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蓝色的黄河
2019年8月
黄河会是蓝色的吗?从小长到老,似乎只听到一句用来打赌发誓的名言,即把实现无法想象的事,称作是只待海枯石烂黄河清。
黄河能不能变得清冽些,甚至变得幽蓝一些?此情此景,或许在刘家峡、青铜峡或者小浪底水库的水面上曾经见到过,但那是因为大坝的拦截,河水流动失速,泥沙沉积库底,水也就变得清了起来。即便如此,每到水库排沙放水的时候,少不了几条“黄龙”从闸洞里震天雷似地猛冲出来,犹如壶口瀑布一般,壮观是十分壮观,但河水或暗或明的黄的颜色,也尽收眼底。
我在黄河边住过两年,对于黄河之黄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别说是春汛到来或者入夏后照例出现的几次洪峰,就是入秋以后,也很少能够引发你对“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兴。住在黄河的一个洄水湾旁,吃水也只能吃黄河水。打水的路不算远,但如何使黄水变清,变得可以饮用,却要费一番功夫。先是将水一桶一桶地倒入大的陶缸里,然后撒些明矾,加快泥沙的沉淀。麻烦的是,两三天就要淘一次缸,因为一缸水会沉淀出小半缸泥沙。据说,黄河的最大年输沙量能达到39亿吨之多,最高含沙量每立方米有920千克,因此,黄河之黄的程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不知道黄河的“黄”字,是什么时候给冠上的,因为在《诗经》的时代,歌者还将其称为“河”。文献可考黄河较早的一次大决口,发生在周定王的时代,但那时并没有出现“黄”的前置词,即便在《汉书》《后汉书》以及在北魏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里,“黄”的称谓也没有正式出现,更多的时候还是用“河”的概念。所谓《易经》“河出图,洛出书”,乃至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里“河,水,出燉(敦)煌塞外昆仑山,发源注海”,“河”从来就是黄河的专用名词。大约是因为承古的说法,或者那时的生态问题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非得在“河”之前确定无疑地冠以“黄”字不可。隋唐以后的诗词开始带出一个“黄”的前置词,意味着从那个时候起,黄河开始变得混浊起来。那时西北和中原战乱日益增多,森林植被被大量破坏,加上黄河中游要经过落差巨大的黄土高原,生态脆弱,河谷切割得很厉害,每逢汛期,泥沙俱下,也就形成悬河而导致溃坝决堤。也因此,黄河水的颜色有多浓重,关系到黄河流域甚至整个河系流域的安危和百姓的安居乐业。
也许是因为对黄河的这种特别感受,我一直想到黄河的上游去,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2017年到了甘南草原的玛曲县,这次又去了青海的贵德。看玛曲,是因为它是黄河的第一个大拐弯处。玛曲也就是黄河曲,有道是黄河向东流,这里却是向西流,再折向北流,一直流到龙羊峡,开始东去的流程。这里也是著名的河曲马的产地,也是古代称为“西倾山”的连续山脉。
正是夕阳西下交错时分,站在玛曲黄河大桥上向西望,阳光透过漫天红云,照在河面上,光波不断跳动,一时间看不出河水是什么颜色,但稍稍换个角度,如镜的河面分明呈现出幽幽的蓝的底色。哦,蓝色的黄河!我终于见到了另一个心仪中的黄河,还有蓝色黄河中跳动着的金红光斑,也第一次嘴里念出“黄河西流”的词来。我从桥头下到河边,追赶着细碎的浪花,久久不愿离去。忍不住掬起一捧西流的黄河水喝了下去,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但少了当年曾经嗅过的那股浓烈的土腥味。
之所以来玛曲下游几百里外黄河北流的贵德,不仅是因为那里曾是一座明清时代的重要军事要塞,留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和上千株从库尔勒移植来的百年长把香梨树,也是因为“天下黄河贵德清”这样一句话。“天下黄河贵德清”是国务院原副总理钱其琛在2000年题写的。不知他后来去没去过玛曲,如果去过,题写中也许会带出贵德以上清的更多意思吧。
应该说,“天下黄河贵德清”,既有黄河上游多山多峡泥沙少的地理因素,也与拉西瓦水电站的兴建不无关系。在拉西瓦水电站兴建之前,贵德的河水也不像现在这样清冽。水利工程拦截了数量不多的泥沙,河水也就变得更清更亮了。在贵德看黄河,最好的地方是“水车广场”,广场上有一座高达十几米的水车。这里过去有没有过水车,是不得而知的,但作为一种传统的提水设施,南北方并没有多大差异。这里很早就是各地人等聚集的地方,不仅商业流通发达,水利技术交流也频繁,因此以“水车广场”来命名这个与河水最接近最亲和的河滩广场,很醒目,也有特别的意思在里边。
正是游人初上时,在“水车广场”的河滩上,有几个小女孩正在兴致勃勃地捡卵石。卵石很圆,而且多半带有明显的花纹,这大概就是著名的黄河石的“显摆”,要给人一个小惊喜。但令人更加欣喜的是,河滩边新树立了一座黄河母亲的白色石雕,后面有彝族诗人吉狄玛加的题词,那大约是诗人在青海挂职主持文化工作时留下的。
我曾经想象过黄河母亲的模样,想着她应该是一位满脸刻有深深皱纹的含辛茹苦的老祖母。因此第一次看到她的寓意明确的拟人形象时,未曾料到居然会是留着一头短发充溢着温柔笑容的现代青年女子。我们的黄河母亲竟会这样年轻,有着如此从容淡定的微笑和充满现代活力的柔美容颜?
想想也是的,从地质年龄上看,黄河虽然经过了百万年的苍凉岁月,从封闭的雪山湖盆走向了海洋,但在相对的地质年代里,依然算得上是一条年轻的河,她的童年过得艰辛曲折,但她现在面对的,却是一个充满希望和变化的未来。我明白创作者的创意和寓意,我为黄河母亲的新形象感到兴奋。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应当是一位永远年轻的妈妈。
贵德昨晚下过雨,此时此刻也还飘洒着零星的雨丝。东边的天上还挂出了半个彩虹。同来者不无遗憾地说,黄河最清的样子,你是看不到了,但我的感觉却正好。因为我更喜欢眼前河水的自然颜色,就像在玛曲的夕阳里看到的幽蓝一样,那才是真实的感觉呀。雨过之后,河水难免会有杂色,但雨水带来的颜色,却也是河心水深处色彩自带的一种亲和,呈现出又一种说不清的蓝绿相间的美。这里的水流比较平缓,太阳初升,正好是看河的好时候。

面对泛着蓝光的黄河水,再次想起在玛曲看到的那条蓝色的河,也想起那首异国他乡的《蓝色多瑙河》。为什么清澈的水会是蓝绿色的?除了水深水浅的光线折射,应该还有各种自然因素互动的结果,包括河谷两岸那郁郁葱葱树的倒影吧。
面对淡蓝淡绿的黄河水,我蓦然想起曾经在多瑙河上的一段游程,一览嵯峨的古堡和错落有致的小镇大城。环顾眼前的大河两岸和上上下下,则有另一番不俗风光。黄河的幽蓝,串起了从玛曲到贵德以至尖扎、循化、积石和兰州绿色谷地各有风情的城镇,河水流经的大小峡谷,也会让人心动。人们常常讲起“黄河三峡”,那是比照“长江三峡”而来的称呼,但这黄河上游的“三峡”,大大小小的何止十几组,而且皆有一层叠一层的丹霞地貌,红黄蓝相间,多彩多姿,说黄河的峡是丹霞凝集之峡,或许更符合这些峡谷的本来面目。
有贵德人对我说,河的一边是绿一边是黄,河的两岸是两个世界。诚然如是。但进一步去端详,其实又是环河同此斑斓。那层层叠叠的丹霞山体,提示着过去地质年代的气候生态变化,鲜亮的红色显示着曾经的酷热,青灰色和墨绿色显示了曾经有过的寒冷。在目力可见的天际线上,蓝色的河水从绵延不断的山体断层里飘了下来,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的光斑。间或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丹霞山崖也像是一个个守护家园的威武猎人,蓝色的河倒更像是他们随风飘起的腰带。在突兀中,眼前也会幻化出蹲守在古堡城前的雄狮,正欲纵身跃过大河去。
贵德有“四奇”,奇山、奇水、奇石和奇峡。奇峡中有龙羊峡、松巴峡和千佛大峡谷等。“四奇”之外还有两个奇,一奇是不在藏区,却可以听到千年史诗《格萨尔王》的吟唱声;二奇便是新发现的温度高达200度的干热岩。据媒体报道,贵德、共和蕴藏的干热岩可采能量,相当于全球目前已探明的石油储量的50倍左右,如何利用这种几乎是取之不尽的清洁能源,是一个大的课题。贵德上游的拉西瓦水电站则是黄河流域装机容量最大的水电站,因此,在这大片的丹霞地层的覆盖里,有着中国未来最有前景的能源希望。
有趣的是,大约从龙羊峡开始,丹霞就成就了大河两岸一条异乎寻常的百里画景,一层一层地,一直延伸到了积石峡和刘家峡以下。甚至连上游的被称为“第四神山”的阿尼玛卿雪山,也有“积石山”的称谓。我仿佛开始有些懂了,为什么下游的那条著名的峡要叫“积石峡”?积石、积石,不同年代的沉积岩叠加交错,不是积石又是什么呢?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就是从进入黄河的积石峡开始的,但河水从阿尼玛卿雪山出来,一路上的河峡都是积石堆积而成的。一路上的黄河也都是清的,流到了积石关下,出现了一组又一组显眼的“三峡”,进入黄土地后,泥沙渐多,河水开始变得浑浊起来,流到秦晋大峡谷的壶口龙门一线。黄色也就成了大河的又一种本色。
看着想着,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一艘并不算大的游轮,从玛曲出发,一直到贵德,再到循化的积石峡和永靖的刘家峡水库,去看炳灵寺的石窟造像,去看文成公主走过的“天下第一桥”遗址,同时饱览积石丹霞的鬼斧神工,兴许会是一件比在蓝色多瑙河上游览并不差许多的事啊。但四下张望,河面上只有一条小游船,也就不由地莞尔一笑,这倒不是因为,来路上有巨大的龙羊峡水库和巨大的拉西瓦水电站,行船过闸原本是寻常事,倒是河面东西两端,后建的公路桥还是有些平直低矮,不进行技术处理,很难让较大的一些游轮通过去。要登上游轮饱览这蓝色的河和五彩的丹霞,也只能等到以后的时日吧。
离开贵德返回西宁,蓝色的黄河的印象一直在眼前跳动。从玛曲到贵德,黄河是蓝色的,玛曲以上一直到河源也会是这样的吗?我想是会的。溯流而上,海拔更高,那一对姊妹湖鄂陵湖和扎陵湖,想必会呈现出更加迷人的蓝色。那里有黄河源头的一个小县城玛多,“天下第一桥”就在那里的多山峡上。因为卫生项目扶贫,我的妻子多年前去过那里,说那里的多山峡几乎是黄河上的又一个“虎跳峡”,白色如练的河水从峡口一涌而过,后来才归于平缓。她是我家里到过河源地区的第一个,见证并参与了保护三江源的努力。我不知道内心感受的具体细节,扶贫工作总是很忙的,未必能够有时间去体味那种迷人的河色,但她一定会感知,保护三江源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