暗忖:“周人也真够狠毒啦!叔父在时,数番要求周人放回六皇弟,周人就是装聋作哑,故意延宕,不肯放人。到我当了皇帝,这关口即刻放人回来,使我兄弟陷入争位困局,而从中取事呀!六皇弟还想回来夺位么?”于是,陈文帝召侯安都入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侯爷知道么?太子将要回到建康了。你帮我想个主意吧,或者我得另找个地方养老啊。”侯安都瓮声瓮气道:“自古哪有代天子啊?臣下愚蠢,不敢奉诏。”侯安都请命去迎接陈昌。群臣也上表,以为陈蒨既然已登帝位,再无复让之理,现在该做的事,是加封陈昌爵命即可。于是,陈文帝授陈昌为骠骑将军、湘州牧,封衡阳王。

三月六日,侯安都领军护迎衡阳王陈昌入境,陈文帝诏命主书、舍人沿路迎候。这夜,船队行至江陵时,侯安都领三十名近从过陈昌船中来。陈昌甚为高兴,命置酒相待。侯安都笑道:“殿下无须张罗,我已备来酒食,乘着江中月色,与殿下消此长夜。”随即命近从在船头安置几案,摆放好酒肴诸物,与陈昌一齐入座,对饮起来。陈昌无话不谈,放怀畅饮,至三更时分,不觉大醉。他望月长叹,道:“这些年来,我困在长安,受尽了屈辱,如今如游龙入海啊!”侯安都含糊答道:“便是……”陈昌又饮一盏,看着侯安都道:“侯大将军,我回去后,不会忘记你……”侯安都突然变脸,压沉声调道:“安都奉旨安置衡阳王!”猛地蹦起,抽宝剑刺倒陈昌,随即命近从将其抛入江中。随陈昌同归的部属侍从,目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早吓得瘫跪下来,颤抖不已。侯安都立在船头,看着漫漫江水,吐一口气道:“管仲射小白,也不为罪,何况安都乎?你若是真龙,杀你不死;若非真龙,死又何妨?”

侯安都即上报朝廷,称陈昌不幸溺死江中。陈文帝晋侯安都为清远公。章皇太后明白是陈文帝让侯安都杀死陈昌,当时在紫霞宫昏死过去,幸得众宫女侍人救醒。章皇太后哭道:“皇儿,你不该回来呀……”后来,章皇太后查得,陈昌回来时,陈文帝掩盖消息,秘而不宣,只与刘师知、侯安都密议对策,而刘师知也随波逐流,怂恿陈文帝杀陈昌。章皇太后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刘师知,枉先帝待你一片真心,倚为股肱之臣。先帝只剩这点骨肉,你竟忍心把他来害了。你等着吧,你与侯安都都不得好死!”

永定三年九月中,冼夫人接得朝廷许可徙高填崖敕命,即召高、罗、崖诸州官员会议,行发布告。凡徙高填崖之民,事农者免三年徭役、田税。农耕之具一律官给,自带农具者,官给物值。每繁育一头耕牛,官给牛市值,而牛归己用。每植桑一株,官给桑值,而桑归己有。从工商者,免赋税三年。其余百工技艺,均优惠增利,别于原籍。凡高、罗徙入之民与土著通婚者,官资物用使费……条款别有,不能尽列。所属各郡均按部就班,逐步进行。

高州首批入崖移民,分配在高凉、宋康、杜陵、海昌四郡。这天,冼操从西巩来恩铭居见冼夫人,模样很是愤怒。冼夫人笑问:“我现在为徙高填崖一事奔忙,四哥有事么?”冼操道:“我知道你忙,没事还能来找你说话?我听说你把我们莲塘庄冼家族人,都迁入崖州啦!有这事吧?”冼夫人笑道:“嗯!是有这事,怎么啦?”冼操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我劝妹子把这事搁搁,另做安排好了,徙高填崖,先不必让我们族人打头阵。前天六叔公去西巩找我了,让我通融通融。他那么大年纪了,我敢拒绝么!”

大堡冼氏出自秦末岭南冼三乌。冼三乌是为地方土著,或为外乡来客,已无可溯源追本。只知秦末五岭扰乱,冼三乌召集民兵保卫境土,邻近诸部落都不敢来冒犯他,于是威名渐著。到南海尉赵佗称南粤王时,知道冼三乌在岭南的声望,便遣使请他来会。冼三乌带备大量军需物用去见赵佗,与赵佗论及时事兵法,口若悬河,纵横交错,上下通达。赵佗也不得不佩服,便让冼三乌治理高凉整片境土。传至东晋,冼氏已历二十七世,子孙遍及岭南诸郡州。二十八世孙冼荼择居高凉山兜,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名冼罱,小儿名冼黜。冼罱生性暴戾恣睢,寡情薄义,欺压百姓,远近诸酋都有微词,冼荼多番教导,始终没有悔改。小儿冼黜为人温厚,虽不习武,却粗通文墨,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又甚能接济贫困,知人缓急,因而深得士民称许。但凡冼荼患疾,都是冼黜守候看护,关怀备至,冼罱却若无其事,鲜有过问。冼荼一次在宴庆中向诸酋声言,将来有可能由冼黜继承祖业。冼罱怀恨,竟下重金求取蛊毒谋害父亲及弟,幸老仆裴继及时发现,因而冼荼、冼黜中毒未深,才逃过一劫。冼荼知得冼罱下毒,心都凉了,当即置香案跪告祖宗,驱逐冼罱,并夺其冼姓,永远不准归宗。冼荼赏老仆裴继之功,赐姓冼。冼来山府中那个冼福便是冼继的后人。冼罱携妻小离家后,在山兜东去一百四十里的莲塘庄安顿下来,改姓师,自始与山兜冼氏再不往来。

冼黜光大父业,在诸酋中威信日高,拥有上百里土地,部落数千家。冼黜生冼承迈,冼承迈生冼伯,冼伯生冼来山,说来也奇,自冼承迈起,至冼来山,山兜冼氏都是单传一男。冼来山最有作为,再扩祖业,成为岭南三十二大酋渠之一。冼夫人婚嫁冯宝后,曾数番劝父亲冼来山让冼罱后人归宗,冼来山不敢答应,道:“好女儿,这是祖上的事了,立下的誓训,我哪敢去改呀?算了吧,归宗的事别去管了,反正他们若有危困,我们相助便是了。”冼来山去世后,冼夫人曾三次到莲塘庄访亲,冼罱后人受宠若惊,跪在冼夫人面前哭求,望能复其本姓。冼夫人好自抚慰他们一番,然后回来与冼挺商量,冼挺连连摇头,说父亲生前没有明示,这事必要从长计议。冼夫人率南征军入朱崖时,冼罱后人师仲等六十三名精壮子弟踊跃恳求入伍,冼夫人答应了。冼操出来拦阻,冼夫人笑道:“祖上积怨,何如此之深哪,数代上百年了,还不能消除么?他们想复姓归宗,大哥在世时不敢答应,现在他们要求入伍征战,四哥也不答应。这可不行呵!复姓归宗是家事,兄长们不答应,我也不好出声。可如今是国事啊,他们要报效国家,为国讨贼,这是堂堂正正的事,谁敢拦阻呀?攻打落金岛时,师仲要求参与,大哥虽然固执,最后还是答应了呀!为何现在四哥还要阻拦呢?”冼操最后才没有吭声。后来这六十三名师氏子弟在军中都表现出色。如师仲、师象焱叔侄,因之前在乡中行医,入朱崖时,冼夫人又让师仲、师象焱随廖明当了医佐。又如师并、师茅、师兰若、师郎佑、师升洛等,分配在甘弁与武哥东、西路军中,都作战勇猛,累立战功,令冼夫人十分欣慰。钱生畏等人对冼夫人道:“夫人可否恢复师家本宗?”冼夫人苦笑摇头:“怕还未能啊?”

宋康郡徙民入崖布告张贴出去后,师氏族人都坐不住了:“朱崖是甚么地方啊,要是迁到那里去,这一生算完啦,师家遭劫喽!”纷纷请六叔公师盖出面找冼夫人说情,师盖没法儿,只好硬着头皮来西巩见冼操,求冼操不要把师家族人迁往朱崖。见师盖满头白发,颤巍巍的样子,冼操一时心软,竟答允帮忙说情。

冼夫人望着冼操,着急道:“徙高填崖,是国家大计,儿戏不得,这布告都张贴出去啦!四哥怎么敢轻易改变呢?”冼操脸红耳赤,嗫嚅道:“这……这……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但六叔公亲自登门,我……我……说到底,师家本来是冼家血脉呀!这事若传出去,连冼家族人都迁入朱崖,那我们……我们脸上无光呀!”冼夫人摇头道:“不碍事,在外人眼中,他们姓师,并不姓冼,怕甚么?”冼操搓手不已,道:“妹子呀,我说一句,大哥他们都不在了,只有我说啦!我们就……我们就让师家复姓归宗吧……”冼夫人还是摇头:“我也想呀!可是不行呀!父亲在世时不敢答应,说这是祖训,大哥在世时也不敢松口,我怎么敢……”冼操叹了一口气:“祖上的怨气,怎么让我们来受啊,想起来就不是滋味,不成还要师家世世代代,做我们大堡的罪人么?这事,钱刺史他们也与我多番说起。”冼夫人道:“四哥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只好同意。好,这事待日后再说……”冼操看着冼夫人,道:“妹子呀!我看再不要等待了,父亲、大哥他们都不在了,你不好开口,这是家事呀?由我做主好了,就在这几天,翻翻皇历,就让师家认祖归宗吧。”

这日,在山兜大堡冼氏宗祠大堂里,六叔公师盖率师家合族老老少少,计六百八十三人跪在冼氏列祖列宗神位前。冼夫人让师仲、师象焱等六十三名子弟也从崖州赶回山兜认宗。大堂里容不下许多人,后面的直跪到廊道、庭院外去。祀案上已备列三牲祭品,簠簋充实,一时香烟缭绕,烛彩光明。冼操端坐在左上首高位,冼夫人端坐在右上首高位,海昌郡守皮诩、宋康郡守严光文在右首侍立证祀见祭。五名神司全身装束,持法器念诵,请冼氏列祖列宗到位升座。吉时,缁衣礼生高唱:“天道昌隆,地道广丕,人道亨达,冼祠祯熙。一脉承祚,二极开仪,三生结盟,四天维。冼氏高德,山兜维桓,山灵霭气,水正延绵,巢筑西岐,宅可东山。天竟混沌,豁开人伦,子嗣命定,愚圣天分,枉由父母,莫怪旁人。敛恶驰良,善庆福缘,亡羊知返,归雀巢安,祖宗衔义,父母慈怜,罪咎嫉仇,回甘践言,宗支汇庆,兄弟同欢……”

冼操起立,走向祀案,捉槌击响镇祠九蛙铜鼓。即时,神司法器齐鸣。缁衣礼生手拍额头三下,引吭长唱:“嗬——嗬嗬——冼门堂上列祖列宗哪——天明苍苍——地聪悠悠——神鬼昭昭——人灵虔虔——莲塘庄师氏——本系冼家血脉——今日返本归宗喽——滴血认宗——”

大神司念诵法咒,持杯珓掷地,连续三番,俱为阴阳和合之圣珓。随之,大神司在祀案上捧起一托案,上面放一只盛着乾坤水的镶彩八边乌金碗,还有一枚银光闪闪的奏圣绣花针。所谓乾坤水,便是在月圆之夜承接的露水。大神司捧托案,和一副神司来到冼操面前。锱衣礼生长唱:“宗子四老爷操引血认宗——”副神司右手拈起绣花针,左手握着冼操的左手中指,然后把绣花针往冼操中指肚轻轻一扎,再轻轻挤出一滴血来,直滴在八边乌金碗里,顿时,殷红的血滴与碗里的乾坤水和融在一起。缁衣礼生又长唱:“宗女六姑娘百合引血认宗——”大神司、副神司如法司礼,冼夫人的引血亦滴入乌金碗的乾坤水中。然后,从师盖开始,莲塘庄师家合族老少均滴血入碗。一些才一两岁、三四岁的孩童小手吃痛,惊得哭叫起来,一时哭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足有一个时辰,才滴血毕。大神司捧托乌金碗回到神案前供上,又诵法咒一通,然后取黄纸条铺在案上,用左手中指蘸乌金碗中血,书符二副,分别贴在始祖冼三乌及二十八世祖冼荼的神主上。

师盖叩起响头,号啕大哭。缁衣礼生又长唱:“宗子四老爷操掌家法祠规——”冼操执起神案上所供竹鞭,弯腰鞭打地板三响,然后举竹鞭在师盖背上悬滑而过。

本来,冼操那竹鞭,应按从师盖头上往背脊滑抹,表示行祖宗之权威,惩罚不肖子孙,但冼操不敢,这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冼操放好竹鞭,回身来扶起师盖,道:“六叔公快快请起。”冼夫人早已离座过来,与冼操一起搀扶着师盖。师盖老泪纵横,激动不已,颤抖着道:“老夫从今不再是师盖,而是冼盖喽!莲塘庄冼氏子弟听了,今日我们能返本归宗,既是祖宗怜悯,饶恕了我们的罪过,也是四老爷、六姑娘的再造之恩呀!没有四老爷、六姑娘,我们……我们……恐怕……”冼盖再说不出话来,望着冼操、冼夫人又要跪下,冼操、冼夫人慌忙又扶住。冼夫人连连笑道:“六叔公不可,你再下跪时,祖宗必定怪罪我们啦!”冼盖环视厅堂上下莲塘庄冼氏子弟,道:“我们冼氏,承运至今日,鼎盛祖德,出了六姑娘兄妹众英雄,为冼氏列祖列宗挣足了面子。当时我们莲塘庄子弟啊,只能暗暗羡慕,暗暗庆贺,而不敢沾光呀!日前,六姑娘号令徙高填崖,莲塘庄子弟不愿到崖州去,让我乞求六姑娘、四老爷念及祖上的情面……我……我也竟老着脸皮,找了四老爷。今日……今日我得重新请求六姑娘、四老爷,让莲塘庄的精壮子弟,都到崖州屯垦戍边,报功赎罪,若有人再牴牾推托,就不是冼氏子孙,大伙儿听到了么?”六叔公冼盖说这话时,声色俱厉,莲塘庄冼氏子弟一齐答应。

皮诩悄悄对严光文道:“今日四老爷让莲塘庄冼家子弟归宗,本意是希望夫人不让他们迁徙崖州,可今日这场面出人意料呀!谁知竟演变成六叔公率子弟向夫人请求迁崖,真是事有一定,时变无常呵!”严光文笑道:“皮大人想不到?不是光文夸口,老实对你说,我想到啦!夫人是什么人,徙高填崖是什么事,真能让这六叔公难住了?莲塘庄冼氏认祖归宗一事,是夫人一块心病,碍在时机未有成熟,所以夫人一直不能达成,今日成礼,天人一意,公私皆宜呀!”

莲塘庄冼氏率先响应徙高填崖之举,鼓舞了高、罗士民百姓,不在指令徙迁之列的百姓,竟也纷纷要求入崖,弄得官府难以应付。

冼夫人让钱生畏将原南征军中庄牙所部娘子军数百妇女如数婚配留崖将士。钱生畏抽空又赶回高凉,称抱艮委他为其儿子抱贤仓提亲,请求冼夫人恩准。冼夫人对钱生畏笑道:“我早已决意把典儿配给祝戬,这事诸大人都知道了。现在抱艮想与我结为亲家,我答应,就把细儿许与抱贤仓吧。这样一来,我两个女儿都嫁给他两个儿子,大概也是天意。”

冼操知得冼夫人要将细儿许字抱贤仓,大大地不以为然:“我的细儿是甚么样人?抱贤仓是不毛之地的野蛮种子,能高攀我们冼家?这真真是痴心妄想啊!”他火急火燎从西巩赶来恩铭居,一见到冼夫人,劈头一句:“我听说妹子要把细儿许给抱艮的儿子抱贤仓,有这回事么?”冼夫人笑道:“是呀!四哥也知道了?”冼操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我心里一急,就赶来了。妹子,我只是来劝你改变这主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是……只是你怎么把细儿许给抱贤仓呢?他可是朱崖化外之民哪!能配我们细儿么?”冼夫人笑道:“这样说来,四哥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冼操板起面孔:“那还用说,我是绝不同意!”冼夫人笑着拉过一把椅子,让冼操坐下,道:“四哥无须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冼操又蹦起:“我能不急么?朱崖是甚么地方?穷山恶水,连鸟兽都不愿待在那里。土著人用鼻子吃东西,我一想起就恶心难耐。别说了,让钱生畏推掉就是。”冼夫人笑道:“啊呀!过去我还怪别人胡说八道,把朱崖说得如此乱七八糟,原来到今日,我们冼家四老爷依旧是这般看法呀!四哥呀!你说朱崖人用鼻子吃东西,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所见?”冼操道:“我从未到过朱崖,当然是听人说的,这又怎样?”冼夫人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过去我在书籍中知道朱崖人用鼻子饮水,当时着实吓了一跳,心里道,怎么会这样呀?到朱崖后,才知不是这回事。可知定是一些人未到过朱崖,定是未见过朱崖人用鼻子饮水,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结果。走千里路,胜读万卷书呀!我劝四哥,你真要到朱崖走一走,看一看喽!”

冼操道:“就算朱崖人不是用鼻子饮水,但毕竟是不毛之地,化外之邦,我们细儿,怎么能到那地方受苦呢?我们征服了朱崖,用不着昭君和番,去讨好他们。”冼夫人扑哧一笑:“四哥说哪里去了?细儿嫁到朱崖,怎么能说是昭君和番呢?朱崖可不是匈奴呀!朱崖人与我们其实是一家子,都是百越俚人啊。四哥,我在这里说一句,过去一些汉人瞧不起我们岭南俚人,就像你今日瞧不起朱崖人一样。四哥你日后再不能这样啦!我们家也是俚人呀!照你这样说来,当初冯宝就不该讨我,甘弁就不该讨七儿,韦放更不该讨赵媚娘呀!甘弁能在朱崖讨回楚桑可,我们的细儿,为什么就不能嫁给抱贤仓呢?我们这次徙高填崖,起先一些百姓很不理解,以为是流放到那里去受苦。我看四哥起先也是这想法,你起先不是为六叔公他们说情么?按你这样说时,钱生畏这班官员,也无须到朱崖去上任啦!他本是高州刺史,干吗要到朱崖受苦呢?六叔公是我们冼氏族人,如果他们可以因我们冼家的份上而置身局外,那其他百姓怎么办?其他人会怎么说?”冼操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这晚,冼夫人理完事,回到恩铭居,刚入至书房,便听到典儿房中传来哭闹声。冼夫人赶过来看时,见典儿、细儿、韩儿及丫鬟阳芯、蓂儿都在那里。冼夫人问:“细儿哭甚么?”细儿哭道:“娘亲,典儿姐嫁了祝戬大哥,好不得意,她笑我嫁了朱崖野人,说朱崖野人青面獠牙,拿鼻子饮水哪,所以……”冼夫人瞪起眼睛,道:“所以你就哭了是不?朱崖野人青面獠牙,是谁说的?”典儿掩口而笑。冼夫人朝典儿道:“好呀!典儿嫁了祝戬大哥,得意是不?祝戬大哥长得俊,你就偷着乐。妹妹嫁了野人,你还笑她,你还像姐姐么?”细儿“哇”地一声又哭开了。冼夫人道:“细儿别哭,你典儿姐不知底细,乱说一通,别信她的。娘亲告诉细儿,抱贤仓与祝戬大哥是同父母所生的孪生儿,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都俊得很呢!”细儿破涕为笑:“娘亲,是真的么……”冼夫人道:“娘甚么时候说假话了?好了,娘虽然为你们定了婚事,但甚么时候嫁,还说不定呢。好了,日后再不许谈这事,都在屋里用功读书,像仆儿一样,不许到处乱窜。典儿、细儿,娘前天看过你们的功课,字写得不像样,比不上韩儿写得好,得用功呢!”典儿、细儿、韩儿忙着点头。

从典儿房中出来,冼夫人心里纳闷:“如今的女孩子怎么啦?竟敢扯帮结伙地谈论起男孩子,还俊呀丑的哭闹!我当初许给冯宝时,连冯宝几只眼睛、几只耳朵都不晓得呢!”说着连连叹气,摇头不已。

高、罗、崖、越、合诸州官员知道冼夫人将女儿许字抱艮之子为媳的消息,均群起响应,纷纷与崖州诸渠帅长酋论婚结亲。

至天嘉二年五月底,从高、罗二州迁入崖州的百姓计有五万八千之众,都分别落籍于儋耳、苟中、瞫都、颜卢、玳瑁、紫贝、至来、九龙、乐罗、临振、山南、山北、西昌、毛番、乌石、白沙等地。冼夫人应瞫都美朗洞渠帅苏石、敦木洞渠帅庄兆的要求,把莲塘庄冼氏二百九十口安置在瞫都町踆洞一带。

徙高填崖甫一完成,冼夫人便病倒了,朱崖举岛渠帅先后涌来崖州府衙探病。经廖明连日精心疗治调理,冼夫人逐渐康复起来,开始吃点粥水。钱生畏望着冼夫人虚弱不堪的样子,叹息道:“这番徙高填崖,夫人废寝忘食,高、崖等地来回奔忙,少有休歇之时。看着夫人日渐消瘦,我们都心下不安,自责不能为夫人分担辛劳啊!”冼夫人勉强撑身坐起,叹道:“徙高填崖已告一段落,我也该自省自省了。徙高填崖,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依我看不亚征讨褚俭呢?当初我率南征军入朱崖,在野地里就能扎军,风餐露宿。现在我们不能让老百姓露宿在野地里呀!去年七月那场风沙,现在想起来呀!犹有后怕哪!风沙过后一连十数日暴雨,把紫贝、玳瑁、颜卢、瞫都一带数千间未盖顶的移民房屋夷为平地,看着迁入百姓露宿在野地里,我心痛得不行,这都是我的罪过呀!徙高填崖之策,我们筹划已久,自以为万无一失。付诸行动后,才知还有漏洞呀!起先我们就应该想到,应先造好房屋,再让百姓迁来。又,高、罗百姓迁入崖州后,我们才知所带农耕器具远远不足。所有这些,我们怎么就想不到呢?若不是交州、越州运来援粮,岂不乱了套?这都是我思考不够缜密,虽然未铸成大错,事实失误了。”钱生畏点头道:“夫人若再自责,生畏等人无地自容了。好了,现在移民都住入新舍,夫人也该放心了。”

数日后,冼夫人可以起身视事。临振文门洞渠帅刁权、海棠湾洞渠帅苏明随德羌来见冼夫人。问安后,刁权道:“之前夫人曾答应,让莲塘庄本家族人迁入临振,现在却落籍瞫都,我心里焦急,见夫人日夜奔忙,我插不上嘴。高、罗移民都安顿下来后,我想问夫人,可是夫人又累倒啦!现在好了,夫人康复如初,我再也不能不问了。”苏明对德羌道:“德羌大老爷,你与抱艮大老爷都是有面子的人,抱艮老爷如今是夫人的亲家,自然不好开口。开始夫人曾说,将莲塘庄本家族人迁入临振,现在呢,却全安置在瞫都。今日德羌大老爷得说话喽,不把夫人家人接入岛南来,你大老爷也没面子。”德羌朝冼夫人笑道:“刁权老爷和苏明老爷确实缠人,这也是我答应来帮忙讨情的,夫人就答应了吧!”冼夫人笑道:“好,我不会食言,一年后,我就让族人分一半迁入临振,怎样?”刁权道:“哎呀夫人呀!现在又不是征讨褚俭,还用得着逐渐南进,步步为营么?择日不如撞日,我请求夫人今日就下令迁入。”冼夫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都依刁权老爷……”

八月中,钱生畏三番与冼夫人筹划后,在朱崖诸地复设前汉所置十六县治。瞫都县,由瞫都美朗洞渠帅苏石为令长;玳瑁县,由玳瑁云龙洞渠帅应周为令长;苟中县,由苟中瑞溪洞渠帅甲咸为令长;紫贝县,由紫贝翁田洞渠帅杨汤为令长;山北县,由山北黎母洞渠帅郎印为令长;山南县,由山南隆广洞渠帅抱艮为令长;颜卢县,由紫贝万全洞渠帅滚宾为令长;临振县,由临振文门洞渠帅刁权为令长;毛番县,由毛番番阳洞渠帅蒙腾为令长;乌石县,由乌石洞渠帅力龙为令长;九龙县,由九龙陀兴洞渠帅班月为令长;白沙县,由白沙迷马洞渠帅关砮为令长;至来县,由至来乌列洞渠帅鳞乍为令长;乐罗县,由乐罗抱由洞渠帅德羌为令长;西昌县,由苟中龙河洞渠帅利丑为令长;儋耳县,由儋耳中和洞渠帅且灵为令长。具表报请。

十月初,冼夫人与钱生畏商议了,然后请越州刺史东方嵬、合州刺史段岿、罗州刺史石京、山南令抱艮、乐罗令德羌、珠崖郡丞楚触来州衙会议。冼夫人道:“我与钱大人请诸大人来崖州一会,主要商议一件事。徙高填崖大计,已实现了第一步,迁入民众也算稳定,可说是主客融洽,相安相助,我也略为宽心。农桑为民之根,国之本,是百业之首。没有农桑,遑论盐铁,农事缓则贫,吏者应扶民务之所先。朱崖自古至今,依然是火耕水耨为农事,火耕容易,水耨却难。如果田亩不近水源,那只有靠天下雨方可为之。若天不作美,就算纵火焚了草木,田地干涸,撒下种苗也是枉然。朱崖虽蓄养有水牛、黄牛,但这牛呀,只是用为脚力代步,或为牺牲祭祀之用,却不知用为犁田耕地。如今高、罗之民迁入,这千年不变的老规矩肯定会变。就算用牛耕田,还得有水呀!讨灭褚俭后,我们在紫贝修了一座鹌忞水库,前年已通水灌溉田亩,保种保收,其益处无法言说,众大人都看过鹌忞水库,这里也无须再说。如今高、罗之民迁入,人口陡增许多,若不促农事耕,吃什么呢?治国之道,必先富民。若民无余富,拿甚么促商呢?到时岂不是农衰商歇,本末两空么?我们虽颁布利农利商之策,而无扶农促商之实,照样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呀!自古圣贤皆有同论,水利乃农耕之命脉。一句话,我们当务之急,应在朱崖诸地兴修水利,但凡具备修筑水库条件之地,都应修筑水库,或穿渠引水。诸大人对此若无异议,当争取于年底陆续动工。”

钱生畏首先赞同。德羌、抱艮、楚触随之赞同,石京也随之赞同。东方嵬与段岿对视一下,道:“我与段大人虽非崖州职官,然崖州安定富庶,事关岭南安定,事关国家大局呀!既然夫人问下官了,下官一万个赞同。”段岿随之道:“夫人这是造福朱崖,利国利民之千秋大计,下官亦赞同。”

十二月十一日为吉日,在崖州城南郊一座可容两千人聚会的大竹篷里,内内外外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笑声纷起,喜气洋洋。原来是冼夫人提议高、罗、崖、越、合诸州郡官员,凡与崖州渠帅定姻亲者,均在今日聚而为子女完婚。之前冼夫人把冯典许给祝戬,冯细许给抱贤仓,高、罗、崖、越、合诸州职吏闻风而动,凡有适婚子女者,都与崖州渠帅定了婚约。后冼夫人与钱生畏议起此事,道:“我以为高、罗、崖、越、合官员,凡与崖州渠帅有婚约的,聚会一起把婚事办了吧。”钱生畏当然赞同,便将冼夫人之意通知当事者,结果,男家女家无不赞同。段岿喜不自胜,道:“能与夫人同日婚男嫁女,三生有幸呀!可遇而不可求呀!”

成婚佳偶次第为:冼夫人长女冯典,嫁隆广洞渠帅、山南令抱艮三子祝戬为妻;冼夫人次女冯细,嫁抱艮四子抱贤仓为妻;钱生畏之女,嫁高山洞渠帅、崖州兵曹参军事光南次儿光闻开为妻;罗州刺史石京长儿石节,娶周矩洞渠帅冷水金之女为妻;越州刺史东方嵬三儿东方观日,娶响水洞渠帅日信之女为妻;合州刺史段岿之女,嫁抱由洞渠帅、乐罗令德羌四儿德盍垸为妻;高凉郡府尉党世钧之女,嫁乙洞渠帅元牙四儿元丕嘟为妻;前高凉郡主簿丁方尚五儿丁刚,娶水尾洞渠帅贯征之女为妻;宋康郡守严光文长儿严就,娶潭牛洞渠帅、崖州府集曹参军事扶丹四女儿为妻;高凉郡守何子哲长儿何铭,娶龙兰洞渠帅光奇之女为妻;阳春郡主簿、行阳春郡守事柳虔,娶那昌洞渠帅晋先纳女儿晋先西吾为妻;海昌郡守皮诩之女,嫁龙河洞渠帅、西昌令利丑三子利咫为妻;电白郡守温典言长儿温文,娶昌洒洞渠帅周显之女为妻;杜陵郡守潘肃之女,嫁湾岭洞渠帅、珠崖郡主簿木牙俐次子木牙回冷为妻;连江郡守资骆长儿资权,娶陀兴洞渠帅、九龙令班月之女为妻;南巴郡守苏绶之女,嫁番阳洞渠帅、毛番令蒙腾次子蒙招为妻;永宁郡守王望如之女,嫁牛路洞渠帅吉斗次儿吉钟师为妻;石龙郡守赵章逵长女,嫁有伦洞渠帅博臣次儿博靖为妻;珠崖郡守权昰谞长儿权作,娶浪炳洞渠帅奂奇次女为妻;陈三官娶瑞溪洞渠帅、苟中令甲咸之女为妻;曾孝摛娶娘子军队长庄牙为妻;盘肸娶甘弁长女为妻;艾叱娶张融长女为妻;旻鑫娶甘弁次女为妻;孺虣娶龚自明长女为妻;梓馘娶龚自明次女为妻;伐沆娶时元长女为妻;郑道培娶番沟洞渠帅昂尔托之女为妻;医佐罗方娶庙陀洞渠帅雅查戈之女为妻;医佐车颖娶抱罗洞渠帅教敦之女为妻;医佐冼仲娶中和洞渠帅、儋耳令且灵之女为妻;医佐任山麒娶峨蔓洞渠帅郎奇之女为妻;医佐颜准娶立丁洞渠帅弗加之女为妻;医佐宋一鸣娶加章洞渠帅石白之女为妻;医佐冼象焱娶美朗洞渠帅、瞫都令苏石之女为妻;医佐管和子娶浪炳洞渠帅奂奇三女儿为妻;冼挺三儿冼奉展,娶云龙洞渠帅、玳瑁令应周四女儿为妻;冼定三儿冼奉民,娶乌烈洞渠帅、至来令鳞乍三女儿为妻;冼定四儿冼奉焦,娶羌园洞渠帅且申四女儿为妻;冼齐长儿冼奉敏,娶万全洞渠帅、颜卢令滚宾五女儿为妻;冼夫人丫鬟如人,嫁罗反洞渠帅乙盆三子乙起为妻;温弈嫁什仍洞渠帅云曾次子云道耑为妻;因里嫁潭陆洞渠帅卫槐三子卫鹀为妻;申雉嫁莲花洞渠帅苟幺长子苟凃双为妻;阳芯嫁双滩洞已故渠帅官举长子官戛花为妻;恩敬嫁南安洞渠帅雷赤次子雷旦为妻;蓂儿嫁南在洞渠帅景皮长子景范为妻;幸雎嫁龙江洞渠帅生冠次子生丞佴为妻;还有莲塘庄冼氏子弟冼并娶山牛田洞渠帅拔温长女为妻;冼茅娶闪罗洞渠帅麦永次女为妻;冼兰若娶三母洞渠帅古媲次女为妻;冼郎佑娶六弓洞渠帅裴青长女为妻;冼升洛娶海棠湾洞渠帅苏明三女儿为妻。计五十三双新郎新娘缔结良缘。

冼夫人遍请广、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罗、爱、建、德、宜、黄、利、安、石、双十九州官长来崖赴宴。欧阳亲率广州都督府四十六名掾属赴会庆贺,诸州长官无一缺席。

冼夫人起先给欧阳去书,请他与钱生畏、东方嵬一起为大婚会主婚,欧阳惊异不已,欣然答允。

五十三双新郎新娘一齐跪拜天地、高堂,礼成。大竹篷外鼓角齐鸣,爆竹喧天。宴席一毕,五十三双夫妻,次第上花马结队巡游州城,冼夫人、欧阳、钱生畏、东方嵬等率诸州职官紧随其后,一齐入州城来,沿路百姓牵男带女,手捧酒食红礼拥立在道旁,岂止万千之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三天后,诸州职官各回治地去。回广州途中,欧阳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对众官道:“朱崖只有冼氏才能治理呀!看到朱崖百姓脸上的笑容,我知冼氏圣女、圣母之称的由来喽!冼夫人把上百人拉在一起同一日结婚配对,这恐怕是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呢!冼夫人有胆略,敢作敢为,移风易俗,事事都领异标新呵!朱崖这个婚礼,该省去多少银钱使费,该省去多少奔波劳碌,一次完成数十次的事,既省力省用,又添喜庆喧闹,真真令人叹服啊!”

天嘉三年一月中,后梁主萧詧病死。萧詧生活俭朴,不好酒色,他虽然性多疑忌,却爱护将士,因此还能勉强支撑局面。无奈领地太小,城池居地残破不堪,又要支付军资日用,每每捉襟见肘,因而郁郁不得志,终致发背疽而死,时年四十四岁,谥曰宣皇帝。太子萧岿继皇帝位,改元天保。

二月,陈文帝胞弟、安成王陈顼从北周回到建康,终于结束人质生涯。陈霸先称帝时,遥立陈顼为始兴王。陈蒨继位后,又徙封陈顼为安成王。陈顼妃子柳氏及儿子陈叔宝随归。陈文帝即诏陈顼为中书监、中卫将军,随后又把黔中及鲁山郡送给北周,作为放回陈顼的回报。

侯安都出头扶立陈文帝,又杀了争位人陈昌,深得陈文帝宠幸。重臣侯瑱病死后,朝中再没人可与侯安都比肩。侯安都恃功骄横,随意聚集文武官员,骑射赋诗为乐。在侯安都府中出入的宾客,动辄上千人,时常门庭若市。侯安都的部属将帅,恃着主子的势要,多数不遵守法度,胡作非为,每当有司查问追究,便都逃入侯安都府中寻求庇护。侯安都每有表启奏章,就算上封了,想起来还有甚么话要说,即随意又开封添加:“又启某事。”侯安都陪陈文帝饮宴时,稍有酒意,便坐也坐不稳了,东倒西歪,极不严肃。陈文帝性格严肃,素来尊重礼法,对侯安都的行为甚为不满,可是侯安都竟一丝也没有察觉,犹是我行我素,毫不收敛。

一次,侯安都陪陈文帝在乐游园饮宴,侯安都又吃了不少酒,也不知他到底醉没醉,竟然乜斜着眼问陈文帝道:“皇帝今日比做临川王时感觉如何?”陈文帝不答。侯安都反复追问,陈文帝没奈何,只好答道:“我能当皇帝,虽说是天命所归,事实也是明公之力。”宴会完后,侯安都向陈文帝提出,要借华林园水殿及供帐、水饰等物用,好带他的妻妾来御堂饮宴耍乐。华林园水殿是皇帝游宴之所。陈文帝强忍一肚子火,答应了。赵知礼对陈文帝道:“供帐、水饰宫中虽有,陛下亦不应让侯大人使用。先帝生性俭朴,平常用膳不过数个菜式,若是私宴,所用器皿只是瓦器、蚌盘,凑合充事而已,且后宫并无金翠之饰,也不设女乐。先帝在时,供帐、水饰虽有备,但先帝从未使用,就是陛下亦不轻易使用,何况臣子呢?”陈文帝道:“既然朕已准了,让他用吧。”赵知礼只是摇头。

次日,侯安都带着大群妻妾及宾客涌入水殿御堂会宴。侯安都高坐在御座上,众宾客则按文武群臣之位置入座,一齐向侯安都敬酒称贺。侯安都乐得哈哈大笑。恰好重云殿发生火灾,侯安都已有醉意,当即率领众将士闯入重云殿来,陈文帝见了,更是厌恶憎恨不已,从此暗中提防侯安都。

江州刺史周迪反,本来朝议应遣侯安都领军讨伐,而陈文帝却命吴明彻率军讨周迪。陈文帝又多番遣派台使按察查问侯安都部属,搜集其不法罪证。侯安都并未意识到大祸临头,依旧骄横恣肆,竟命其别驾周弘实代他去找蔡景历,查询起中书省的事务来。蔡景历暗地里记录下侯安都所为事实,然后写奏章上报陈文帝,请求治侯安都谋反之罪。陈文帝担心侯安都难以治制,便先授他为江州刺史之职,令其不备。天嘉四年五月底,侯安都从京口回到建康,率军队进入石头城。数日后,陈文帝召侯安都在嘉德殿宴饮,另召其部属将帅在尚书朝堂会宴。陈文帝在席中突然下令,拘捕侯安都及其部属将帅。随之,陈文帝取出蔡景历的奏表尽示群臣。陈文帝下诏历数侯安都的罪恶,赐死。侯安都时年四十四岁,其妻妾子女免罪。

当初陈霸先镇守京口时,曾与诸将宴会,陈霸先忽然肚子疼痛,再不能饮酒。侯安都手持空盏,大嚷起来:“我们都满饮这盏酒,主公怎能不吃?”陈霸先脸露痛苦,道:“我实在不能吃了……”侯安都不依,盛一大碗酒来,非要陈霸先喝干不可。陈霸先没法,只能照办,末了陈霸先苦笑道:“成师兄……你工隶书……又能鼓琴……还能涉猎书传……为五言诗,就凭这些,谁……谁敢说你只是一介武夫呢……昔日武皇帝的武将作五言诗……被传为佳话……你的五言亦不错呵……如:始兴生奇将,岭北姓名新。等闲三公梦,谈笑六重门。忆思乡中省,寒帐念细君。腾黄寻旧草,铁枪随故人。无愧男儿汉,国事重千钧。这首诗啊……大忠大勇……大情大义之状跃然纸上……比曹景宗作得还好……可是侯郎呀……你的脾气却不好呢……这脾气能改最好,你我如同兄弟……怎样都行……别人……别人可受不了。这脾气不改的话,今后有你的苦头吃啊……”侯安都后来的结局,陈霸先不幸而言中,真是知臣莫若君呢!

九月中,广州报来:广州刺史、阳山郡公欧阳病死。陈文帝召蔡景历、赵知礼、刘师知、谢岐、江德藻在和弘殿密议。陈文帝道:“周迪、陈宝应相继又反,欧阳现在故去,不是时候啊!”谢岐道:“岭南非常之地,刻不容缓,当由阳山公之子安远将军欧阳纥统广州。”赵知礼道:“不可,先帝在时,曾说欧阳纥狼视鹰顾,非本分之人。陛下不可付之大任。”陈文帝笑道:“欧阳纥是欧阳的儿子,欧阳的贤名隆盖岭南,他的儿子又是另一种人?”刘师知道:“确有此说。然让欧阳纥子承父职,亦是先帝遗命啊。”江德藻道:“我听得说,欧阳在世时,常训导儿子向好齐贤。我看亦无须太过担心,欧阳纥破萧勃立功,岭南人传以为神,正好统治岭南呢!”陈文帝看着蔡景历,蔡景历道:“诸公所说都有道理。先帝遗命在先,自是胸有成竹,高瞻远瞩。诸公不要忘了,岭南还有冼夫人呀!先帝誉为南天一柱,高州刺史空而不置,应是先帝深思熟虑之举无疑。”陈文帝颔首,道:“准了吧!让欧阳纥袭阳山郡公、广州刺史,都督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