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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提督大人
相隔不远的后巷处,一架单马拖动的双轮马车,不快不慢的行驶在夜色当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之声。
这条巷子并不宽敞,白天的时候都没什么人来,更不论现在。
马车行了一阵子,赌档内传出的喧嚣声越来越小,周围是浓郁深沉,几乎看不到半点光亮的夜色。
车架上挂着的那盏马灯,伴随着车身摇来晃去,后巷两边的景象,被这昏暗的灯火不断的照亮,又不断的重新归于黑暗。
车夫对于周围的环境非常的熟悉,知道经过前面那个路口之后,向东就可以拐入大北门街,从那里一路再往南,就是信义坊的张家了。
今夜除了在赌档后门处,意外的遇到了两个更夫之外,其他的和之前无数次的夜间“接生”,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样平静的差事,让他有些心不在焉,想着等会如果回来的早的话,自己也去赌档里面耍两把。
然而就在快要到路口的时候,东边的大北门街上,骤然响起了一阵混杂着惊恐与凄惨的叫声。
那叫声如平地起惊雷般,毫无征兆的在这浓郁的夜色中炸开。
饶是车夫走惯了夜路,也被吓得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是钱老四的声音!”车厢内,银花婆婆厉声喝道:“冲过前面的路口,往南一直走,不许再去大北门街!”
车夫应了一声,正待松开缰绳,放马儿冲刺,可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路口,一辆板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横亘在了那里,将路口完全堵死!
眼看就要撞了上去,车夫再度拼命拉住了缰绳,那可怜的马儿,被扯得半腾空起来,两只前蹄不住地刨着空气,发出阵阵嘶鸣声。
车厢内的银花婆婆也哐当一声撞在了车身上,感觉喉头一甜,眼前阵阵金星闪烁。
等到车夫好不容易将受惊的马儿控制住,还没有等他松口气,赫然看到那板车上站着四五道黑影!
那四五道黑影手中全都端着一杆尺寸无比夸张的长枪!
昏暗之中,车夫看不清楚对面之人具体的长相,只觉得那五道黑影,如同是这夜色凝聚而成的化身!
他们手中长枪的枪头,反射着马灯的光芒,像是鬼火般飘摇不定!
车夫完全没有料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仓促之下,他连对面那五道黑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他本能的就要起身,却看见那五团鬼火,“嗖”的一声,霍然变大,越来越大,很快就占据满了他整个视线。
“噗呲!”
“噗呲!”
沉闷的响声里,车夫低下头,看了看那几团已然刺入自己身体内的鬼火,又茫然的抬起头,望向那五道始终看不清长相的鬼影,眼神越来越涣散,越来越涣散。
终于,伴随着刺入体内的鬼火重新拔出,车夫身体就是被抽干了全部的力量,晃了两晃之后,向着侧边倒了下来。
下一秒,还没有等到车夫的身体完全倒下,又有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左一右坐在了车夫的两边。
紧跟着,车厢抖动起来。
那抖动激烈而又快速,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车厢内,银花婆婆反应算是快的,她刚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准备跳车,却被一道身影堵了回来。
“你……你是何……”
银花婆婆“人”字还没出口,那道身影就一手探出,准确无误地捏在了对方的下颌骨上,将银花婆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咽喉处。
“在下家中也有小娘子待产,婆婆不如先到我家里一趟,再去张家也不迟。”那道身影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
这个时候,先前堵在了路口的板车,重新让开了道路。
马儿拉着两轮车,踢踢踏踏的继续向前赶路。
这条寂寥无人的小巷,重新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
与此同时。
大北门街的角落处。
“冯哥,我按住他了,我按住他了!”依旧作着卖货郎打扮的罗勇,整个人都压在了钱老四的身上。
旁边是挑着药材担子的陈大郎,还有方才给钱老四造成了巨大精神冲击,差点就吓出毛病的“白面书生”韩文。
韩文是在谷城县被招揽入伍的,先前都是预备兵,前几天才被补充到第二队。
因为长的比较白,被策划了今晚行动的总导演韩复,钦点了白面书生这个角色,想不到,居然收此奇效。
“叫你娘的叫,生怕别人听不到是咋地?”
脸庞依旧黢黑的冯山,抬起脚,虚踹在了罗勇的身上,又骂道:“狗日的赶紧下来。”
罗勇赶紧从钱老四身上爬起来,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冯哥,我这不是有点激动,怕他跑了么?”
“跑?跑他娘的蛋跑,老子现在就是让他跑,他都不敢跑!”冯山又瞪了罗勇一眼,说道:“都是谷城县入伍的,你看看人家韩文兄弟,比你娘的稳重多了。”
韩文裂开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配上他现在的装束,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渗人。
“行了,你们两个赶紧把这狗日的捆起来,咱们还要赶紧回去向韩大人复命呢!”
说话间,冯山先行上前一步,蹲到了钱老四的跟前,伸手拍了拍对方满是石灰的小脸蛋,皮笑肉不笑道:“黄牙兄,还认得老子么?”
钱老四吃力地睁开火辣辣的双眼,望了两望,忽然瞳孔放大到了极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物。
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惊恐万分的说道:“别……别弄我,我招我全都招……”
冯山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韩大人的这个法子,看着也不疼不痒的,怎么就威力那么大声呢?
搞得自己都想试一试是什么滋味了。
……
……
第二天,正准备上值的张维桢,刚走到县衙门口,猛地看见八字墙下站着一位作文士打扮,器宇轩昂之人,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张维桢先是一愣,旋即脱口叫道:“韩千总?”
“张先生好啊。”韩复笑着拱了拱手。
张维桢是何等老于人情之人?他一见到韩复大早上就在县衙门口等着自己,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有事。
连忙拉着对方,进了县衙。
从明代开始,全国各地的县衙,布局基本上都差不多,韩复前世还在当导游的时候,也参观过不少,对此也不算是太过新奇。
一路来到二堂的直房,张维桢甚至等不及给韩复看茶,就颇为紧张的问道:“韩千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现在襄京县不仅要供应南北两营的粮草,更是还压着一座名叫“拜香教”的沉甸甸的大山,唯一能够依仗的也只有眼前这个韩千总。
若是韩千总忽然说遭遇了什么变故,那对于杨士科和他张维桢来说,就是天塌了呀。
韩复笑道:“在下特来向杨大人和张先生报功!”
“报功?”张维桢怔了怔:“报什么功?”
韩复没有回答张维桢的问题,转而问道:“张先生可知这拜香教的来历,以及这帮妖人当中,有何首领头目?”
张维桢想了一下说道:“拜香教据说也是白莲教中人,早在前明天启年间,汉水一带的几个州府,就都接到过有关拜香教妖人的报案,只是一直不成什么气候。几年前,秦王和我大顺永昌皇爷纵横荆襄之后,拜香教才日渐做大。在襄阳一带遍设香坛,妖言惑众,聚集了一大帮的愚夫愚妇。听说那头目原先是汉水上的一个渔户,不知因何缘由竟摇身一变,成了所谓了教主。又招揽了一些逃亡的军户和乱兵,这才渐成规模。”
“至于说教中的头目……”张维桢顿了顿,继续说道:“因拜香教行事诡秘,官府所知并不多,只知道教主之下,似乎设有风火水土各坛,领头之人自称坛主,坛主之下又有香头等人。”
说到这里,张维桢忽然想到什么般望着韩复,又是惊讶又是期待般问道:“韩……韩千总可是得到了什么拜香教妖人的情报?”
韩复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说道:“在下昨夜擒获了拜香教风坛坛主。”
“什么?!”
张维桢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望着笑意吟吟的韩复,确认般问道:“韩千总你……你刚刚说抓了个拜香教的坛主?”
“那妖人自称叫银花婆婆,实际是三十来岁的妇人,唤作崔玉珍。她以接生婆作为伪装,以此可以无视宵禁,在城中各处活动,传递消息。”韩复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道:“我昨夜略施小计,将该妇人一举擒拿。”
“这……这……”
张维桢望着端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的韩千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预感到了韩千总今日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惊喜,但实在是没有料到,竟是如此大的惊喜!
作为杨县令的幕僚,他虽然对拜香教所知不多,但也知道拜香教内,设有几个坛口,每个坛口的头目,都是教中极为重要之人。
但拜香教活动非常诡秘,而且在今年之前,也只是干些偷鸡摸狗,煽惑乡间愚夫愚妇的勾当,官府虽然知道这帮妖人的存在,但苦于没有线索,对这些妖人也无可奈何。
结果现在,你一个刚进城四五天的外来千总,一大早的跑到县衙里面告诉我说,你把拜香教里面的一个坛主给抓了?
张维桢坐下来,想要喝一口茶,端起茶盏以后,才想起来还没有叫人看茶呢。
他又站了起来,在直房内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才从乱如麻团的脑海中,理出了一个线头,开口问道:“那银花婆婆既是坛主,她被擒获之后,城中其他的同党,可有什么异动?”
“在下昨日是设计将此妖妇拿下的,并未惊动他人,不过这妖妇在拜香教中地位非同小可,她一下子没了音信的话,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必定还会被人知晓。”韩复淡淡说道:“那妖妇在城中多有据点,现已查证清楚,只是在下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冒然清理。”
张维桢看着韩复,立马说道:“杨大人今日又被兵宪大人叫去议事,讨论的仍是巡城兵马司以及拜香教之事,韩千总立此奇功,杨大人在兵宪大人那里,也更好为韩千总说话。”
说着,张维桢又道:“韩千总现在就与我一道去防御使署,老夫要将此事立即通报给杨大人。”
韩复今天一大早来找张维桢,为的就是这个事情。
两人进了县衙以后,连一口茶都没顾得上喝,又匆匆忙忙的从里面出来。
韩复本有一匹颇为骁骏的乌驳马,但张师爷都是骑驴子上下班,他骑高头大马就显得有点高调了。
正好昨天为了伪装跟踪钱老四的事情,在骡马市里面买了一口青驴。
这时,两人各自骑驴,往着襄京城东北角的防御使署而去。
在这两头驴子的身前身后,足足十几个做各种打扮的护卫,同时行动了起来。
统辖着下荆南道的襄京防御使署,位于震泽门附近,紧挨着北守备署,距离县衙并不远。
不到两刻钟,就已经到了防御使署的门外。
张维桢和防御使署的门子很熟,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径直进入署内,找杨士科汇报消息去了。
韩复虽然是经过组织推荐,拟出任巡城兵马司一把手的人选,但这个时候,毕竟还是没有官身,还没有资格进这种副省级衙门,只得坐在斜对面的茶铺里面等着。
韩复一坐下来,从五个小队当中抽调出来的十几个护卫,则立刻四散开来,警惕的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胖道士拄着包铁的扁担,门神一般站在韩复的身后。
韩科长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小口小口的慢慢品起了茶汤。
他前世为了能够多要点项目,在领导办公室门外一坐一整天的情况,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对此早已经是习惯了。
就这么一直坐到了中午,才看见杨士科和张维桢一前一后,神色匆匆的从衙署的辕门内走了出来。
一见到迎上来的韩复,不等他见礼,杨士科立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晃了两晃:“兵宪大人听闻韩千总之事,连声称赞,直说韩千总乃是忠勇之人!”
杨士科略显消瘦的脸颊上,满是潮红之色,语气也是激动无比,丝毫不复前日在青云楼,那副冷冷冰冰,刻意保持着距离的样子。
韩复不动神色的抽出胳膊,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在下侥幸立下些许薄功,全赖杨大人提点,张先生襄赞,岂敢居功?”
杨士科往常最讨厌这种官场上的套话,但是今天听韩复这么说,脸上竟又兴奋了几分。
他拍了拍韩复的胳膊,语气中还是难掩兴奋:“兵宪大人本来说要见你,但北方又有消息传来,兵宪大人要与张将军和路将军商议军情。他要我勉励韩大人,尽忠尽责,为朝廷再树新功!”
“韩……韩大人?”韩复愣了一下。
张维桢笑道:“兵宪大人已经首肯,要在襄京城内设置巡城兵马司,并且点名由韩大人提督巡城兵马司诸事。”
说话间,张维桢拱了拱手,脸上喜气洋洋的继续说道:“老夫恭贺韩大人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