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长安宣平门外,一辆马车停留在这里。病已掀开门帘,对着大娘二娘道:“大娘,二娘,病已会想念你们的。”
看着两位对自己来说恩同再造的人,没有她们自己能不能长大都不清楚。这恩,他必须记着。
“病已,到了你外祖奶奶家一定要听话,可不敢耍小性子。冷了就要多穿衣裳,饿了就吃饭,要是有人欺负你,就给大娘,二娘来信,大娘帮你出气!”
“还有,要是生病了就好好吃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大娘,二娘给你路上用的东西..............”
“.............”
病已笑着听两人唠叨,没有一丝不耐烦,因为他知道,这一别,再次相见不知到何时。但他不得不走,俩人都是有家室的人,生活本就不富足,根本就没有能力养活自己。
丙叔虽然是官员,但俸禄除了养家外,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已经是极限了。加上丙叔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不徇私舞弊,哪来多余的钱财来照顾他?
他不想拖累他们,都说生恩不如养恩,他早就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亲人。待来日,必然让他们衣食无忧,安泰一生。
“时间差不多了,就送到这里吧!”丙吉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旁,让周鄂将病已带回马车,他则将郭徵卿和胡组带到一旁。
“这孩子的身世你们都清楚,一些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要记住的是从此以后将这孩子忘掉,这对你们,对这孩子都是好事。”
丙吉心中凝重,现在朝堂已经安稳下来,霍光、桑弘羊、金日磾、上官桀为主的朝堂势力已经稳固,新帝也登基数月。
这孩子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要是有人注意到他,说不定就有人要出手了。
听到丙吉的话,胡组还想反驳,却被郭徵卿拦住,趋礼道:“我等明白,今后绝不会去打扰这孩子的,您放心就是。”
丙吉点了点头,承诺道:“你们要是有难事,可去信于我,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本官必定不会推辞。”
“多谢廷尉监!”俩人连忙道谢道。
“嗯,去吧!”
看着俩人一步三回头,眼睛始终看着马车上那个小小的人儿,好似要将其深深烙在脑海里..........
“大姐,你说我们还能见到病已吗?”胡氏眼眶微红,看着远去的马车
郭氏也看向远方,直到再也不见,这才回头道:“丙狱监说的对,我们应该忘记他,这对我们对孩子都好。”
“可是........”
郭氏看着胡氏的眼睛,缓缓摇头道:“那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不是吗?”
说完没有再理会胡氏,深深看了眼官道尽头,亦然转身离去...........
遥遥望向长安,看着巍峨的城墙,以及远处的宫阙,丙吉深吸一口气,一甩马鞭,大声道:“坐好了,咱们.......出发!”
“丙叔!”
“嗯?”
“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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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晃悠悠,从长安出发,过灞桥、颍川郡、河内、河南、定陶国.....一路走走停停,为照顾他,每日行驶不到三十里就要停下休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在野外露宿。
就这,病已又在路上生了几次病,好在并不严重,休息几日就好了起来。
不过让丙吉疑惑的是,每次要寻找大夫的时候,都能及时找到,最后只能归结于病已这孩子吉人天相。
这一走就是三月,从春走到了夏........终于,这日来到了鲁国治所鲁县,当站到一座府邸前时,病已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叫门!”丙吉将病已交给周鄂,深吸一口气道。
看着高大的门楣和宅邸丙吉心中却产生了迟疑,世家豪门里的那些事作为专职律令的他岂能不知道?虽说来时打听了些消息,但对方到底愿不愿接受这孩子还是未知数。
毕竟隔了两代人,究竟还剩下多少亲情,谁也不知道。
但........回头看了眼在周鄂怀中的病已,他心立即就安定下来,只能希望自己的选择没错吧!
咚咚咚~
握住门环,就好像使出全身力气一般,但落下时却轻缓的很......
吱呀~
大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位老仆模样的老者微微颤颤地打开大门,眯着眼睛看向来人。
“尔等何人?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老仆疑惑道。
“老人家,我们此次前来乃是有要事求见府上老夫人!”丙吉躬身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老仆道:“烦请老人家将这封信交给府上老夫人,老夫人一看便知!”
他知道要是贸然说来认亲,怕是能被当成骗子赶出去不可,先将事情原委谁说清楚,至于对方信不信..........
“客人稍待,这就给老夫人送去!”
老仆一愣,想要拒绝,但看到对方有礼有节不像是找麻烦的,于是鬼使神差的接过书信。
“劳烦老人家了,我们就在门外等着,还请老人家速去速回。”丙吉说完又是一礼,态度极为诚恳。
大门重新关上,丙吉看了眼匾额上的‘史宅’二字,就耐心等待了起来。
而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就在丙吉绝望之际,只听里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曾孙,我的曾孙在哪?我的曾孙在哪?”
大门打开,一位神情激动的老妇人微微颤颤地朝他们而来。
“在下廷尉监丙吉,拜见老夫人!”丙吉连忙行礼道。
但老妇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眼睛来回巡视,当看到周鄂怀中的孺子时,顿时一愣,顾不得其他,连忙下得台阶,走到马车跟前。
“像,真的太像了,这就是我儿的孙子?”
老妇人仔细端详后,就像看到了当年出嫁皇家的女儿,只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不但断送了女儿的性命,更是连她那未见面的外孙都一起走了。
本以为女儿没了后人,但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封信却告诉她女儿还有一个嫡亲血脉在世,这如何不让她欣喜。
至于是否有人行骗?哼,她史家虽然不是什么大世家,但他儿子也是做过一任刺史的朝廷重臣,只要稍微打听下就知真假,她不信有人敢这么大胆子行骗。
当看到这孩子第一眼她就确信,这确实是她那苦命女儿的孙儿,她的曾外孙,那眉间的朱砂痣和女儿的一模一样。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我是你的曾祖母啊!”
她一把将病已抱紧在怀,那真情流露下,做不得任何虚假。
病已心中微暖,用小手抱住老妇人,脆声道:“曾祖母安好?”
“好好好,曾祖母什么都好!”
老夫人看着小小人儿,那眼中的怜惜怎么都掩藏不住,摸着他的脸颊,看着他那瘦弱的身体,顿时泪如雨下。
“奶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进去说吧!”老夫人身旁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搀扶着老夫人轻声道。
老妇人闻言一愣,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丙吉,以及满脸疲惫的曾孙,顿时道:“快,快请大家进去!”
说完亲手拉着病已的小手喜笑颜开道:“孩子,走,跟曾祖母回家!”
回家?
病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从来到这个世上,监牢就是他的家,但现在他终于要有真正的家了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小脑袋微微点头,仰头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好的,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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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先帝驾崩前曾大赦天下,所以,这孩子已经不是罪人了,之前那件事情也算是彻底尘埃落定,老夫人但请放心!”
二个时辰后,丙吉将病已从出生到现在的经过全部讲出,除了先帝曾经亲自看过这孩子的事情,其他都全都说了。
在他想来,既然先帝不曾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那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贸然说出要是被有心人知道,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波折,还是不说的好。
听完丙吉的讲述,众人都是泪流满面,老夫人紧紧地将病已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喃喃道:“我苦命的孩子,从出生就没个安稳,要不是有你丙叔照看,你怕是......”
病已挣脱曾祖母的怀抱,用小手擦拭她的泪水,道:“曾祖母,病已不苦的,有疼爱孙儿的丙叔,还有大娘,二娘她们,有她们在,病已不苦。”
“现在又有了曾祖母,孙儿知足了!”
但病已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老夫人更是愧疚,都怪她当年没有打听清楚,谁能想到女儿还有这么一个孙儿在世。
“老夫人言重了,这孩子和晚辈也是投缘,从小就懂事听话,在郡邸狱中,那些狱卒们可都喜欢的不得了。”
说道这里,他有些迟疑道:“只是这孩子或许在牢狱中烙下病根,从小体弱多病,好几次都差点没命,今后还请老夫人多加照看......”
“你且放心,连你们这些陌生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老妇还是他的亲人,要是不好好照顾他,那还是人吗?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女儿吗?“
说完对着堂下几人道:“这孩子是你们姑姑的孙儿,你们都是这孩子的长辈,今后这孩子就由老身亲自抚养,要是让老身知道你们谁敢亏待这孩子,老身定不轻饶!”
顿了顿拐杖,地面哐哐做响,道:“可都记住了?”
堂下年长一些的是老妇人的嫡长孙,名叫史高,乃是老夫人长子史恭的大儿,今年三十有六,儿子都成年了。其余有二子史曾,三子史玄。
儿子走的早,这些年都是她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加上女儿的事情牵连,这几年过的可想而知。
“奶奶放心,既然是姑姑的孩子,现在姑姑和姑丈不在了,那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今后必当视如己出,岂能亏待于他?”
“对对对,祖母说的这是什么话?姑姑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经历如此大难,还差点......呸,要是再不对他好,我们还是人吗?”
三个孙子都是老妇人一手带大的,什么性情她还能不知道?虽说都不是什么大才,但做人方面还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来,孩子!”
她松开病已,指着大儿史高道:“这是你大叔父!”
随后又指着二儿史曾,三儿史玄道:“这是你二叔,三叔!”
病已闻言学着大人的样子,恭敬行礼道:“病已见过大叔父,二叔父,三叔父!”
“好好好,好孩子,今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真正的家,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出气!”
三人看着乖巧的病已,顿时打心眼喜欢,毕竟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想到他们那几个整日不让安生的臭小子,顿时有种人比人气死人的感觉。
他们三人父亲史恭早逝,母亲不久也抑郁成疾撒手人寰,是祖母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成人。
丙吉一直观察着史家人的言语和神态,确定并非所托非人后,心中终于放下了,起身道:“老夫人,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晚辈也就该走了。”
老夫人一惊,连忙道:“这怎么能行?你是这我孙儿的救命恩人,说什么也得多待几日才行,这要是让人知道,还以为我史家......”
“老夫人言重了!”
阻止了老夫人接下来的话,解释道:“晚辈此番回鲁国乃是朝廷调令,职责所在,这一路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眼看约定的日期就要到了,要是逾期不至,可是要被朝廷问罪的。”
“这.........”
听丙吉这么说,老夫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挽留岂不是害了对方?
“既然如此,老身也就不挽留了,但今日说什么都要吃顿饭再走,可否?”
“是啊,丙兄乃是我家恩人,哪有恩人上门不吃顿饭就走的?这传出我史家岂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
“.........”
这时,病已小步来到丙吉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央求道:“丙叔,吃顿饭再走吧?好吗?”
丙吉看着这孩子纯真的眼神,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丙吉终于点头。
“太好了,快来人,吩咐下去,今日家里贵客临门,让所有人动起来,上最好的饭菜,最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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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病已拒绝老夫人待在她身边,而是迈着小腿坐在丙叔的身边,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欣慰不已,小小年纪就懂得感恩,多好的孩子啊!
丙吉此时也很是欣慰,不停地给病已夹菜,直到病已摸着小圆肚子苦着脸说吃不下的时候,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史宅外,丙吉和周鄂已经准备妥当。
病已知道自己一生中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要离开自己了,多年的依赖让他很是不舍。不管是前世今生,他都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只能一直拽着丙叔的衣袖,以表达自己的不舍。
“孩子,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一定要好好听话,好好吃饭,知道吗?”
病已红着眼睛强忍着不掉下眼泪,点了点小脑袋,道:“知道了,丙叔,不走.......可以吗?”
丙吉一愣,看着这孩子不舍中带有希翼的目光,他心中也不好受,蹲下身来,强笑道:“病已找到了自己亲人,丙叔也要去找自己的亲人了,你也不想丙叔和亲人相隔两地,不能相见吧?”
说完将病已推到老夫人怀中,拱手道:“诸位保重,丙吉去了!”
说完深深看了一眼一直当做自己孩子的病已,不在犹豫,驾着马车疾驰而去.......
“丙叔.......”
病已上前小跑几步,但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就算是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老夫人蹲坐在病已身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