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7章 没有理由
五月初二,北镇抚司衙门人声鼎沸,
就在这日早上,朱允炆被除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位,
但并非一撸到底,而是给了回旋的空间,
【禁闭牧马村养马一月,片纸不得入,字文不得出,待省明时归京述职】
从这简短的诏书里,没有写明朱允炆突然被贬黜,甚至关禁闭的原因,
但这等惩罚,其实与监牢无异,
只是皇亲王室有宗人府提供一层缓冲,
一般洪武帝也不会亲自下诏惩罚某位皇室宗亲,
亲自下诏,过于“激进”了。
没有人知道朱允炆受惩的具体原因,
但很多人都从洪武帝的这份圣旨里读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牧马村是一个位于金陵城外的小村子,周围有洪武初期便营建的马场,
府军卫指挥使司便驻扎于此,卫所驻军三千多人,
分为数个牧马群落,实际上是军民混居之所。
“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却去了府军卫都指挥使,这不像是贬黜之意啊。”
“昨日我听大内阉人们说,洪武帝可是有些生气,平常都会诏指挥使大人觐见,如今却直接下达了诏书,可见与寻常不同。”
“指挥使大人似乎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指挥使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很快便能回京述职。”
“也是,指挥使大人年纪轻轻,偶尔受些挫折没什么。”
最夸张的是薛定善,一脸热泪在人群中看着朱允炆,像是在送行。
.......
周围人等的讨论声传入朱允炆的耳中,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恭敬跪下行礼:“谢过皇上。”
负责宣读圣旨的太监连忙将他搀扶了起来:“指挥使大人,现在就可以回宫收拾东西了。”
尽管是遭“贬黜”,被罚到马场“劳作”,
但作为皇孙,出行的一应规格不可少,
趁着东宫之中的女奴和仆从都在收拾东西,上完早朝赶回宫中的朱标将朱允炆唤到了近前:
“儿啊,你可知道你皇爷爷这次很生气,就连我都不知道被禁闭的事情。”
朱允炆却满脸笑容:“父王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朱标看着自己的孩子,忘了已经多久没和他谈心了,
就职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位以来,他早出晚归,便是想要碰面也难得碰到,
一两个月的海吃令自己的儿子身材壮硕了几分,不像之前瘦弱的样子,
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也透着几分红润:
“儿啊,你到底撺掇着你弟弟做了什么?你皇爷爷也叫他安稳一点。”
“解读了圣人言。”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事功学?也不至于此。”
“非是事功学,我想推翻《四书五经集注》。”当着自己父亲的面,朱允炆不藏着掖着,直接开诚布公地说道,“此书于大明无益。”
即便已经习惯了朱允炆的狂悖之言,听到这句话也令朱标鼻头浮现热汗:“有益无益,难道你说了算?”
“我说了当然不算,不过圣人言朱子解得,难道我解不得?”朱允炆咧嘴笑,“父王放心,我和咱们叔叔兄弟们一样,希望咱们大明越来越好。”
“那当然是,但.......”朱标心里也有些纠结,他对朱子的“圣人言”也并不是全盘吸纳,而是兼而有之,“你以后若是写了新的《格物致知学》,送给父王看看。”
“父王也对《进化论》《数算》和《格物十问》感兴趣?”
“你是吾儿!”朱标佯装生气说道,“如今我替父皇监国,今后你也要替我监国。”
听得此言,朱允炆眼含热泪,
明眼人都知道朱元璋把吕氏扶正之后要做什么,
“是,不过我去了那里之后片纸不得出,恐怕写不了书了。”
“你立言,我自然是支持的,但过于离经叛道,很是不妥。”
“孩儿知道了。”
但什么是经,什么是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朱标看着自己孩子淡然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内心真的平淡,还是装出来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他有些不适从,
就好像自己没什么好教的了,只能做心理按摩:“你若能立言,我支持你,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抨击朱子的圣人言注解,实际上已经动摇了科举的根基,
更别提他还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搞东搞西,
他搞不成是理所应当,搞成了反而不合理了。
朱允炆知道朱标在担心什么,
朱元璋的这次行为太像是赌气了,没有任何原因将他下放去养马,
放在任何人看来,再乐观,也是贬黜。
但在朱允炆看来,这反而是朱元璋的某种让步,
如果说谁是从马背上长起来的,
那便是朱允炆几次三番提到的燕王朱棣,
养马的暗语很明显,很多事情置身事外的简单,是因为没有体会到身在其中的困难,
你既然觉得朱棣好,那就让你体会下朱棣的生活,
看看你的安稳的生活是怎么来的!
朱元璋这是第二次惩罚他禁闭了,
第一次是【诗会案】,这个案子办的很好,
这一次则是“天理与地理之力”的辨析,触及到了某种不能触及的东西,
皇权规则的核心部分,
朱元璋从天理之力的辨析里,敏锐地察觉到更多一般人看不到的内容,
若天下没有君臣父子,乃是外力加之,那么何以施行教化?
谁势大,谁教化?
这已经不是不妥了......
朱子解读圣人言的核心竞争力,在朱允炆举出的那些例子面前荡然无存,
再往下深挖,便不是事功的曲解,而是完全的颠覆,
可之后呢?
“走了,父王。”
朱允炆站在马车前,朝自己的父亲挥手,
朱标也向他挥手,面容逐渐平静下来,
吕氏站在太子身边,紧紧攥着太子的手,脸上仍是抹不去的忧愁。
朱允炆不忍再看,刚准备上马车,方孝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殿下,你怎么突然要去马场!”
“见过太子,见过太子妃。”
他瘦弱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东宫正门口,顾不得礼节,一脸焦虑地喊道:“皇孙,你,你还有事情没吩咐完。”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方孝孺从国子监一路狂奔而来,甚至没来得及擦脸上的汗水。
“在桌上,你的书,尽快寄出吧。”
“是。”方孝孺也管不得失礼了,跌跌撞撞往宫里面跑去。
“驾!”
马夫驾车离开,四架马车骨碌碌地走远。
“允炆他,究竟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做的和我做的,应该没什么不同。”朱标看着吕氏,“你就不要担心了,就算他失败也没什么,还是咱们的孩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