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18)
金素“探亲”回来后,胡副厂长给她打电话,金素不再理会。胡副厂长明里暗里表示他的疑惑和恼火,并且向她做出了一种对他来说极其罕见的服软,金素不为所动。胡副厂长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金素对他变了心,一开始他怀疑她是去外地相亲去了,但好像并没有。
胡副厂长借检查工作,带领工会几个人来到了托儿所。他远远看到了金素,她的脸庞洋溢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快乐和自信,让胡运升愤恨又失落。他不动声色,公事公办,让托儿所主任拿来考勤,他从头翻起,翻到金素,超过事假的天数,补开了诊断书。他检查了诊断书,记住了医院和开诊断书的大夫。
回办公室他立马安排他的亲信,保卫科郭干事去医院调查,郭干事巧妙地打听出来了,诊断书是一个叫李天南的人来替她开的。胡副厂长顺藤摸瓜,查出了金素正在跟李天南谈恋爱。
他给金素打去电话,恫吓金素悬崖勒马。金素并不惊慌,她以平静的语气,说她要找对象她要恋爱她要过自己的生活,请他自重。
胡副厂长说:“你找对象我什么时候反对了?要找你找个正经过日子人,我也好放心呢。你知不知道你找了个什么东西?一个地痞混子,屡教不改的不法分子。流氓打架盗窃,坏事做尽,都几进几出了,好像现在还在保外期吧,满大连没有好小伙了,你找这么个人?”
金素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别再给我打电话找我,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胡副厂长气得咬牙切齿。
以前金素也曾跟他闹过,用的都是一言不发不理人的方式,胡运升对她这种小孩子斗气一笑了之,金素也算是好哄的那种性格,一条围巾或者几个小发卡之类的小礼物,加上几句甜言蜜语就束手投降了,对此他已屡试不爽,只有一次,她真的下定了决心要跟他结束,这段不正常的关系给她带来的压力,已让她无力承受。那次胡运升用尽了手段办法,也没能让她回心转意。他们之间有三个多月没有在一起。最后胡运升找到个机会,单独见了金素,诉说了他对她的想念,并且提到他早晚有一天要跟老婆离婚。很奇怪,金素虽然并不当真,而且她仍然厌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嫁给他,但还是听从了他的哄劝,可能是觉得他都肯说出同老婆离婚这样的话,可见她在他的心中的位置,虚荣心使她的努力前功尽弃,她又跟他掺和在了一块儿,生活的寂寞乏味,也助推她自甘堕落。
但这一次不同,她有了李天南。
天南哥之于她,不但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心心相印,也让她把性跟青春美好结合在了一起。他的果敢,他的激情,让本来对男女之情,对性,有着不可告人复杂感受的金素,改变了以往看法,她逐渐体会到,快乐高潮可以是纯粹的快乐高潮,不再仅属于邪性的诱惑和刺激,也不必掺杂着屈辱害羞紧张恐惧等杂质。
当她抬头看到天空上盘旋的鸽子、飞翔的鹰,她就会想到李天南,下雨天看到一头巨大的癞蛤蟆蹲在脚下,她会迅速离开,并要使劲蹭蹭鞋底,因为她想到的是胡运升,论相貌,胡运升长得并不丑,但只要她的脑海中一旦浮现出癞蛤蟆,以及毒蛇豺狼的形象,她就会把它们跟胡运升联系到一块儿。
胡运升咽不下这口气,他放下电话,骑着三轮摩托来到了托儿所,直接把金素载到总厂一个仓库大墙旁,那里偏僻,少有人经过。
胡运升熄了火,他跨在车上,没有下车。金素下了车,隔着摩托车,她昂着头,避开了胡运升的目光。
金素主意已定,去哪儿她都不在乎他。当胡运升看到金素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对他的鄙夷,以及已经摆脱掉了他的那种愉快表情,自尊心倍受打击,他已彻底失去了在被他征服了的女人面前,那种一贯狂妄自大的得意感。
他生气,心寒,却又无可奈何。但是胡运升到底是胡运升,他审时度势,立马转换了角色,由一个恼火吃醋的情夫,摇身变成了一个温良厚道的老大哥。
他说:“小金子,我从心里确实舍不得你,咱俩毕竟好了那么多年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分量最重的,只要能为了你好,做多大的牺牲我都能做,我担心你那个对象不着调,不走正道。那将来可就会把你害惨了。”
“我惨!”金素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我惨不惨,轮不到你来管。”
胡运升说:“好吧,你别发火,只要你能幸福,怎么我都支持你。我说到做到,他能真心对你好,我绝不会再来找你。但是你一定要留个心眼,跟混子罪犯相处,睡觉都睡不安稳。以后有事了你还可以找我,需要总厂办什么事也找我,我尽全力帮你办。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金素说:“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胡运升说:“等你走回去,到下班时间了。上车吧。”
金素想了想也是,这里距离托儿所很远,要走回去不现实。她上了挎斗,一路上两人没讲一句话,到了托儿所,胡运升停下来,金素下了车,头也不回。
跟胡运升做了了断,金素倍感轻松,压在她心头上的一大块心病好了一半,她唱歌唱得非常好,但平常并不怎么爱唱,现在她时不时会哼唱起来。
她找出在运动会上的奖品笔记本,从李天南那里借来的《外国民歌二百首》挑选了一些自己喜欢的,认真抄写下来。
周一早晨,她早早起来去找李天南,顺便把歌书还了。
来到天南家楼下,金素掏出一个哨子,轻轻吹了一下。她很怕老贼李爸爸,不敢直接上楼,李天南就给了她个哨子。
往常她一吹哨,如果李天南在天台上,很快就会出现。有几次仿佛有心灵感应,金素还没吹哨子,李天南已经站在那里朝着她微笑了。他站在没有护栏的楼顶边缘,脚尖跟楼板边缘卡齐,一点不害怕掉下来。
每次见到李天南,金素的脸会自动自觉地绽放出最美的笑容,想矜持都矜持不住了,何况在李天南面前,她从来不会矜持。有时候李天南没在家,她就沿街慢慢溜达,经过新华街的饭店,她朝里面望望,有两次见到李天南在里面跟朋友喝酒。如果没有碰到李天南,她就走到火车站,坐1路车回甘井子,一路心情沉重。
她吹了五遍哨子,天台上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离去,她太想见天南哥了,她转到楼后面门洞,上到三楼。
她敲敲门,门猛地从里面推开,李天南爸爸,那个老贼,一身酒气,举起双拳,怒气冲冲地大骂道:“怎么,人不都让你们带走了吗?还想干什么?”当他看到来人是金素,放下拳头,毫不客气地说:“小破鞋烂货,算我求求你了,学点好吧,滚蛋!”
金素转身跑下了楼梯。
胡运升通过厂保卫科档案线索,发现总厂五年前半吨铜线失窃案,竟然跟李天南有关,他欣喜若狂,连夜整理材料,第二天以总厂的名义递交分局,赶上严厉打击盗窃国家财产犯罪,公安立刻抓捕了李天南,从重从快,加刑到二十年。
得知李天南出事,金素手足无措,丢了魂一样,同屋的林雪鸽注意到她情绪剧烈起伏,想帮忙却无从帮起。金素下班就回宿舍躺着,头几天晚饭也不吃,脸冲着墙,林雪鸽问长问短,金素无心理睬,老对儿人品虽好,却单纯无知,有些事跟她无法启齿,把她吓着了,还得反过来哄她。
胡运升乘虚而入,他借着关心帮忙,跟金素重新建立了联系。金素已经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错以为胡运升真的能够帮她救李天南。
胡运升告诉金素,该托的关系已经托了,判二十年,本来要判无期。
金素哭了,说:“判一百年我也等他。”
胡运升说:“二十年还等什么?二十年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金素说:“出不来我给他戴孝。”
“嗤!”胡运升说,“你忘不掉他,他不一定忘不掉你。”
金素说:“天南哥不会忘了我。”
胡运升说:“别犯傻了,你也不想想,二十年李天南真的出来,还可以找大姑娘,二十年后你多大了?他还能要你个老太婆?大好的青春白白浪费,值吗?”
金素擦着唰唰往外流的眼泪,说:“值。”
“快拉倒吧!”胡运升撇了撇嘴,“我听说他们这一批犯人要押到新疆,城市户口都要注销,永远回不来了。”
“闭嘴吧,别说了!”金素说,“我不听,我怎么这么烦你,讨厌你!”
胡运升说:“行啊,能让你消气,怎么都行,打我两下子,踹我几脚都没有问题。”
“滚!”
李天南觉得自己被抓得蹊跷,在里面苦思冥想,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他通过探监弟兄撒出去网,要查出根源,打官司也好知己知彼。很快他通过兄弟眼线,找到了整治他的人,这人是化工总厂的副厂长,叫胡运升。
这批判的人多,岭前大狱超员了,需要把其中一部分转移到南关岭看守所。李天南在转移之列,到了南关岭看守所,他思索出逃的办法,终于捕捉到一个机会,从锅炉烟囱出逃成功。
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胡运升。
他借了辆摩托跟踪胡副厂长的三轮,一直跟到了东山街道。东山街道靠山,一大片平房顺着山势一层层排开,胡同窄而多。
胡副厂长在前边一拐弯,到了一户门口停下,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然后把摩托车推进院,带上了门。
李天南远远地看着目标进了门,他把摩托车掉个头,停到路边。
这是个死胡同,李天南在胡同口抽烟。蹲了大约有一个来小时,没见胡运升出来,李天南打算蹲守到半夜,在胡同里动手是最理想的。但是他忽然决定不等了。
李天南走到门外,屏息静气,听了一会儿。他攀上院墙,跳进了院子。他用卡子别开房门,进到屋里,拽开灯,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床上的女人惊叫了起来。
金素怎么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跟李天南见面。她臊得无地自容。
李天南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运升还算镇静,他不认识李天南,以为是个小偷,刚起身坐起,不速之客已持卡子扑来,他赤身裸体跳下地,抡胳膊胡乱挡了挡,不顾受伤流血,更不管床上的金素,夺门往门外逃。李天南追了出去,在院子里,他把胡运升逼到了墙角,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两卡子,又两卡子,割向了他的裆部。
金素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她从后面抓住李天南。她说:“天南哥,要杀你杀了我吧,我不配活着。”李天南推开她。
胡运升跑出了院子。李天南要追,被金素死死抱住了腿。她哭道:“天南哥,我没出息啊,我以为你抛弃了我,出来不能要我了。”她站起来,往李天南的卡子上扑。
李天南把她推倒,走到大门口,不见了胡运升的踪影,李天南折返回来。他说:“你背叛了感情,骗我,我要给你留点纪念。”他揪起金素的头发,把卡子横在她的脸蛋上。金素闭上了眼睛。她比任何人更恨这张漂亮的皮囊。她渴望着能由李天南来毁掉它。
李天南抬起左手卡子,右手把她的头扭向一侧。“给你点颜色!”卡子一挑,在金素的耳朵上切了一道口子。
金素没有退缩躲闪,似乎在等着他进一步行动。鲜血滴到了她的肩膀上,顺着胳膊流到了她的小臂上。“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天南哥,你不杀我,我也不想活了。”
“我以为碰到了金眼白,谁知道是只臭篓子。恶心!”他说。
金素紧紧抓住李天南的衣服,呜呜痛哭。
“别假惺惺了!”李天南掰她的手指,“希望我能用三天忘掉你。忘不掉,我就回来宰了你。呸,点子,叛徒!”
李天南一使劲,扬长而去。
金素趴在地上,悲伤到眩晕。
经过短暂昏迷,金素醒来,她掏出手绢捂住耳朵,没一会儿,鲜血浸透了。
躲在下水沟里的胡运升爬了上来。胡运升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呵斥金素道:“赶快走,离开这儿,千万别把我说出去啊!”
金素愣了片刻,起身往外跑,出到胡同口,听到身后有嘈杂声,大概有邻居出来察看情况。
跑出了东山,金素到钢厂医院,用假名挂了急诊,对耳朵缝针包扎,回到了宿舍。林雪鸽询问她怎么回事。金素说:“没怎么,别打扰我,我困了。”说完就脸冲墙躺下了。
林雪鸽哑口无言。
金素耳朵的伤刚长好,胡运升也出院了,他受伤较重,远没有好利索,为了减少影响,他主动出院上班。
没有多久,公安局那边传过来李天南在武汉跳江淹死的消息,分局带着李天南的父亲去江边认尸,办手续就地火化。李天南的死让胡运升偷笑不停,他第一时间来到托儿所,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金素,自从那晚出事,他们没有再见面。
金素不相信是真的,她不但不相信胡运升,而且认为李天南无所不能,不会死。
胡运升说:“淹死算他捡便宜了,抓住了也得吃枪子。为这种犯罪分子愁眉苦脸,不值得,立场也不正确。”
金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身上散发出的冷气,让胡运升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不是在丽丰舞厅遇到了小瓶盖,她一定会继续跟陈工过日子。可一旦觉得李天南还活着,她的心就再也装不了别人了。
她想起了东山派出所所长刘家宝,上一次跟她谈话的时候,一直话中有话。
金素去找刘家宝所长。
“小金同志,什么事?”刘所长有点胆突突的,以为金素因为他向陈工透露了她的过往,兴师问罪来了。
金素问:“李天南还活着吗?”
“那个凶手啊?”刘所长喘了口气,“不能啊,家里人认过尸了。”
金素说:“我是代表我个人问你,你上次不是说我个人有问题可以来找你吗?”
刘所长说:“小金同志,你先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跟谁一伙的,我再帮你分析分析。这也纯属个人问题,在我脑子里纠缠得难受。”
金素沉默不语。
“不想说,那我换一个问题。”刘所长说,“你跟陈工是真是假?我的意思是你对陈工有感情吗?感情方面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不会要害陈工吧?”
金素说:“怎么会?我对陈工感情是真的,陈工是大好人。”
“这就对了。”刘家宝说,“那李天南是怎么回事?”
“李天南是我的爱人,我以为他死了,才同意介绍老陈。”金素说。
“谁介绍的?”刘所长问。
“胡琴玉。”金素说。
“那我懂了,这就都能讲得通了,胡运升管胡琴玉叫三姑。他们是想保护胡运升,利用你陈工夫人的身份阻拦我调查。”刘所长说,“小金同志,我这么跟你说,我不知道李天南是真死还是假死,如果是我去认尸,哪怕我不认识他,我也会知道。但我没去。”
金素顿觉失望。
“不过,我倒是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儿,只是听说啊,不能较真儿。”刘所长说,“我听说长江边上有买卖尸体的交易,长江漂下来的尸体男女老幼,需要什么样的都能买得到。”
金素听明白了,李天南有活着的可能,凭她对李天南的信仰,她坚信天南哥一定活着。她说:“刘所长,你说,假如李天南活着,他会去哪个城市?”
“那得看他想干什么了,想继续游荡江湖,那他居无定所,如果他想上岸,那最大可能是在广州做生意。”刘所长说。
金素记得李天南说过,他早晚要做生意,而广州是最适合做生意的城市。
“谢谢刘所长,谢谢你。”金素说。
从派出所回来,第二天早晨,窗外一阵咕咕叫,金素来到院子,看见地上一只红眼睛灰身子的鸽子。她慢慢走近了,鸽子没有逃走。她蹲下身,张开手,学着李天南的样子呼唤它。灰鸽子真的向她走来了。她抓住了它,把它捧在手上,摸摸它的腿,理顺一下它的翅膀,然后松开手,鸽子咕咕两声,腾空而起,在她头顶上盘旋了好几圈,飞走了。
她的心思被鸽子带向了天空。
回到房间,她给陈工写了一封信,离开了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