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茱莉亚·薇
刚进大学的头一个星期恐怕是茱莉亚·薇一生中最难熬的七天——至少到现在这个时候是最难过的。茱莉亚刚进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性格腼腆,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对于今后的去向更是茫然。更惨的是,还没等到她找到机会开始适应,人生的重心就垮了。那一天,她正在寝室里收拾东西,打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塞进抽屉,再把心仪的小说摆在书架上。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来了——得癌症的妈妈去世了。
葬礼结束,茱莉亚依旧没有缓过来。她回到宾州大学,试着恢复正常生活,想着要是能够找一个男友,也许一切就会正常了。她想要找个人来关心自己,用爱呵护自己,甚至能为自己做几顿丰盛的晚餐,好好宠一宠自己。
只是没有想到,她遇见的是罗斯·乌布里特。
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一场天大的意外。那段日子,茱莉亚一直都在校园里转悠,一边想着妈妈,一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一天,她碰巧走到肖特里奇路,那条路上有不少高大的校舍楼。茱莉亚进了其中一栋大楼,慢慢走过古老的大堂,突然听见邦戈鼓的声音。那是一种非洲乐器,拍击起来会发出砰砰的声音,声响很大。茱莉亚随着鼓点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一扇教室的门。只见教室里一群男生围成一个半圆,用手指敲打着杰姆贝鼓,发出阵阵有节奏的鼓声。周围还围着六七个女生,正和着鼓点,前后跳来跳去。
茱莉亚轻手轻脚地走到教室后面。她完全被这个新发现给吸引住了。茱莉亚很快打听到这是宾州大学的非洲手鼓协会,叫“诺姆鼓俱乐部”。茱莉亚看着他们打鼓,余光突然瞄到一个年轻男子朝着自己走来。小伙子虽然蓬头垢面,却带着几分自信,伸出手,自我介绍名叫罗斯。茱莉亚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对方竟然连皮鞋都没有穿,衬衣和短裤也都开了口子,上面还有不少污渍,心想这也许是一个流浪汉吧。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应该好几个月都没有刮过胡子了。
身旁的鼓声还在响着,茱莉亚却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这个年纪轻轻、看上去无家可归的小伙一下子就把她吸引住了。是啊,怎会叫人不喜欢呢?这是一个温柔帅气的小伙子,让人过目难忘: 浅棕色的皮肤,脖子上留着点点雀斑,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扑闪扑闪。其实茱莉亚看起来也有点像外国人——一半像非洲裔美国人,一半像其他国家的人。茱莉亚颇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茱莉亚,接着便不再搭理对方——她可没有兴趣和一个看上去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洗澡的家伙聊天。
茱莉亚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竟然又碰见了这个叫“罗斯”的男人。不过,这一回好像有些不一样。这一次罗斯不仅刮掉了胡子,套上了长裤——一条真正的长裤——还穿上了皮鞋。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茱莉亚也产生了兴趣。这个男人不仅风趣幽默,长得可爱,而且聪明有才——应该说是太太太有才了。罗斯告诉茱莉亚自己是宾州大学的研究生,在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读书。茱莉亚问这个学院是做哪方面研究的,罗斯说他研究证明晶体物质具有某种稀有特性,正在做磁电子学和铁材料方面的实验。学院还给他每个星期发几百美元补贴,资助研究。
一个星期不到,这位刚刚入学的大一女生就和罗斯共进晚餐了。两人去了35号公路旁的一家寿司店。几天后,茱莉亚又去了罗斯的公寓。罗斯在沙发上解开茱莉亚的上衣,茱莉亚也帮罗斯脱去了上衣。虽然,此时茱莉亚对于眼前这个要和自己上床的男人了解不多,但她很快就会知道对方的为人。罗斯脱得差不多了,正赤条条地压在茱莉亚身上,只听前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几个室友闯了进来。“去我的房间吧。”两人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赶紧从客厅跑了出去。
罗斯牵着茱莉亚下了楼梯,进入地下室。地下室只开了几扇小窗,光从狭窄的窗格里漏进来,显得阴沉沉的。
对于茱莉亚来说,这个地方闻起来有点像湿水泥,还带着一股霉味,要么就是两者混杂的味道。“这就是你的卧室?”茱莉亚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简直难以置信。
“是啊!”罗斯骄傲地答道,“我就住这下面,不要钱。”茱莉亚扬起了眉毛,站在地下室中间,四下扫视着这个古怪的地方。紧靠着小型取暖器的地方摆了一张床。地上到处堆着纸盒子,像孩子的城堡一样。整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一间牢房。
其实早在头一次约会去寿司餐厅的时候茱莉亚就猜到罗斯比较节俭。罗斯那天开的是一辆皮卡,车子摇摇晃晃,感觉岁数比茱莉亚还要大。等到第二次约会,茱莉亚又发现罗斯根本就不看重物质的东西——罗斯那天出现的时候看上去像一个西雅图垃圾摇滚乐队的贝斯手,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T恤脏兮兮的,鞋子应该是之前老人院的某位老人家的。不过,当茱莉亚坐在地下室的床上,看着四面墙上贴着的夹板不仅裂开了缝,连刷都没有刷过,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罗斯真的真的没什么钱,真的真的不在乎那些大多数人穷尽一生追求的物质财富。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下面?”茱莉亚和罗斯躺在床上。罗斯正想去把刚刚落在沙发上的东西捡回来,茱莉亚开口说话了。
罗斯想了一下,解释说想生活得节俭一点,以此证明自己可以做到。既然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住在这样一个满是霉菌的城堡里,为什么还要花钱去租房子呢?茱莉亚听着罗斯的辩解,狠狠瞪着他。罗斯继续解释说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省钱。之所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同样是考验内心实验的一部分,要看看自己到底能够忍受怎样的极限,做到无欲无求。比如说,他最近就决定一个月不洗热水澡,好测一测适应能力。(“洗冷水嘛,过一会儿就适应了。”罗斯不无得意地说着。)这还没完。罗斯骄傲地告诉茱莉亚,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靠一罐豆子和一袋米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你连咖啡都不喝?”茱莉亚问道。
“我不喝那玩意。”
“你可真够抠门的。”茱莉亚打趣地说道。
洗冷水澡也好,住地下室也好,这些考验都只是罗斯与众不同之处的冰山一角。罗斯的床脚下摆着两个垃圾袋。他有一次无意中说漏了嘴,承认这就是自己的“衣橱”。一个袋子放干净衣服,另一个放脏衣服。所有的衣服,从每一双袜子到每一件衬衣,再到那些老气横秋的鞋子,全是一个朋友用过不要送给他的。
“哦,这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茱莉亚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罗斯,“这个问题要解决。我要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合身的。”
“没问题。”罗斯走过来,又亲了一下茱莉亚。
不过,罗斯身上还有很多东西茱莉亚并不了解。她对这个古里古怪却才华横溢的男人还有更多的问题。“那些是什么书?”茱莉亚指着床头摆着的一堆书问道。
茱莉亚的问题让罗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自己除了参加诺姆鼓俱乐部之外,还是宾州大学一个社团的活跃分子。社团名叫“大学自由意志主义者俱乐部”,是一个政治社团,每周聚会一次,不仅讨论自由派哲学,还读一些和经济学以及政治理论有关的书,里头有穆瑞·罗斯巴德(1)和路德维希·冯·米塞斯(2)的大作,也有其他空想家的作品。罗斯平时不用抱着应用物理学论文啃的时候,就会看这些书打发时间。
茱莉亚问罗斯什么是自由意志主义。罗斯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简单说道: 人的一切事,从这辈子打算做什么,到每天把什么东西吃进肚子,一切都应该由个人做主,而不是政府。
要不是罗斯长着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瓜,那一天茱莉亚恐怕早就头也不回地跑出地下室了。要不是罗斯生就一副英俊帅气的模样,恐怕在头几次约会过后,茱莉亚就再也不会接罗斯的电话。要不是罗斯有着一副唯我独尊的自信——这种魄力茱莉亚之前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感受过,罗斯的自信正是她在最难受的人生低谷最需要的——茱莉亚也不会刚刚过去几个星期就答应做罗斯的女友。
不止如此,茱莉亚早就被这个特立独行、近乎完美的男人给深深吸引住了。罗斯看着茱莉亚的眼睛,笑着俯下身,又亲了亲她。茱莉亚知道罗斯爱上了自己,她要反过来尽量不让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有多么迷恋他。然而,就在罗斯和茱莉亚在地下室的小床上翻来滚去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即将开始的这段感情终将成为一生中最动荡不安的一段恋情。
对于罗斯来说,这将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段恋情。
(1) 穆瑞·罗斯巴德(Murray Rothbard,1926—1995),美国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奥地利学派的知名人物,代表作包括《人、经济与国家》(Man, Economy, and State),《权力与市场》(Power and Market)和《自由的道德》(the Ethics of Liberty),等等,对现代自由意志主义和无政府资本主义有重大影响。——译者
(2) 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1881—1973),20世纪著名的经济学大师,自由主义的卓越思想家,自由意志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奥地利学派的第三代掌门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