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独断专行,人心渐失
长安,未央宫。
登上未央宫殿前那长有数百级的殿陛,年过六旬的马日磾那横着三道深褶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汗珠。
站于那宏阔的殿门前,马日磾先抬手正了正头上的武弁大冠,又捋了捋冠上的两根鶡羽。
最后再一丝不苟逐一地理了理身上的朱红皂朝服,及腰间所系的鞶囊、长绶,这才跨步前行。
刚入殿门,便有两名侍者伏低身子快步迎来,一人为马日磾解下腰间长剑,另一人则跪伏于地,小心翼翼为其解下鞋履。
踩着光滑舒适的丝制足衣,马日磾刚走没几步,一旁早已等着的士孙瑞,杨彪和黄琬三人立即凑了过来。
“翁叔,如何?”士孙瑞小声问,其余二人皆目露期盼之色。
“唉。”马日磾摇头叹息,“昨夜我见了子师,他并未答允赦免伯喈,连伯喈所上之书,亦为其投于盆中焚毁。”
“我观子师,似对伯喈有蚀骨之恨,可二人平日素来引对方为知己,亦是经年老友,我实是不知子师作何想,当真是怪哉!”
“人心之毒,甚于蛇蝎,隐于笑靥,发于不测,是谓知人知面,不知其心。”士孙瑞心下有感,语气颇为欷歔。
这时,一旁杨彪俯身一揖,正声肃然说道:“今日我必救伯喈,待会朝议之时,还望三位助晚辈一臂之力。”
马日磾与士孙瑞、黄琬分别对视,随即点头。
他们正需一破局之人。
昨夜,马日磾除了看出了王允对蔡邕的杀心,亦看到了王允的犹豫。
他在担心蔡邕死后,自己是否能承受朝堂及天下士人间那沸腾的非议。
因此,当下最恰当之做法,便是有个刚正不阿,不惧王允权威之人,当着朝堂衮衮诸公之面,为王允陈尽杀蔡邕之利弊。
如此,或能救下蔡邕。
而这个人,杨彪再合适不过。
其乃‘关西孔子’杨震之孙。
论出身,弘农杨氏丝毫不弱四世三公的袁氏。
杨彪自身亦是名满天下之名士,为天下士人所尊崇。
加之杨彪为人刚正不阿,于朝中向来便是直言不讳。
即便是那权势滔天的董桌,当年杨彪亦不曾有过半分惧怕,与彼时伏低做小,屈身事贼的王允截然相反。
即便如今王允权势滔天,亦要权衡一二。
杀一人而失天下士人之心,与放一人得天下士人之心,两者抉择。
何难?
少顷,马日磾四人一同入殿,分列文武左右,各自落席。
士孙瑞乃尚书仆射,王允副手。
今王允已录尚书事,总朝政,他的坐席已不在文臣之列。
因而,士孙瑞位于文官之首。
扭头看向丹陛之上,于皇帝宝座旁那宽大座椅之上,目不斜视,一副威严端庄,神情肃穆的王允,士孙瑞眸间渐渐失了神。
董卓还在时,朝议之时,无论官职大小,王允皆是一视同仁,与人亲厚有加。
令与之交谈之人,无不如沐春风,敬佩不已。
不曾想一朝得势,竟是这幅高高在上之模样,全无昔日折节之态。
“这权势之毒,尤甚于人心。”望着高台上的王允,士孙瑞心中暗道。
回想往日王允与他亲厚之模样,士孙瑞心下不由恶寒。
“陛下临朝!!!”
忽侍者尖锐的传唱声,于空旷的大殿内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唱声未落,以士孙瑞、马日磾为首的文武朝臣,齐齐从席上起身,来到丹陛下铺陈的红毯之上列位行礼,齐声山呼。
山呼万岁声中,年仅十一岁,身着黑色龙纹冕服,头戴十二冕旒冠的汉帝刘协缓步走到宝座前,缓坐而下。
尽管刘协年纪尚幼,然其举手投足间,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帝王仪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众卿平身!”刘协挺直脊背,板着白嫩小脸摆手说道。
其声颇为奇特,是一种介于童声与成人嗓音之间的独特音质,宛如塘中凫水鸭鸣,既带几分稚嫩,又混杂着沙哑与低沉之音。
“谢陛下!”众臣齐应,随即起身,文武泾渭分明,各自归席落座。
“咳!”待殿中静下,王允忽咳一声。
帝座之上,刘协瘦削的小身板微颤,那秀美的丹凤眼看向侧坐上的王允。
丹陛之下,众臣亦齐齐将目光投向王允。
王允起身,径直走到台前站定,俯视众臣,朗声笑道:“列位,昨夜右扶风王宏急报,奏报中称,已抓获那董贼之亲族,今已在押解进京途中,皇甫嵩将军亦安然无恙……”
“哗……”
王允话未说完,殿中顿时沸腾,议论之声压过其声。
王允面带不悦,冷眼扫视。
众朝臣似觉察到王允不快,纷纷闭口,立时,殿中又静了下来。
“今朝廷心腹之患已除,是以,我等今日所议之事,是如何处理那董贼旧部。”王允不急不缓,把话说完。
一时间,殿中又热闹了起来,议论之声不绝,犹如市井般嘈杂。
马日磾手持笏板出列,朝刘协遥揖,声如洪钟道:“陛下,臣举荐征西将军皇甫嵩,皇甫将军威名素著,享誉四海,可以其为帅,统御西凉旧部,如此必能扫除后患,定乱安民,以安天下。”
此话一出,士孙瑞、黄琬、杨赞、杨彪、赵岐等人纷纷点头。
此老成谋国之良言。
如今这朝堂之上,凋敝得厉害。
能征善战且心向汉室者,唯皇甫嵩一人。
卢植远避幽州上谷,今病入膏肓,沉疴积重难返,或不久于人世。
朱儁身体倒是康健。
可却不在朝中,如今正为董卓旧部堵于虎牢关外,不得寸进。
远水难解近火。
因此,现下能担此重任,且有此能力者,唯有皇甫嵩。
“马公所言极是。”士孙瑞手持笏板走出,“陛下,司徒,凉州人素来忌惮袁氏而畏惧关东,今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领其众,留陕县以安抚,而徐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
“不妥!”王允冷脸道:“关东举义军,皆吾徒耳。今若使皇甫嵩屯兵于陕,此虽安凉州之心,然恐起关东之疑。”
此话一出,殿中人人惊愕,一些朝臣脸上甚至流露出荒唐神色。
马日磾与士孙瑞对视,皆瞧见对方眸间那难以置信之色。
此策于朝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乃最优解。
如今董卓已伏诛,朝廷只需据崤山、函谷之险,辅以王命,便退可自守,进而可号令天下。
管他什么四世三公的袁氏,皆不足为虑。
可王允却否了此策,这当真令人不解。
士孙瑞张口欲言。
哪知还没发声,便见王允冷脸再道:“好了,我意已决,此事容后再议。”
马日磾亦脸色铁青,觉得王允做得过了。
这般霸道专断,又何必来与众臣商议。
虚伪。
有心辩上几句,不料一旁士孙瑞拉了他一把,遂强行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气呼呼回了坐席。
士孙瑞手执笏板朝刘协一揖,转身回到了席位上,闭目养神。
哼,什么‘恐关东疑心’,皆是借口罢了。
不过是他王允信不过皇甫嵩,只因其是凉州人。
这时,杨彪正了正头上进贤冠,手执笏板出列。
他一路昂首阔步,直视丹陛上看来的王允,大声道:“臣杨彪谨奏,司徒王允于私宅宴饮之际,私设刑堂,更以莫须有之罪名,将左中郎将蔡邕羁押廷尉,此乃僭越之举,请陛下治其僭越之罪。”
“轰!”
杨彪这番话一出,顿时大殿内犹如滚油倒入死水之中,顷刻沸腾。
众人望着腰背笔挺,宛若松柏的杨彪,脸上有惊骇,亦有叹服之色。
你是真彪啊!
一时间,王允如遭雷击,脸色难看得紧,那目光恨不得将杨彪生吞活剥了般。
士孙瑞与马日磾二人脸色亦极为精彩。
这后辈着实生猛,不愧是曾说得董卓哑口无言之人,不负其名。
马日磾面带快意,直勾勾望着杨彪,眸间满是赞赏之意。
士孙瑞心中亦颇为快哉。
王允虽录尚书事,总理朝政,然按制却无权直接将蔡邕收押廷尉府诏狱。
只能是上奏弹劾蔡邕,由刘协来定罪,否则便是僭越。
“陛下,杨大夫所言在理,古今往来,岂有因一声叹息而获罪者,蔡邕乃我朝大儒,若因此而罪诛,恐会惹天下人谤议。”
“陛下明鉴,高阳乡侯乃天下名士,博学多才,于文学、史学皆有深厚造诣。其虽与董卓有旧,然实无逆谋之心。今因其一时之叹,而欲加之重罪,如此,恐失人心,亦损陛下之明德。”
“陛下,左中郎所叹,乃人情之常。董卓虽恶,然其死亦令人感叹。蔡邕非为其死而叹,乃为人之生死无常而叹。若因此而杀之,岂非不教而诛,有违天道?”
“陛下,蔡邕之才,世所罕见。若因小过而诛之,实乃朝廷之大损失。臣请陛下宽宏,赦免其罪,使其得以继续为朝廷效力。”
“……”
继光禄大夫杨彪后,司隶校尉黄琬,侍中赵温,将作大匠梁邵,太仆韩融,光禄勋宣璠,太常种拂,卫尉张喜等十数位重臣,纷纷出列,手执笏板站到杨彪身后,为蔡邕求情。
面对这般大场面,年幼的刘协为殿中那凝重压抑的氛围所慑,小脸有些发白,神色无措,频频看向王允背影。
“荒谬至极!”忽地,司空淳于嘉起身,快步走出,站定后扫视身前杨彪等人,指着众人忿而质问道:“诸君何为蔡邕求情?此人乃董卓之党羽,与逆贼同流合污,其罪当诛!
今虽口称无罪,实乃狡辩之词,岂可轻信?
尔等身为汉臣,何故为逆贼求情?蔡邕之罪,昭然若揭,尔等岂可因私情而枉法?”
淳于嘉话音刚落,城门校尉崔烈紧随其后,言辞激烈道:“陛下,蔡邕之才,虽世所罕见,然其心已背汉室,此人与董贼狼狈为奸。若留此人,必为朝廷之患,不可不除!”
“确是如此!”大鸿胪周奂站起身来,环视殿中众臣,脸带讥笑,道:“列位,蔡邕自入京以来,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间,周历三台,又封高阳乡侯,试问列位,若非其是那董贼党羽,他何德何能,又有何军功以封侯?”
“陛下,今铁证如山,此贼留之不得,当速速斩之,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附议!”
“……”
有了淳于嘉三人带头,又有七八名朝臣出列,欲致蔡邕于死地。
顷刻间,两拨朝臣便泼妇骂街,相互驳斥起来。
一时间,大殿之上吵得不可开交。
见对面马日磾适时起身,士孙瑞亦撩起前襟站起。
然跨步欲出瞬间,忽见丹陛之上,适才满面震惊的王允,此刻竟嘴角噙笑,静静观望。
登时,士孙瑞脚下一滞,随即脑海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脸色瞬间煞白。
“糟糕,中计矣!”
果不其然,这时便见王允缓缓转身,朝宝座上的刘协缓缓跪下,高声道:“陛下,老臣确是有罪……”
霎时间,大殿内争吵声戛然而止。
杨彪、淳于嘉等人无一不神色惊愕地看向丹陛上稽首请罪的王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