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大早就开始落毛毛雨,傩村被浸在一汪湿漉漉里头。秦安顺戴个斗笠,披件蓑衣,去了对面的云顶山。他要赶在家里那只老母鸡落气之前去采些何首乌回来。母鸡五岁,难得的高龄,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几次心,秦安顺都没舍得杀掉。没功劳也有苦劳,图这口干个啥子哟!这两日发现是不行了,咋个唤都不出窝,给它粮食也不吃。寿终正寝的话,炖了它也无话可说了。一只高寿的母鸡,佐以五六根上了岁数的何首乌藤,对付头昏目眩、体倦乏力、眩晕耳鸣、腰膝酸软最好了。村里这样的老迈不少,炖上一锅,喊几个过来,分而食之,母鸡也算功德圆满了。
爬到山腰,雨还落个不停,脚下是灰蒙蒙的一层雾。秦安顺不敢往高处爬了,尽管越高的地方何首乌越健硕,他怕自己上去就下不来了。
土地虽然贫瘠,何首乌却极其茂盛。这贱物不挑不拣,落到土里就能奋力活着,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药锄一番起落,就从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顺顺着山脊梭回了地面。
刚落地,背山就转出来一个人,披件惨白色雨衣,挎着个竹篮,竹篮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翠绿。尽管只有一个照面,秦安顺还是认出了颜素容。四目相撞,颜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张张躲开了去,顺着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顺一下记起了颜家姑娘以前的模样。记是记起来了,秦安顺却没法去形容她,心里头只是说:懂事。在乡间,这个词语算是很高的赞誉了。傩村人至今还记得一件事,姑娘那时五六岁的样子,跟父亲去镇上赶集,东生贪杯,在集市上灌了半斤烧苞谷酒。回家路过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几十米的悬崖。姑娘吓坏了,哭着摸索到坡底,半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放眼四顾,见不到人迹,颜素容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救命,只有对面的山壁回应她。镇定下来,颜家姑娘摸出父亲口袋里的火柴,往上爬了一段,点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时日正逢秋末,火势一下就铺开了半面山坡。见到火起,村民蜂拥而来,火没救成,却救起了垂死的颜东生。半坡的灌木换回了颜东生一条命,颜素容就对老爹说,你活了,树死了,你应该把树给种上,它们是为你死的。颜东生不敢怠慢,领着人忙活了半个多月,直到确认种下去的树木都活了,才长吁了一口气。此后,村人就拿这事奚落颜东生,末了都会点着头补充:你家姑娘懂事啊!
迎着毛毛雨回到家,秦安顺径直去到鸡窝边。母鸡等不起了,闭着眼蜷成一团,走了。叹口气,秦安顺想得赶在僵直前打整干净,要不就硬邦邦了。在鸡窝边燃了一炷香,默念了几句好话,秦安顺开始给鸡拔毛。刚褪到脖颈,那件惨白色的雨衣就飘进了院门。
不容秦安顺说话,颜素容就把竹篮塞进了秦安顺手里。
“洗了熬上,”站在屋檐下脱下雨衣,颜素容又补充,“洗干净点。”
指指地上的母鸡,秦安顺说:“这个咋办?”
颜素容不接话,过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门边,一扬手扔进了一丛繁茂的火麻林。
摊摊手,颜素容说:“这下好了,可以专心做事了。”
摇摇头,秦安顺心里说:估计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蹲在水缸边,秦安顺翻检着竹篮里头的内容。艾草、蓖麻、车前草、蒺藜、金樱子、鸡冠花、淡竹叶,甚至还有马耳朵草。秦安顺也知道一些常见病的偏方,在脑袋里扫了一个来回,他都没能把这些草药和病症关联起来。特别是这马耳朵草,乡人从不拿它入药。
“姑娘,你熬这些来是治啥子病哟?”
“让你洗就洗,问东问西干啥?”
“可这些家什挨不着啊!”秦安顺说。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户人家。”
秦安顺说:“我洗,洗净了我给你熬,屋里头有熬药的砂罐。”
砂罐在火炉上咕噜噜响,生涩的草腥味满屋乱窜。
半天,秦安顺端着一碗墨绿从屋里出来,把药碗递到颜家姑娘手里。秦安顺说:“小心烫着哦!”颜素容把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没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远处。
雨更得劲了,在风的推动下四下扑打。雾气也更重了,开始侵蚀远远近近的物事。刚才还清晰的山廓,此刻只剩下一抹淡影。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谁都不开口。
仿佛过了百年,秦安顺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凉透了。”
颜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药碗。本以为她要喝下去,哪晓得一扬手,颜素容把一碗汤汁泼进了雨水里。
“哎!辛辛苦苦采来熬起,咋不喝呢?”秦安顺说。
盯着空碗看了一阵,颜素容说:“有个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颜素容看着秦安顺,眼眶湿答答地问:“村里死去的都是你引路?”
秦安顺点点头。
“引路的那个叫啥?”
“引路童子。”
“引路时都见到啥?”
“好东西啊!”秦安顺笑着说。
直直腰,颜素容又问:“死去的人呢?啥样子?”
“嗯,”顿了顿,秦安顺说,“这个说不准,百人百面,就看你这辈子是咋样过来的。”
干咳两声,秦安顺说:“姑娘,我想问问你哪里欠妥帖,你叔找点药草治个头痛脑热的还行。”冷哼一声,颜素容没再搭理他。秦安顺不甘心,撵着自己的话把儿刚想继续表态,颜素容斜了他一眼,说:“我饿了。”秦安顺双手一拍大腿,说:“好吧,我去做饭。”刚起身,颜素容站起来说:“你把东西找出来,我来做。”秦安顺忙说:“那哪成啊!你是客人,还是我来做吧!”板着脸折进屋,颜素容说:“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锅灶,颜家姑娘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三碗米饭下去,秦安顺幸福地咂巴着嘴说:“嗯,不错不错,谁要把你娶回家,这嘴巴算是亏不了了。”颜素容闻言眼睛一鼓,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掼在桌上,饭粒儿震得惊慌失措。狠狠瞪了撑着了的秦安顺一眼,颜素容转身出门去了。
秦安顺摸摸头发稀疏的后脑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气,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骂自家:“老鞭子,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想想不对,自家好像也没啥错。那就是颜家姑娘错了,错了就错了吧,他又连忙帮摔碗出门的姑娘开脱。
她还是个娃娃,里里外外都是。
正乱想,大门边伸进来半颗脑袋,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把我熬药的事说出去,我点火烧了你的老窝。”怕秦安顺没理解,颜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说:“就是你这房子。”
窝在屋里半天,秦安顺才出门来。雨已经停了,颜家姑娘早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雾气往这头涌,雾团厚实,乌黑状,仿佛里头藏了啥子东西。叉着腰在屋檐下看了半天,秦安顺才发现门口那棵死去的紫荆树早该砍掉了。
回到家,爹妈正在吃晚饭。没理会饭桌上的人,颜素容直接往里屋去了。倚着床沿刚坐下来,老娘在那头喊:“过来吃饭啊!”
“不吃。”颜素容粗着嗓子回。
“不吃饭,你要成仙吗?”母亲说。
嘭一声响,老爹把饭碗一砸。
“你喊她干啥?管他妈吃不吃,饿死最好。”
语气满含愤怒,嗯,还有厌恶。
扯着嘴笑笑,颜素容仰面躺下,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暗夜静得像潭死水,颜素容和衣躺在床上,仿佛躺在棺材里。窗户透着暧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面上罩着的那层白纱。隔壁是父亲如雷的鼾声,庄户人就这点好,劳作了一天,夜晚只要爬上床,就和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瓜葛了,天塌了照样睡得死死的。
颜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应该是中秋,天上有很圆的月亮。晚饭后,硬要去晒谷场和一帮子老人唱傩戏,尽兴时月亮都当顶了,颜素容去接他,他跟着孙女走到半路,忽然说:“我累了,想睡一觉。”孙女说:“几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摇摇头,老头躺倒在路边斜坡上。等了一阵,颜素容无聊,就坐在石头上看月亮。仰着脖子,颜素容眼睛跟着月亮跑啊跑啊!不晓得跑了好久,颈子都跑酸了,颜素容才去叫爷爷回家。喊了几声没答应,摇了半天也没反应。颜素容慌了,哭着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来,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睡死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爷爷死去的模样:眼微闭着,笑眯眯的,像是见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时颜素容觉得爷爷死得太可怜了,无根无据,不明不白。现在她才晓得,那算是最幸福的死亡了。没有病痛,没有惊吓,随便一躺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