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全和(第三册):象牙塔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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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今天是礼拜天。古全和母子二人刚刚放下饭碗,素桂就来了。

自从1948年冬素桂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爹从宋家屯镇山东庄小红楼儿离开古家,后来又糊里糊涂地和刘广聚结了婚,她就再也没有到过古家。古世才一家想不出他们在什么地方儿对不住素桂,让她匆匆离去,一去不回头。秀姑问过赵凤山,赵凤山只是摇头叹气,说都怪素桂多心,误会了根儿,以为根儿进了中学,她和根儿不般配,她不想拖累根儿。

秀姑见到素桂心情很复杂,有怨恨,有惋惜,有遗憾,有疼爱,有欢喜,她一连声儿地说:“啊呀,素桂啊!你这个狠心的闺女,怎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来看望你大娘啊?!你可把俺想死啦!”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她怎么能不遗憾呢?要是当年她不离去,而是和根儿成了亲,说不定他们的孩子如今都满地跑了,根儿也早就学成手艺了,家里一定是另一番景象。如今素桂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积攒在她心里的委屈和不满都消失了,心头涌起的只有他们一家在围城最艰难的时刻和素桂母女共命运的那些景象,和她对于素桂的那种亲娘一般无私的爱。她双手抓住素桂的双肩,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生怕她会突然跑掉。

素桂也很激动,连连说:“俺也想你们啊!天天想,白天黑夜地想!就是不好意思来看望您和大爷。”素桂想到在围城的那些日子里发生在宋家屯镇小红楼儿里面的往事,悔恨和遗憾都涌上心头,泣不成声。

秀姑渐渐地平静下来,问道:“你爹好吗?”

“好,谢谢大娘惦记着。他一直唠叨着要来看望你们。平时天天上班,去年又崴了脚,一直不大好。医生说,他脚踝骨脱臼的毛病已经是习惯性的了,一不小心就犯,前些日子又犯了一次,下不了地了,要不他今天也就和俺一起来了。他常常念叨你和大爷对俺们一家的恩情。”

“傻孩子,咱们是谁跟谁啊,说这些干什么?”

“你爹还是不想寻个人儿做伴儿?”秀姑擦干眼泪问道。

“他怕俺受委屈,就是不肯再娶。”

秀姑发现,素桂有点儿心神不定,她猜想她是想见根儿,就推开房门,大声嚷道:“根儿啊,你素桂姐姐来啦!”

古全和答应一声,立刻回到南屋的家里。尽管古全和从来都没把素桂当成自己的未婚妻,可是毕竟是有过那么一段故事,如今二人都大了,懂事了,她突然到来,既让他高兴,也让他有些难为情。

素桂和古全和没能结为夫妻,主要原因在古全和,他从来就没想过和她结婚。围城时,素桂母女在生死一线的艰难时刻,逃出江城城区,来到宋家屯镇,投奔古世才一家,而古世才一家又不顾一切地接待了她们,当时素桂她娘已生命垂危,恳求把素桂许配给古全和,并要求他们当着她的面拜堂成亲,古世才夫妇出于对素桂的疼爱和对素桂娘的同情,答应了素桂她娘的要求,但是他们一家各有各的想法儿。秀姑认为素桂就是她的儿媳妇儿,素桂认为自己是古家的人,古世才答应素桂她娘的要求是权宜之计,不想让乡亲们误解自己,说他们乘人之危白捡一个儿媳妇,而古全和始终无意和素桂成亲,他口头上表示同意和素桂成亲,和她拜堂,就是为了救他的素桂姐姐。那时,除非自己的父母子女,谁都顾不上谁,就是兄弟姐妹也难以相顾,他怕他不同意娶素桂,他爹娘不肯收留素桂。不过他从来都不觉得这对素桂是什么恩典,而要素桂姐姐报答他和他们一家,他认为他理应拯救素桂姐姐。

江城解放后,古世才一家生活大变。秀姑热心于帮助黑狗大街街政府的马德安街长做群众工作。(马德安有意培养她成为专职街道干部,无奈她不识字,后来马德安也调离宋家屯镇,古世才一家也搬进城里。)古世才到城里的兵工厂做工。古全和忙于拜访他的老师和同学,打听他怎样继续念书,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混进了市立一中,接着就起早贪黑地奔波在上学的路上,一天和素桂在一起待不了几分钟,说不上几句话。白天素桂一个人待在家里,到晚上一家人才能在饭桌上说上几句话。古世才等待赵凤山的消息。古全和根本没想过和素桂结婚,对素桂并无姐弟感情以外的表现,无意间冷淡了素桂,使她误以为他上中学了,嫌弃她不识字,有意冷落她。恰在这时,道士他娘在议论道士夫妇感情不和时,说道士媳妇儿比道士大一岁,说“女大一穷到底”和“鸡猴不到头”之类的迷信说法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寄人篱下的素桂误以为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是秀姑嫌弃她和古全和不相配,在赶她走,促使素桂下定离开古家的决心。只是后来在素桂嫁给了丧妻的刘广聚之后,才知道是她误解了古全和及他娘,后悔莫及,没有脸面再走进古家,可是她没有一天不惦记着古全和他们一家。她觉得,除了他爹,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古世才一家。而古全和听说素桂嫁给了她根本不喜欢的刘广聚,心中也感到失落。就这样,两个一度走得很近的年轻人天各一方了。时隔两年后的今天,大家忽然再次相见,心情都很复杂。

“啊呀,你可来啦!”古全和兴奋地说着急匆匆推门进来。

“刚才你在哪儿?”素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古全和,恨不得里里外外地把他看个够,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激动地想道:“两年不见,他长成一个强壮的大汉子了!他本来应该是她的丈夫啊!”

“在我的书房,去看看吗?”古全和笑着说。

素桂站起来,跟着古全和来到他的住处。

古全和推开房门,走进小屋。素桂也跟进来。两个人紧挨着站在门里,古全和一回头,两个人就脸对脸了。他们“结过婚”,“同过房”,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素桂已婚,身处这种境地,心情都不平静,彼此都有些难为情,古全和说:“你坐啊!”

素桂面对面地看着古全和笑着说:“你让我在哪儿坐啊?”

古全和意识到屋里没有地方儿好坐,也笑了。接着,他就双手按着写字台的一角儿,纵身一跃,越过写字台,飞坐到楼梯下面的床上,说道:“现在好啦,请坐吧!”

素桂笑着坐在写字台前的那张方凳儿上,四处打量,见楼梯从屋顶西半边儿一侧穿过。楼梯的背面儿构成天棚的一半儿,木床就放在楼梯的下面,睡觉时人就躺在楼梯底下。大写字台紧靠着床,一头儿顶着南窗,比床短不了多少。除去木床和写字台,其余的空地儿就只有素桂现在坐的那不超过一个平方米的地方儿了。但是房间的窗户很大,跟古全和家客厅的那个窗户一样大,不小于一个平方米。

古全和突然随意问道:“那年冬天,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如今素桂已经是广聚的妻子,往日的情意都不应该再提。

素桂迟疑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道:“这都是命啊!”她能说什么呢?说当年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他,不想拖累他吗?说她婚后生活不幸,现在她很后悔吗?她什么都不能说。

“天冷了,该生炉子了。”素桂关切地说。

“没有炉子。”古全和坦然说道。

“冬天也这样吗?!”素桂有些吃惊地问道。

古全和点点头儿说:“去年冬天就是这样过的。”

“多冷啊!”素桂紧皱眉头心疼地说道。

“冬天我就戴着皮帽子,披着被子,把双脚伸进装满麦秸草的木箱子里,就和咱们小的时候,睡在杨大琢磨家的牲口草池子里那样取暖。冬天这里不能用钢笔,我就用铅笔写作业。”

“那怎么受得了啊!”素桂面露痛苦的表情。

“怕冷是个习惯。不怕冷也是个习惯。越怕越冷。不怕也就不冷了。”

“你这样会生病的啊。你的冻疮去年冬天没犯吗?”

古全和没有回答素桂,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伤心地说道:“只要能念书,再冷也不怕。可惜,连这样的日子也快过不成了!”

“什么意思?人家不让你在这里住啦?”素桂说。

古全和伤心地向素桂诉说了家中的困难,说他娘要他到铁路食堂去工作。

“那你去吗?”

“有什么办法儿?爹娘都老了,我爹身体不好,我也该挣钱养家了。要不是等着听听俺爹的意思,这会儿我就已经端着盘子在铁路食堂的西餐厅里来回奔跑着伺候老毛子了。看起来我连中学也念不完了。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古全和说出这样伤心的话,让素桂心情沉重。她知道古全和爱念书,就是在1948年围城时人们朝不保夕的那些炮火连天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停止过学习。她记得那年的阴历六月初五是古全和15岁的生日。那天,沟子南保安旅的一小队人冲到小红楼下,在小红楼的西墙外安了一挺轻机关枪,从早起七八点钟,到下午3点多,一直“咕咕咕”地朝北面的高粱地里放枪,丢下的子弹壳儿足足装了一麻袋。而古全和那天除了吃饭,一直坐在窗下念书,写毛笔字。现在他不能念书了,心里该有多么难受啊!可是她没有办法儿帮助他。她没有钱,也没有工作,即使有钱有工作,她也不能帮助他。她和古全和有过一段人所共知的故事,而她现在是广聚的媳妇儿。要不是这样,要是她是古全和的老婆,她可以去做工挣钱养家,帮助他念书。而这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些,想到她不能帮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秀姑突然想到儿子和素桂是“合过房”的夫妻,素桂已经结婚,根儿也大了,害怕他们做出出格儿的事情,毁了两个孩子,也对不起广聚一家,立刻撂下手上的活儿,赶到“冰洞”,见素桂和古全和两个人眼泪汪汪儿,一东一西地对坐在那里,吓得她的心怦怦直跳,也很伤感,强作微笑地说道:“这里凉,回南屋去吧。”说着,转身就走。素桂和古全和也跟着回到南屋。

素桂从不掺和别人家的事情,可是她觉得古全和不是别人,他曾经是她的亲人,就是现在,在她的心里,他仍然是她最亲近的人,忍不住想劝说秀姑让古全和继续学习,便拐弯抹角儿地说:“大娘,咱们山东庄就出了根儿这么一个会念书的人,大家伙儿都夸他书念得好。现在解放了,很多孩子都进了学校,我都想去念书。”

秀姑知道素桂的意思,她看了她一眼,不留情面地说道:“书念多了没有用,中学大学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念的。男人要紧的是得有个手艺,及早成家立业。”

秀姑没有说她要把儿子送到铁路食堂去伺候老毛子的事。她知道人们都瞧不起厨子,馆子里的跑堂儿的是侍候人的,更下一等,更让人看不起。

素桂不想让秀姑生气,便顺着她的意思说:“根儿兄弟这会儿在念初中一年级,听说中学是6年,离中学毕业还有5年。他是要像俺隔壁老方家的儿子方达人那样就好了。方达人今年也17岁,可是他已经念高中了,听说他19岁就能进大学。要是根儿这会儿也进了高中,那该有多好啊。”

秀姑沉着脸儿说:“什么高中矮中,都赶不上去学手艺实在!”

素桂知道她为替古全和说话而触犯了秀姑,但是她并不后悔。

秀姑和古全和一再留素桂吃饭,而素桂还是走了。她觉得她人嫁给了广聚,而她的心还在古全和身上,她和古全和之间什么隔阂都没有,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现在她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就是接触多了,也会遭人们非议,因为她是刘广聚的老婆。她后悔当年自己走错了一步。她心疼古全和,可怜古全和,替他难过。想大哭,而在这里她是不能哭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