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姻缘天定,婚约解
寅时的更漏声,如细碎的脚步,渗进小佛堂青砖缝里。
李昭阳正将第七十三张染血的宣纸团成雪球,那染血的纸触在指尖,带着丝丝凉意,仿佛她此刻凉透的心。
月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像一层薄纱,在她脊背上凝成半明半暗的霜色,供案前未燃尽的安神香,那辛辣的香气直直熏得人眼眶发涩,鼻腔里满是刺鼻的味道。
“娘娘连您生辰送的金丝燕窝都退了回来。”
玲玲跪坐在蒲团旁研磨,墨块在砚台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声音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尚宫局方才送来消息,说...说华熙郡主明日要在御花园试穿翟衣。”
李昭阳的心猛地一揪,笔尖猛地戳进纸背,金粉混合着朱砂在《华严经》“离世间品”章节洇开狰狞的红痕,像是她内心无法言说的伤痛。
三日前被砚台割破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盯着指节处结痂的裂口,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有些恍惚,忽然轻声问:“玲玲,本宫是不是很惹人厌?”
小丫鬟惊得摔了墨锭,青玉镇纸撞在香炉上发出清脆的悲鸣,那声响在静谧的空间里回荡。
月光漫过公主褪色的杏黄襦裙,那些用银线绣的缠枝莲暗纹早被反复浆洗得模糊不清,就像她记忆中母亲抚在鬓角的蔻丹,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奴婢五岁跟着殿下,见过您为给娘娘祈福跪穿三双玉鞋,见过您寒冬腊月亲手熬参汤烫得满手水泡。”
玲玲突然重重叩首,泪水砸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痕迹,“去年腊八节您咳血都要强撑着主持祭典,这宫里谁配说您不孝!”
李昭阳却望着佛龛里慈悲垂目的菩萨笑出声来,供桌上那串被退回的珊瑚手钏正泛着血色的光,那刺眼的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伸手接住从梁上坠落的蛛网,冰凉丝线缠在腕间像道褪不去的咒:“去取库房剩下的澄心堂纸,再裁七寸见方的洒金笺。”
李昭阳想着自己与季辰的婚约,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窗纸时,抄坏的经文已在铜盆里堆成小山。
李昭阳用冻僵的手指捏着狼毫,那冰冷的触感让手指有些麻木,墨汁在“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的“慧”字上抖出歪斜的尾巴。
窗外飘进几片细雪,落在她睫毛上融成温热的水珠,那丝丝温热顺着脸颊滑落。
“殿下歇会儿吧!”
玲玲捧着滚烫的姜汤跪行两步,氤氲热气模糊了公主苍白如纸的面容,姜汤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丝温暖。
“尚宫局刚传话说...说季将军今日在兵部衙门接了虎符。”
笔尖悬在“无有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的“如”字上迟迟未落,李昭阳望着自己映在砚台里的影子。
那汪浓墨中浮动着去年春猎时的场景,季辰策马掠过她轿辇时,玄色披风扫过她指尖,却头也不回地奔向赵华熙惊马的方位。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酸涩。
“换纸。”
腊月廿九的北风格外尖利,像一把把小刀刮在脸上,刮得佛堂檐角铜铃叮咚乱响。
李昭阳裹紧褪色的狐裘,那柔软的皮毛触感让她有了一丝温暖,呵气暖着冻出裂口的指尖。
案头抄好的经文已用湘妃竹镇纸压成齐整的一摞,最上方那张“初发心功德品”的簪花小楷工整得能映出人影。
玲玲突然扑过来攥住她手腕:“殿下!再抄下去手指要废了!太医说您寒气入体,再不用艾灸......”
“母后当年生我时难产血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李昭阳轻轻拂开丫鬟的手,将冻僵的指节贴在温热砚台侧壁,那温热的触感让她的手指舒服了一些,“父皇抱着我说:此女命硬克亲时,是母后撑着病体把我抢回怀里。”
她蘸饱金粉的笔尖悬在洒金笺上,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偷听到的对话。
凤仪宫的茜纱窗后,母后抚着赵华熙鬓间新贡的东珠步摇轻笑:“昭阳那丫头哪有华儿贴心,本宫瞧着辰哥儿倒是与你投缘。”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阵揪痛,对自己的婚约越发担忧。
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移到《地藏经》卷首时,李昭阳终于将第八十一卷经文书就。
玲玲捧着缠枝莲纹锦盒过来时,正看见公主对着经文中“一切众生皆具佛性”的字样怔忡。
“明日是上元节......”
小丫鬟话音未落,忽见公主伸手抚过装帧精美的经卷。
洒金笺在烛火下泛起粼粼波光,像极了去年朱雀河畔万千莲灯汇成的长龙。
李昭阳将最后一枚和田玉扣锁进锦盒时,檐角积雪正好坠落发出闷响。
她望着紫檀木盒盖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缠枝纹,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呕心沥血都化作了实质,那些辗转打听到母后近来礼佛的消息,那些偷偷塞给王公公的体己钱,此刻都凝成了眼前这尊宝相庄严的经书。
“明日辰时三刻,”
她将冻疮斑驳的手藏进袖中,“去凤仪宫请安。”
李昭阳怀揣着那盒抄好的经文,脚步沉重地走出佛堂。
一路上,她看着宫中的景色,宫墙高大而冰冷,上面的青苔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瑟。
路过的宫女太监们低着头匆匆走过,偶尔有几声轻声的交谈传入她的耳中,却又听不真切。
她的心中满是忐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凤仪宫的鎏金铜兽吐出袅袅檀香时,李昭阳正跪在万字团花地毯上听训。
她盯着母后裙摆上振翅欲飞的金凤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刺痛让她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紧张。
昨夜用凤仙花汁染的蔻丹裂开细纹,像心口蜿蜒的暗伤。
“难为你记得本宫近来参禅。”
皇后用护甲挑起经卷洒金扉页,孔雀石戒指在晨光中闪过幽绿的光,“这手簪花小楷倒是比从前进益了。”
李昭阳望着母后眼角新贴的珍珠花钿,突然想起去年生辰那碗被原封退回的长寿面。
此刻母后鬓边垂下的金累丝嵌宝流苏轻轻晃动,在她眼中投下久违的涟漪:“儿臣用露水调了金粉,又请大相国寺的法师......”
暖阁珠帘忽地叮咚作响,藕荷色织锦斗篷挟着风雪卷进来。
赵华熙鬓间赤金点翠鸾鸟钗撞碎满室寂静,径直扑进皇后怀中:“姑母您瞧,辰哥哥昨日带我去见了季家老夫人,非说要把聘雁换成活的!”
李昭阳膝下的地毯突然生出无数银针。
她看着赵华熙腕间熟悉的羊脂玉镯,去年季辰随父凯旋,当着三军将士说这镯子要留给未来妻子。
“胡闹。”
皇后笑着戳赵华熙眉心,鎏金镶翡翠的护甲划过少女光洁的额头,“季家世代簪缨,婚仪自然要按《周礼》来办。倒是你,昨日跟着辰哥儿策马游街像什么样子?”
铜漏里的水滴突然凝成冰锥刺进肺腑。
李昭阳盯着案几上自己抄的经卷,那上面“离嗔恚得慈心”的金字正在赵华熙水红裙裾映照下扭曲变形。
“母后方才说...谁的婚仪?”
暖阁霎时陷入死寂。
赵华熙倚在皇后肩头把玩着鸳鸯戏水荷包,杏眼斜睨过来时,露出领口若隐若现的红痕。
李昭阳认得那个针脚,上元节朱雀河放灯,季辰的箭袖就是被这种金线勾破的。
“昭阳。”
皇后端起雨过天青釉茶盏,盏盖与杯沿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你与季辰的婚约,本宫已经同陛下商议着解了。”
供在佛前的十八颗东珠突然在眼前炸裂。
李昭阳恍惚看见及笄那日,母后亲手将赤金合卺杯放进她掌心说“吾儿姻缘天定”。
而今那杯盏分明化作赵华熙耳垂上晃动的明月珰,晃得她喉头腥甜。
“为何?”
青砖的寒意顺着膝盖爬上心口,她伸手攥住皇后遍地金马面裙。
“儿臣十岁学掌家,十三岁通兵法,这些年替季辰照顾老夫人,寒冬酷暑往季府送汤药......”
“啪!”
皇后霍然起身,缠枝莲纹锦盒应声落地。
八十一卷洒金笺如折翼白蝶纷飞,最上方那卷“初发心功德品”正巧盖住赵华熙绣着比目鱼的绣鞋。
“季家要的是能陪着辰哥儿纵马山河的当家主母!”
皇后鬓边凤钗吐出的南珠垂帘狂乱摇晃,在少女苍白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你看看自己,除了一身药味还剩什么?”
李昭阳突然笑出声来。
她捡起沾了茶渍的经卷,摩挲着被水渍晕开的“众生平等”的字样。
三个月前跪在冰面上采雪水调墨时,玲玲哭着说十指连心,可原来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咚!”
镶螺钿的紫檀木盒撞碎菱花窗棂的瞬间,漫天碎雪裹着经卷扑进暖阁。
纷纷扬扬的洒金笺掠过赵华溪惊惶的面容,有几片沾了血渍的恰好盖住皇后怒扬的眉梢。
“李昭阳!你竟敢......”
鎏金鹤形烛台被疾步上前的人影带倒,烛泪泼在满地经文上,将“无有智慧不能解”的字样烧成焦黑的洞。
李昭阳踩着仍在燃烧的纸页走向殿门,听见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廊下冰凌映出她猩红的眼底。
远处尚宫局女官们捧着朱漆托盘匆匆走过,盘中那件绣着金鸾鸟的嫁衣,正与她褪色的杏黄襦裙形成刺目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