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镀金大笼子”里的毁灭
战前,华顿对老纽约社会的态度严厉而苛刻,作家把自己经历的内部冲突传递给她笔下的人物,并以“不流血”的方式表现了个人价值欲望与社会需要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终她笔下的人物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无可挽回的毁灭悲剧。B.H.盖尔凡特认为:“华顿小说中的城市,就像生态小说家一样,是一个有专门界限的独特的小社会。但是在其范围内影响是普遍存在的,是不可抵制的;并且其行为是摧毁性的。”[28]华顿本人深谙老纽约是由习俗、道德、文化和行为所组构的关系网络,是一个象形文字的社会,需要主人公们学会解码来适应这个复杂的社会。人的本质就包含在社会关系结构中,不可能真正的超然其外,不可能挣脱社会群体加于其上的有形或无形的束缚。华顿笔下的人物“尽管努力学着解密老纽约的文化意义和价值以便使个人适应这个社会,然而个人欲望和社会需要、自我价值和群体利益之间的矛盾很难协调”[29]。她笔下的主人公反抗命运的安排,试图在社会秩序中寻找本真的自我,但大都以悲剧终结,人物无一例外地被抹上了一层宿命论色彩:适应社会,别无选择。华顿“关注的是现代生活中稳定性的失落和人类关系的恶化”[30]。
华顿在谈论她怎样挖掘老纽约题材的深意时说道:“轻浮的社会只有通过轻浮所摧毁的东西才能获得深刻的意义。它的悲剧意义在于贬低人们和理想的力量。简而言之,答案就是我的女主人公,莉莉·巴特。”[31]《欢乐之家》的主人公莉莉·巴特(Lily Bart)是“造就她的社会文明的一位殉道者”[32]。她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处于阈限的人物——“没钱的局内人”。她喜欢享受,打牌、吃喝游玩,与男子调情,花大量的金钱去购置奢华的衣物。在穷困潦倒之前,莉莉的生活和上流社会女性的生活如出一辙。在纽约上流社会,女性的本质和地位正如华顿最初给《欢乐之家》所构想的标题“瞬间的装饰”和“玫瑰之年”,女性只是社会和家庭的装饰,是用来炫耀和装点的,其优雅和脆弱如同玫瑰一样,不能长久。在美国工业化和商业化的语境下,老纽约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靠金钱利益来维系,没有金钱做后盾的莉莉之所以最初受到上流社会交际圈的欢迎和青睐,穿行于上流社会,只因为她拥有美丽的外表、优雅的风采和迷人的肉体。这些都是男人们可以利用的价值,同时更是男人们客厅和宴会上最漂亮的装饰品。她的姑妈收留她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她对莉莉非常苛刻古板。当莉莉陷入经济危机时,平日的朋友避而远之;特莱纳夫人听信谣言,说莉莉花她丈夫的钱,就摒弃她;伯莎为了维持自己的婚姻,遮掩自己的丑闻,则诬陷她。男人们看重她作为女人的肉体,特莱纳试图侵犯莉莉,因而帮她在股票中盈利,他谋划的是一场肉体和金钱交易;罗斯戴尔在莉莉没落时不愿意娶她,因为对他来说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连视其为知己的塞尔登也因误解而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了她。“《欢乐之家》是20世纪最先表现现代主义的断层和破碎感导致个人冷漠甚至死亡的小说之一。”[33]
莉莉在城市中是无根的,她一直渴望在纽约社会寻找一个家。然而无论是格赖斯,还是特莱纳和罗斯戴尔,甚至是塞尔登都不能给莉莉提供一个理想的家。除了物质财富的追求外,莉莉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真挚的爱情,渴望得到一个不是用物质或肉体交换来的家。从寄居到社交寻夫,再到遭诬陷,最后流落到寄宿公寓,始终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家。最后的自杀也是精神朝圣者的无奈之举。在物质主义社会里,精神价值表现得很脆弱,无力与强大的商品物质力量相抗衡。莉莉自主选择游离于风俗关系网络之外,自我放逐和毁灭,就像脱离了岩石的海葵一样失去了生长的根基。莉莉的自我追求最终也只能消融在上流社会的关系网络中,不见踪迹。华顿同情她的女主人公,理解落魄的莉莉内心真正的孤独:“还有更加令人痛苦的事情——这就是占据她心头的孤独,是那种象一棵被拔起的飘零的小草被无人注意的岁月冲走的感觉。这才是此刻纠缠着她的感觉,一种没有根基的短命的感觉。自己只不过是生活漩涡表层的一滴飞沫,即将被可怕的洪水淹没,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援。”[34]
《国家风俗》中的拉尔夫·马维尔是莉莉·巴特的男性版本。他的教育把他训练成一个温文尔雅、颇具绅士风度的律师,他的家庭与纽约上流社会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是,对与时俱进缺乏高度敏感性,懦弱、轻信的拉尔夫只是妻子斯普拉格晋升上流社会的阶梯,只是她充满活力的陪衬。她作为一个纽约社会的局外人,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爬到了社会顶层,成为华尔街大亨的妻子。当最后得知妻子所有的欺骗时,他自杀了,因为“他的礼仪和禁忌所属的整个古老结构都在他身旁轰然倒塌”[35]。在这两部小说中,老纽约社会上演的是以达尔文进化论为准绳的残酷淘汰剧,莉莉和拉尔夫看似社会的完美典型,一个美丽大方,一个温文尔雅,但到头来都成了被社会抛弃的人,其悲剧根源在于他们不懂得社会游戏规则:金钱至上,灵活变通。“他们无法与正在改变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的所有强大力量相抗衡。”[36]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斯普拉格这个局外人,凭借不忠和寡廉鲜耻等品格,最终却立足于这个金字塔的顶端,成为弱肉强食社会的幸存者。
“这些人物在不明确的假定下做出道德的决定,这个假定是他们属于社会秩序的一部分;但决定背后的讽刺是秩序不存在。在内部和外部压力的集中影响下,秩序不仅让位给无序,也走向了空虚。”[37]莉莉和拉尔夫都为空虚的秩序做出了无意义的牺牲,成了社会祭祀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