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5章 然天未明,医者已熄
崖上雾浓如墨,周大福独坐虬松下,枯指捻起九阴草第一叶。
露水顺叶脉滑落,似四十载光阴从指缝漏走。
周大福枯指摩挲草茎,腕间青脉随呼吸忽明忽暗。
十年试药,他早把五脏炼成丹鼎,可此刻喉头腥甜竟似新毒,
昨日阿莲悄悄递给他的饴糖,真甜,甜到今日,让他心中发苦。
徐清宁与苏小檀于几步外站定。
看着周大福那满身死气,沉默后开口。
“你若现在说不想死,我还有办法救你。”徐清宁沉默后开口。
他并非以救人见长,所以他救不了周大福。
但普天之下,仙家玄妙之处无数,自有仙府能救周大福。
只东海和烬花墟两处仙家之地,就能让周大福活蹦乱跳起来。
崖底传来老鸦嘶鸣,周大福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道长啊道长,你可知,活比死要难。”
十年试药,他这具残身本就是写满“药方”的草纸了。
“余今三十有九……”
周大福咬下第一叶,齿间溢出黑血,声音却清朗如少年诵医经。
“八岁学医,药苦浸骨,不识糖甜。”
雪夜药炉烫红窗纸,戒尺砸在冻疮手背。
“背错一味,便是人命。”父亲教诲犹在耳侧。
那年冬,他识得第一味药,名为“黄连”。
崖底寒雾翻涌。
十步外,徐清宁轻叹一声。
抬手引来崖顶雪水,以孟阳旭的雾隐茶,为周大福煮起送行茶。
苏小檀不忍直视,将脸埋入徐清宁身后。
“十八坐堂,银针挑灯,敢判阎罗。”
第二叶泛青,满口铁锈腥。
那年少年披麻坐诊长街,他蘸墨写方,腕悬秤星如悬命。
街坊的喝彩声惊飞檐下燕群。
“二三莲舟渡,偶遇桃夭,岐黄有误。”
服下第三叶,周大福蜷曲似蛾尸,可眼前却是——
春分雨巷,花女遗素帕于舟前。
帕角绣并蒂莲,他拾起时,指缝沾满杏花香。
“二八劫起,瘴吞山河,妻殁子憎。”
第四叶嚼碎时,周大福指甲剥落,坠入崖下雾海。
毒潮夜破铺门,柳素萍以身证清白。
火舌吞噬了他的愤怒,他纵身跳崖,身后赌坊传来婴儿嘶哭。
“三九,今日……”
正当周大福准备吞服最后的茎脉时。
青鳞玉指穿胸而过,血珠溅落!
周大福愕然低头。
紫雾自他咳出的血珠里滋生,在他背后凝成女子形貌,发梢垂落处枯木绽开妖冶菌花。
“何苦呢?”
“十年试药,换得心脉俱碎,值得?”
妖冶女子还想说什么,天外忽惊起一线白梅似的剑光。
根本不给女子说话的机会,雪色剑意便将女子瞬息崩散成雾,却瞬息又在檐角重聚人形
“剑仙?呵……”女子刚想讥讽。
徐清宁眼帘低垂,惊鸿剑意碾碎雾气。
毒瘴女子化作万千青蛇嘶鸣逃窜,仍被剑光钉死梁柱!
女子残躯燃着瘴毒幽火,言语讥嘲。
“我承认徐道长的剑意能分天开海,但如今我毒染青山郡人心,你斩得尽红尘恶念么?”
“恶念不灭,我不灭,道长还是省些剑意吧。”
“道士哥哥,周叔他……”
苏小檀急的手足无措,青丘愈灵术全力施展,可周大福的生机仍旧如流水消散。
徐清宁静静注视着毒瘴之灵,随后竟真的收起剑意。
来到周大福身旁,徐清宁代替小狐狸为周大福锁住其最后一点生机。
毒瘴之灵只当徐清宁怕了,眉眼讥诮愈盛。
“凡人妄改天命,终成枯骨!”
“你这残躯,尽早投了这断龙崖为好!”
毒瘴之灵一边说着,一边暗中催动周大福体内毒瘴,想要湮灭对方最后的生路。
但十一年前有徐清宁剑意玉佩相护,毒瘴之灵就沾染不得周大福分毫。
如今徐清宁就在身侧,这诡谲伎俩,更是无用!
周大福咳出半口黑血,染透麻衫。
望着那虚幻的女子,虽第一次相见,但体内躁动的毒瘴却告诉了他对方的来历。
“你怕了。”
三字轻若柳絮,却惊得毒瘴之灵指尖微颤。
“你在我体内十年,早些不动手,偏偏在此时……”
周大福咳血说道。
“我的药方让你感觉到了致命威胁,对吗?”
短暂沉默后,毒瘴之灵嗤笑。
“是又如何?”
“十年前你研究出那缓解瘴毒的药方时我就注意到了你,在你体内留一线本就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给了我惊喜。”
“碎了你心脉,你又如何试药?”
“就这么让剑仙护着,看汝子……”
不等毒瘴之灵说完,徐清宁抬手将其断作两截。
“说完就滚。”徐清宁神色平静。
“等着我去找你。”
毒瘴之灵心中闪过一丝不详,但仍旧嘴硬。
“剑仙也只逞口舌之力?”
毒瘴之灵离开,周大福摊开掌心,血肉绽出青莲状瘢痕。
皮肤开始透明,血脉中游动着萤火,整个人开始琉璃化。
心脉已断,是徐清宁以凡人难以想象的伟力将他强行留在人间。
这种情况,再难试药!
周大福老泪纵横。
“差一点,还差一点啊,道长……”
“想做什么便做吧,我给你时间。”徐清宁轻声道。
“多谢……”
周大福挣扎着,从怀中摸索出那本记满三千多次试药的《千金方》。
蘸血落笔——
「腊月初七,王老狗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我砸碎了他家药罐,姓周的畜生,你怎么不死在娘胎里!」
「今日打断王老狗三根肋骨,他又骂我爹早被野狗啃了」
「赌坊后巷槐树第三块砖下埋着断齿,是赵麻子骂娘时被我打落的」
穿堂风掠,日志哗哗翻页,当年稚童歪扭字迹赫然在目。
望着日志旧页写满的“恨意”,周洹忽然觉得墨迹丑陋。
朱砂批注似,笔锋斜扫过,墨染成画,勾勒成杏枝,周洹又蘸了胭脂虫粉点出三两朵红苞,忽地笑出声。
原来恨意也能开花。
墨团如茧,裹住十年怨毒。
“待爹回来,便把这画裱起来。”
少年蘸着花汁补写,砚台里浮着院中飘落的杏花,化作新题小楷:
「一愿风骨承姓,敢告四野八荒;此间周氏子,父是周姓郎。」
「二愿河畔植杏林,春来赠花,冬施姜汤。」
「三愿杏林春暖,与妹结庐青囊;阿莲司药,父坐堂,笑斥瘟神莫窥墙。」
“阿兄,槐花饭要凉了。”
少女嗓音清凌凌劈开日影,周洹应声合拢日志。
“来了!”
册底露出“恨”字被朱砂狠狠划去。
风起时,周洹迈步而出,哼起那支《杏花谣》。
“风过南山坳,云起晒仙袍;杏花轻轻摇,扑簌簌,落满桥。”
“药篓负春早,露水煎苦蒿;三更柴门悄,银针挑亮灯花小。”
“莫问路迢迢,仁心在,春风晓。”
春溪般的调子淌过小院,惊飞梁间衔泥燕,飞至断龙崖。
周大福将《千金方》合起,与剩下的九阴草根茎递交给徐清宁。
“便托给徐道长了……”
“若是他不如你所想那般呢?“徐清宁问道。
周大福抬头望天:“我的路,我想明白了,但洹儿还没明白。”
“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吧。”
“洹儿明白也好,就此也罢,人生不该只有一条路的。”
人间的最后一眼,周大福选择闭上眼睛,轻轻哼起那首歌谣。
是周洹未曾听过的下半阙。
「悬壶渡寒潮,病骨煎新药」
「枯木逢春笑,簌簌簌,生新苗」
「稚童捉衣角,唤作神仙到」
「莫叹风雨飘,仁心在,青山老」
「千山雪未消,犹背春风行古道」
「雨潇潇,当归矣,听此杏花谣」
崖底雾气吞没最后一声歌谣。
三九今日,枯骨燃灯,照夜如昼。
徐清宁斟茶盏推向虚空,苏小檀同样神色哀戚。
茶水洒落,显化其名——
周青蘅。
青蘅无价,唯济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