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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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白宫一年生活录

他们接到邀请,周五晚上到他姐姐艾达在布鲁克林的公寓去,参加为他父亲和继母举办的晚餐会。他的妻子贝尔在他不在的情况下答应了下来。要是戈尔德在的话,他就会找个借口推托掉。

“他们全都要去?”他怀着不祥的预感问道,“缪丽尔和艾达和好了?”

“好像是这样。”

戈尔德心中涌起一种不切实际的渴望,但愿一股来自北极的冷空气在周末之前怒号而下,好让他父亲和继母突然离开,前往他们每年在佛罗里达租用的那套配有家具的公寓。戈尔德怀疑他哥哥锡德在偷偷出钱帮助他们付房租。大家正在小声地酝酿着一个计划,试图说服他们买上一套公寓,希望这样他们春天会在那儿待得更久一些,每年秋天也会回去得更早一些。今年他们对离开这里的计划尤其闪烁其词。每年秋季的热浪现在已来了又去,这段时间在犹太人当中被称为圣洁日[1],在其他地方被称为印第安之夏。而他父亲又找到了其他的犹太节日。戈尔德希望锡德这次不在场,但他猜测在这一点上自己也注定会失望。在他父亲和哥哥面前,他无法逃避那些正等待着他的极端痛苦时刻,这让他感到十分恐惧。他父亲会侮辱他,贬低他,锡德则会以巧妙的方式狡猾地引他上钩,对此戈尔德发现自己无法应对。多年来,对于锡德的诡计多端和狡诈伎俩,戈尔德只有满腔的无奈,并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沮丧的敬佩感。锡德今年六十二岁,比戈尔德长十四岁。他父亲八十二岁。在戈尔德的童年记忆里,他清楚地记得某年夏季的一天,在科尼艾兰的海浪大道上靠近越野障碍赛马游乐园[2]的地方,锡德为了去追女孩子,故意把他弄丢了。结果他的一位姐姐,罗丝,或者也可能是埃丝特或艾达,不得不来到警察局把他领回家。戈尔德对这件事情的记忆总是让他感到痛苦不已。

戈尔德每周教的最后一堂课是在星期五午餐时间之后结束。在某几个知识领域里,不了解真相的人都认为他是其中的专家,而教育就是这几个领域当中的一个。戈尔德从经验中得知,他自己并不喜欢周末外出,而大多数大学生则很喜欢,于是他总会至少把一堂课安排在星期五下午,好让更少的学生选他的课。通常要等到一门课教到下半学期,戈尔德才会对自己所教课程的内容失去兴趣,并且开始讨厌自己的学生。这学期才刚开始,这种情况就发生了。

他乘地铁从他在布鲁克林学院[3]的校园来到曼哈顿中城区被他称为工作室的一间小公寓,来看看有没有过去的女朋友或者有望成为新女朋友的女子留的信儿。有一封他最早的女朋友寄来的信,说下个月她可能会再进城来待上一天,希望能和他共进午餐。戈尔德对此没意见,他会安排人把三明治和咖啡送上来。威士忌这里已经有了。他从看门人那里收到了一个马尼拉纸信封,上面的收信人是布鲁斯·戈尔德博士,他知道这是一位忧心忡忡的学生迟交上来的书面作业。信封沉甸甸的,令他痛心不已。里面的手稿很厚,而他不得不把它读上一遍。他给贝尔打了个电话,看他们应该什么时候动身。

他们乘着出租车从他们在曼哈顿西区的公寓前往布鲁克林,正值晚间交通高峰期的末尾,贝尔很安静,戈尔德很无聊。雾蒙蒙的黑暗正在将河流笼罩起来。贝尔的大腿上放着一个纸购物袋,里面装着她今早烤制的很厚实的土豆布丁。

“尽量不要显出一副你不想来的样子,”她建议道,头也不转,“尽量不要故意跟锡德吵架。至少试着跟维克托、欧文、米尔特和马克斯聊上几句。别忘了吻哈丽雅特。”

“我每次都跟他们打招呼的。是锡德故意要跟我吵架。”

“他只不过是在说话而已,而且他都不是在跟你说话。”

“他说话是为了惹我发火。”

“我会试着把话岔开。”

戈尔德把舌头伸到腮帮子的前部,试着将自己所有的不良情绪全都集中在那本他计划了将近一年的关于亨利·基辛格[4]的书上。然而这个主题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当出租车驶出通向布鲁克林的隧道时,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所即将面临的凄惨喧嚣之上。

他感觉糟透了。

其他人都会很开心。对他来讲,家庭聚会已经成了对他忠心的一种考验,单调而又令人精疲力竭。每当他没有其他礼貌的选择余地时,他就会带着悲伤和焦虑乖乖地承受。聚会上将没有他想见的人,而且对他来讲,在聚会上与人交谈也是不可能的。他已经不再喜欢他的父亲和哥哥,即便他真的曾经喜欢过他们。他的确会偶尔对他的四位姐姐感到些许感激和同情,但究竟是哪位姐姐在他们的母亲去世之后以及在那之前的岁月里对他最好,他的记忆在不同的时候也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因此这些情感的中心和深度也随之有所不同。大家都知道他作为一位作家小有名气,但谁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戈尔德对家庭聚餐的厌恶,实际上他对所有形式的家庭感情的反感,全都至少可以一直追溯到很久前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当时为了上哥伦比亚学院[5],他搬到了曼哈顿居住。能跨入一所如此享有盛名的大学,他自然很高兴,而且同时他还摆脱了一个有五个姐妹和一个哥哥的庞大家庭,因此感觉轻松了许多。在这个家庭里,他有生以来一直都觉得既喘不过气,又得不到任何赏识。

“我本来打算不上大学了,好去以色列打仗,”在他们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曾经向贝尔这样吹嘘过,“但是我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

戈尔德压根就没想过要不上大学,也没想过要去以色列打仗。他上哥伦比亚大学靠得也不是奖学金,而是由他父亲提供的钱,而且他现在明白了,这些钱大部分都一定是通过老头子不可靠的手从锡德和他的三个姐姐那里送过来的。据大伙所知,除了她自己和她的两个女儿之外,四姐缪丽尔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心甘情愿地花过一块钱。

他还有一个妹妹,乔安妮,住在加利福尼亚。所幸的是,她的年龄更小。乔安妮在很久以前就像少年罪犯一样离家出走,希望作为一名模特或者电影演员而成名走红。现在她已经结婚,嫁给了一位盛气凌人的洛杉矶商人,此人不喜欢来东部,而且除了戈尔德之外,对她们家的人一个都瞧不起。每年乔安妮都会有好几次一个人飞到纽约来,只见她想见的人。

自从戈尔德把自己第一张全是满分的成绩单或是一篇得了“优”的作文拿回家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成了全家人注目的中心。缪丽尔年龄和他最接近,当时主要把坏脾气全都发泄在艾达身上,而且在那个时候对他就很不友好。艾达喜欢发号施令,她就是那个经常再三嘱咐戈尔德要在学校里学得更好的姐姐,尽管他的成绩一向都无可挑剔。直到今天,他最年长的两位姐姐,罗丝和埃丝特,她们对他的崇敬和慈爱仍像倾盆大雨一般浇在他的身上,让他浑身湿透,以至于现在有时候戈尔德觉得自己可能会因此而发疯。不管他曾经在她们心中唤起了什么样的期望,他显然已经让她们如愿以偿。每当她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们全身都闪烁着爱的光芒,而他希望她们不要再这样。

他还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罗丝会经常寄给他或者亲手交给他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埃丝特也是如此。和锡德一样,她们俩高中毕业后刚能找到工作的时候就工作了。艾达有机会上了大学,成了一名教师。那时艾达会递给他五美元的钞票,而且还总是会严格说明这笔钱应该怎么花。罗丝和艾达现在还在上班,罗丝是在大萧条期间就雇用了她的那家公司做法律秘书,艾达是在公立学校系统工作。艾达现在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眼下正在和想要把犹太人全都赶走的黑人和西班牙裔激进分子作斗争,而且几乎因此而失去了理智,这是她本人的原话。埃丝特在两年前不幸丧偶。她的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掉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全都白了。有时候她会含糊其词地提到想要再找一份簿记员的工作,但她已经五十七岁了,而且胆子太小,不敢去尝试。缪丽尔的丈夫维克托做牛肉批发生意,干得很不错,而她本人和其他几个姐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头发染黑,遮掩住花白的痕迹,和朋友们一起玩扑克,而且这些朋友还喜欢出门到赛马场上去消遣。缪丽尔烟瘾很大,嗓音嘶哑,举止强硬,经常到处撒烟灰,而艾达一心想要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则总是会把烟灰扫掉,一边还用傲慢的贬低之词数落着,甚至在缪丽尔自己的家里也是这样。

因此,在长子锡德和唯一的另一个男孩戈尔德之间,站着这四位姐姐,而当她们蜂拥在他的周围,问长问短、批评责难、关怀备至、百般忠告的时候,她们往往就好像是四五百号人一般。艾达提醒他吃饭要细嚼慢咽。罗丝打电话来告诉他外面结了冰,要他小心。他觉得他们全都既落伍,又天真,几乎一点都不晓得那些确确实实、近在眼前的罪孽和邪恶。戈尔德这时想起,这里面应该将锡德除外,并且因此也包括哈丽雅特,锡德的妻子。在锡德身手还较为灵活的年岁里,曾经有一次,他本来应该在圣迭戈办生意上的事,结果在旧金山被人发现,还有一次本来应该在旧金山,结果在阿卡普尔科[6]被人发现,还有一次在波多黎各的一家酒店登记入住,结果却在迈阿密的一座水上住宅里被人发现。一旦他有了那种财力,锡德就学会了如何毫不费力地在酒店之间来回穿行。

现在他出城只是为了和哈丽雅特一起短期休假,或是在冬天去佛罗里达探望他父亲。锡德是一个和蔼可亲、身材粗壮的大块头男人,他肌肤柔软,头发花白,留着分头。他的面部特征和他们的父亲非常之相像,不过后者又矮又胖,长着一头浓密的白发,几乎完全竖直,就像漫画里受到强烈电击的人物头上的头发一样。戈尔德则很精瘦,神经绷得很紧,皮肤较黑,眼睛周围带着鲜明的阴影,长着一张执拗而又紧张的脸,女人都觉得这张脸很有活力,很性感。锡德正在慢慢顺从地加入一代过了时的人,习惯穿纯灰色或纯蓝色西装,白衬衫,宽宽的蓝色或栗色吊裤带,而他们那个苛刻而又专制的父亲,那个老牛皮大王,退休裁缝朱利叶斯·戈尔德,则每年都打扮得越来越像一位潇洒的好莱坞大亨,喜欢穿开司米马球衫和文雅的西装外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锡德似乎越来越喜欢他们的父亲。戈尔德记得还是在很早的时候,为了逃避那个盛气凌人、脾气暴躁的老头子的种种怪癖和自吹自擂,锡德曾经离家出走,在外面待了整整一个夏天。

戈尔德和贝尔几乎是最后来到海洋大道上艾达家公寓的人,缪丽尔和维克托一分钟后便进了门。作为东道主,艾达的丈夫欧文表现得非常轻松友好。他是一位牙医,诊所开在国王大道上一家油漆店的楼上。戈尔德这时已经觉得要将这些人一一分清有些困难。这是他身体的一种应对方法。他赶快跟欧文、维克托、锡德、米尔特、马克斯,还有他父亲握了握手,只是依照自己所感受到的、正在越积越多的对他们每个人的失望将他们一一区分开来。

罗丝的丈夫马克斯有轻微的糖尿病,他正在那里过分拘谨地慢慢喝着一杯苏打水。其他的男人,再加上缪丽尔,在喝威士忌,剩下的女人喝的是软饮料。贝尔消失在厨房里,去监督她做的土豆布丁的解包过程,并且去给艾达帮忙。艾达可能正在一边赶她走,一边又给她活干,同时嘴里还在责怪她做得不够快。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父亲在内,都至少有一个孩子让自己感到痛心。

戈尔德从欧文手里接过了波旁酒,然后开始一一亲吻女士们的脸颊。哈丽雅特不悦地接受了这一问候。他的继母一边忙着织毛线,一边点了一下头,把脸倾向一边,表示允许他走上前去。戈尔德朝着她弯下身子,两只前臂严阵以待,生怕她会用一根毛衣针把他的脖子戳穿。

戈尔德的继母来自南方一个历史久远的犹太家族,她们家在里士满和查尔斯顿都有分支。她习惯于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给他找麻烦。当他跟她讲话的时候,她经常干脆拒绝回答。还有的时候她会说:“别跟我说话。”当他不跟她说话时,他父亲会凑到他身边,使劲推他一把,指示道:“去跟她说几句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了不起啊?”她总是在用粗粗的羊毛线编织东西。有一次他夸她编织得很好,结果她不耐烦地扭了一下身子,告诉他自己是在钩编。当他下次问她钩编得怎么样了,她却回答说:“我不会钩编,我只会编织。”她常常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又马上叫他走开。有时她会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咯咯,咯咯。”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戈尔德的继母正在编织一条体积庞大、长不见尾的东西,说是围巾吧,有些太窄,说是什么别的东西则又太宽太直太均匀。它大约有六英寸宽,可能有几千英里长,因为自从多年前她和戈尔德的父亲结婚之前,她就一直在编织着同一条东西。戈尔德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幅令人眩晕的幻景,那条松散的编织物从他继母的草编手提袋底下伸展而出,一直延伸到每年夏天锡德在布鲁克林的曼哈顿比奇为他父亲和继母找的那个住处,然后从那儿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直到佛罗里达,然后伸到更远处无边无际的地方。她的毛线好像怎么都用不完,而且她用来存放织好成品的那个草编手提袋好像也深不见底。毛线从她手提袋袋口的一端一抽一抽地拉上来,而那织好的成品,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则落入另一端,或许永远都不会停息。

“你在织什么?”有一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于是开口问道。

“你会明白的。”她神秘地回答。

他向他父亲请教:“爸,她在织什么?”

“少管闲事。”

“我只是问问。”

“不要问私人问题。”

“罗丝,她在织什么?”他问他姐姐。

“羊毛。”贝尔答道。

“贝尔,这我知道。但她在用羊毛做什么?”

“编织。”埃丝特道。

也就是说,戈尔德的继母正在编织一种编织物,而且她还在没完没了地编织着。这时她问道:“你喜欢我的羊毛吗?”

“什么?”

“你喜欢我的羊毛吗?”

“当然。”他答道。

“可你从来都没这样说过。”她噘着嘴说道。

“我喜欢你的羊毛。”戈尔德说,一边困惑不解地退到了靠门口的一把皮扶手椅上。

“他跟我说他喜欢我的羊毛,”他听见他继母在跟他的两位姐夫欧文和马克斯讲,“但我觉得他是想用羊毛遮住我的眼睛[7]。”

“你的这次旅行怎么样?”他姐姐埃丝特充满溺爱地问道。

“挺好的。”

“你去哪儿了?”罗丝道。

“威尔明顿。”

“哪儿?”艾达正好端着一个托盘从旁边经过,问道。

“华盛顿。”罗丝说。

“威尔明顿?”

“威尔明顿。”

“华盛顿。”

“华盛顿?”

“威尔明顿,”他纠正了他们大家,“在特拉华州。”

“哦。”罗丝道,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的这次旅行怎么样?”艾达在回来经过时问道。

戈尔德简直要发疯了。

“他说挺好的。”埃丝特在罗丝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答道,然后朝着一张咖啡桌信步走去,咖啡桌上的大浅盘里摆着一条条面包形的碎肝肉和碎鸡蛋加洋葱,人们正在用小刀把每样单独或两样一起涂在圆饼干或者小片的黑麦面包或很黑的裸麦粗面包上。

“在那儿碰见漂亮姑娘了吗?”缪丽尔问道。她是在场的姐妹中年纪最小的,总是有义务了解最新情况。

“这次没有。”戈尔德答道,脸上带着必不可少的咧嘴笑容。

缪丽尔满面喜色。欧文在一旁窃笑,而缪丽尔的丈夫维克托看上去有些尴尬。罗丝神情专注地来回盯着每个人的脸。戈尔德怀疑她可能有些耳背,而且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丈夫马克斯在邮局工作,最近有些口齿不清,戈尔德想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有没有别人注意到。

埃丝特端着一个为他准备的盘子回来了,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一个盐瓶。“这都是我给你拿的,”她用自己那种颤抖的声音宣布道,“还有给你专用的盐瓶。”

戈尔德觉得很难为情。

“别太宠着他。”缪丽尔声音粗哑地开玩笑说,嘴上叼着一根香烟,将烟灰洒落在自己的胸部。

戈尔德家里的女性都以为他喜欢在自己的食物里多放盐。

“放盐之前先尝尝,”艾达从房间的另一头喊道,“我已经放过调料了。”

戈尔德没理她,继续往自己手里拿着的那块饼干上撒着盐。其他人的手指很快就把他盘子上的其他东西都抓走了。埃丝特和罗丝又各自给他拿了更多吃的。锡德在一旁看着,觉得很好笑。他妈的这么多张脸,戈尔德心想。这么多人,而且全都那么陌生。现在就连贝尔都是这样。而且特别是他的继母。

他将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第一次遇见他继母时的情形。当时锡德飞到佛罗里达去参加他父亲和他继母的婚礼,然后带着他们回来,在大颈区[8]他的家里举办了一个欢迎会。在互相介绍之后,随即是一阵不自在的沉默,大家似乎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戈尔德勇敢地迈步向前,试着想让大家放松一下。

“那么,”他以自己最恭敬有礼的姿态说道,“你想要我们怎么称呼你呢?”

“我希望你们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我,”古西·戈尔德用和他同样的礼貌态度回答道,“我希望把你们全都当成我自己的孩子。请管我叫妈妈。”

“那好。妈妈,”戈尔德同意道,“欢迎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不是你妈妈。”她厉声说道。

戈尔德是当时唯一发笑的人。也许其他人马上就察觉出了他没发觉的东西。他继母这个人精神不正常。

● ● ●

戈尔德的继母从小受的教养说不能被人看见在公共场所进食,而且她在进餐厅时和往常一样,随身带着她的毛衣针和草编手提袋。十四个成年人胳膊肘碰着胳膊肘,聚在一张为十个人设计的餐桌周围。戈尔德知道,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腿被桌子下面的支架挡着。他在心里暗自悲叹,我参加这样聚餐的次数之多让我想起来都觉得受不了。艾达的女儿今晚出去了,她儿子在外地上大学。

“我看见桌上摆的有,”锡德用一种非常泛泛的友好态度宣布道,这使得戈尔德全身的肌肉反射性地绷成了一团,就像是预感到附近有着某种带刺的危险,“贝尔的土豆布丁,埃丝特的面条布丁,缪丽尔的土豆沙拉,还有罗丝的……”说到这儿,他有些支支吾吾。

“无酵饼汤团是我做的。”罗丝道,脸上泛红。

“罗丝的无酵饼汤团。”

“还有我的羊毛。”戈尔德的继母说。

“还有你的羊毛。”

“你喜欢我的羊毛吗?”她像是卖弄风情似的希望得到锡德的好评。

“我敢打赌,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羊毛。”

“他就不喜欢。”她瞥了戈尔德一眼,说道。

“我喜欢。”戈尔德不令人信服地道歉说。

“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他喜欢。”

“我喜欢你的羊毛。”

“我没跟你说话。”她说。

维克托的笑声比其他人都响亮。维克托深信戈尔德和欧文都瞧不起他。这的确没错,但戈尔德对他并不怀有什么不友善的情感。维克托脸庞红润,像公牛一般结实,对缪丽尔百般温柔,也很喜欢贝尔,而且每当有什么很沉的东西需要运输的时候,他总是二话不说,派上一辆他拉肉用的卡车和几个工人。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姿势都近乎完美,就好像为了保持身体挺直,他在体力上花费着巨大的代价。戈尔德确信,他将是他们当中第一个因心脏病发作而倒下的人。

“我做了一个蜂蜜蛋糕。”哈丽雅特噘着嘴插进来说,“我肯定把它做砸了。我本来打算做果冻,但我知道你们一定全都吃腻了。”

“还有哈丽雅特的蜂蜜蛋糕。”

“全都是淀粉。”马克斯说。他除了有糖尿病外,他的循环系统还动不动就会发生某种不平衡。他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什么都不要,只拿了些鸡翅膀,一片炖肉,把上面的肥肉分了出来,还有一些四季豆。

米尔特负责给埃丝特拿食物,他正在几乎默默无语地耐心向她求爱。埃丝特拘谨地等着,没有看着他。米尔特是她已故丈夫生意伙伴的哥哥,是一个谨慎而有礼貌的人,在她们家人面前很少说话。米尔特已经过了六十五岁,比锡德还年长,而且从未结过婚。他用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有活力的动作给埃丝特的盘子里轻轻抖上了第二勺她做的面条布丁,然后给自己的盘子里也加了一勺。埃丝特露出紧张的微笑,向他表示感谢。

桌上还有用大浅盘装着的肉丸和犹太烤香肠,还有一个又宽又深的大碗,里面装着跟鸡油和炸洋葱一起捣成的土豆泥,戈尔德一个人就能把它全部吃掉。

艾达问戈尔德:“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

“他在写一本书。”贝尔说。

“真的吗?”罗丝道。

“又在写书?”他父亲嘲笑道。

“那很不错。”埃丝特说。

“是的。”贝尔说。

“是关于什么的?”缪丽尔问戈尔德。

“是关于犹太人的经历。”贝尔说。

“那很不错。”艾达道。

“关于什么?”他父亲质问道。

“关于犹太人的经历。”锡德回答,然后从桌子另一头冲着戈尔德大声说道,“谁的?”

“什么谁的?”戈尔德警惕地说。

“谁的犹太人经历?”

“我还没有决定。”

“他还在写好几篇文章。”贝尔说。

“书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将是非常概括性的。”戈尔德补充道,看得出有些不情愿。

“这是什么意思?”戈尔德的父亲马上追问道。

“这是一本关于犹太人生活的书。”贝尔说。

戈尔德的父亲哼了一声。“他对犹太人的生活有什么了解?”他大吼道,“他甚至都不是在欧洲出生的。”

“这本书是关于犹太人在美国的生活。”贝尔说。

戈尔德父亲的阵脚只乱了一秒钟。“他对那个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我作为犹太人在美国待的时间也比他长。”

“他们还要给他付钱。”贝尔坚持不懈地争辩着。戈尔德希望她别再争了。

“你能拿到多少?”戈尔德的父亲质问道。

“很多。”贝尔说。

“多少?对他来说很多,对别人可能并不算多。对不对,锡德?”

“你说得对,老爸。”

“你能拿到多少?”

“两万美元。”贝尔说。

戈尔德看得出,这个数目起到了令人震惊的效果,尤其是在他父亲身上。他看上去真的大失所望,并不是在装模作样。戈尔德自己本来会等迟一些时候再提具体数目。这对马克斯、罗丝和埃丝特来讲一定像是很大一笔钱,甚至也许对维克托和欧文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只会把这看作是一笔意外之财,而忘记了其背后的辛苦活。

“那真的很不错。”罗丝道。

“那并不算很多。”戈尔德的父亲沮丧地抱怨道,“我当年挣的都比那多。”

亏的也比那多,戈尔德心想。

“有些人写书是为了拍成电影,那样赚得更多。”哈丽雅特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锡德在一旁轻声暗笑。

戈尔德刚要张口回敬两句,贝尔说道:“哎,这才是个开头。而且其中有五千是研究费用,不是从保证金额里扣除的。”

“那很不错。”埃丝特赶紧说道,迫不及待地想给戈尔德撑腰,“我敢肯定那一定很不错。”

“这是什么意思?”锡德严肃地问道。

“这很难解释。”贝尔说。

“不,不难。”

“是你跟我这么说的。”

“我想给你解释的时候你不愿意听。”

“别吵架。”哈丽雅特赶紧不怀好意地插了一句。

“这就是说,”戈尔德说道,主要是讲给锡德和欧文听,“那五千美元是作为出版费用支出的,而不是出在我身上,即使是我并不真的把它花在研究上。这样我就能从卖书所得的版税里多赚五千。”

“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贝尔道。

“这项条款听起来相当不错。”埃丝特年长的男友米尔特怯生生地说道,这时戈尔德记起他是一位会计,应该也会懂得。

“布鲁斯。”欧文试探着说道,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自从他牙科诊所的生意不再蒸蒸日上,欧文右脸上的肌肉便开始出现抽搐,往往使他看上去像是在莫名其妙地微笑。“你不会把我们中间的哪个人写进去,对吧?”

“不,当然不会了。”戈尔德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桌子周围的人一个个松了一口气,接着所有的面孔都沉了下来。

“为什么不呢?”他父亲质问道,“难道我们不够资格吗?”

在和老头子争论时,戈尔德的声音往往还是底气不足。“这不是那种书。”

“不是吗?”他父亲怒吼道,身子挺起了一英寸左右,用一根弯成爪子模样的食指冲着戈尔德猛戳着,“哎,我也有话要对你讲,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没有我呀,你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当年我就是这么对你讲的,现在也还是这么讲。一开始我就是这么对你讲的。你根本就胜任不了这活儿。”他一下子从暴躁好斗变得平静自信,歪着头把身子向后一靠。“好不好,锡德?”他问道,转身抬头望着。

“你说得对,老爸。”

朱利叶斯·戈尔德垂下眼皮,一副自我陶醉、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两个王八蛋,戈尔德在心里嘀咕着,一边伸出手,把自己的怒气指向那碗洋葱土豆泥,又给自己舀了一大勺。他们两个从来就没喜欢过对方。

“白宫有没有再和你联系过?”他姐姐罗丝笑容满面地问道。

“没有。”戈尔德还没来得及回答,贝尔便抢先说道。哈丽雅特看上去很高兴。

“但是他们联系过他两次,”埃丝特说,“他接到了两个电话。”

“其实并不是白宫,”戈尔德纠正道,“打电话的是曾经和我一起读研究生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在白宫工作。”

“那是一回事。”艾达说,“他是在白宫里,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打电话的时候究竟在哪儿。”戈尔德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意味。

“是在白宫里,”贝尔说,表情没有变化,“他叫拉尔夫·纽瑟姆。”

“谢谢,”戈尔德说,“我有可能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他。”哈丽雅特说道。

“哦,他是总统手下的工作人员,”缪丽尔说,并转向戈尔德,“是不是?”

戈尔德把脸埋在自己的盘子里,一声不吭。

“当我还是一个来自里士满的漂亮可爱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我曾经从白宫经过,”戈尔德的继母回忆道,“那地方看上去脏兮兮的。”

“但是他说他喜欢你的书,是不是?”埃丝特记起来了。

“不是我的书。”戈尔德不自在地解释道。

“是他给总统的书写的书评。”贝尔说。

“我敢肯定总统一定也喜欢。”罗丝道。

“他是喜欢,”贝尔说,“他们说要给他一份工作。”

“总统说的?”艾达问道。

“他们没说,”戈尔德有些生气地说,“不是总统。他们只是问我有没有想过到华盛顿去工作,仅此而已。”

“我觉得这听上去像是要给你一份工作。”欧文说道。

“你瞧见没有?”贝尔道。

“你怎么说的?”马克斯急切地问道。

“他说他会考虑一下。”贝尔说。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他们讲。”

“我不管,”贝尔答道,“他们是你的家人。你说如果是一份好工作的话你就可能会接受。”

“你说你不会跟我一起去。”戈尔德说。

“我不去。”贝尔说。

“两万美元?”戈尔德的父亲突然大声说道,同时捧腹大笑,“要是我的话他们就会出一百万!”

灰烬,戈尔德在内心里发狂地悲叹道,一边咀嚼着满口的土豆泥和面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嚼得是多么用力。食物!食物在我嘴里味同灰烬!我这一辈子我父亲几乎从来都是这样。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戈尔德现在沉思默想着。当我说我想要做生意的时候,他告诉我应该继续上学。当我决定继续上学的时候,他告诉我应该去做生意。“笨蛋。干吗浪费那个时间?你懂得多少东西并不重要,你认识什么人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父亲可真棒!如果我说湿,他就说干。如果我说干,他就说湿。如果我说黑,他就说白。如果我说白,他就会说……黑鬼,他们把这片地区全都给毁了,就是这么回事。Fartig(到此为止)[9]。那是他还在搞房地产的时候。很久以前,Fartig(到此为止)这一声专横的叫喊会马上带来一种顺从的沉默,家里所有人全都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包括戈尔德的母亲在内。

谁都知道戈尔德的父亲认为戈尔德是一个schmuck(蠢货)。说他父亲对他感到失望是不公平的,因为他父亲一直都认为他是个schmuck(蠢货)。

“从一开始,”他父亲又在炫耀这种倒了个儿的家庭自豪感,就好像戈尔德不在场一样,“我就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没看错吧?幸好他母亲没有活着看到他出生的那一天。”

“老爸,”锡德委婉地纠正道,“妈妈去世的时候布鲁斯已经上高中了。”

“曾经生在世上的女人中间没有比她更好的。”戈尔德的父亲回答道,一边不住地点着头,像是回忆得入了迷,接着怀恨地瞪着戈尔德,就好像他母亲在四十九岁去世是他的过错。“已经离开了人世的女人里也没有。”他淡淡地补充道。

有一次,戈尔德到佛罗里达去看望他父亲,他父亲拉着他过马路,只是为了见几个朋友,并且这样向他们介绍他:“这是我儿子的弟弟,就是从来都没什么出息的那个。”

他父亲对戈尔德的一贯评价——这也是他对世界上几乎所有人的评价,包括锡德在内——就是他没有生意头脑。尽管他父亲在自己所从事过的各种职业和参与过的商业投资项目中败绩累累,无人能敌,其数目比戈尔德所知道的还要多,但他居然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着杰出成就和罕见洞察力的商人典范,而且总是喜欢表现自己对所有其他人事务的敏锐观察力,包括针对锡德和通用汽车公司。今年在他作为一位企业家对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评价当中,较为有洞察力的一条就是“他们的决策人员里面没有人才”。

“他们的公司是很大,没错,”朱利叶斯·戈尔德说道,“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是那些电话全都在我手上的话,天哪——没有我呀,哪家公司的生意都别想做。”

他今年到纽约来,表面上是为了治牙,五月份就到了。他本来是个坚决不信教的人,现在却似乎很奇怪地下定了决心,要一直等到所有的犹太节日全都过了再走,而且他还不断向大家披露其他人没听说过的节日。

“他一定是在读他妈的《塔木德》[10]。”当他父亲提到圣会节的时候,戈尔德向贝尔抱怨道。贝尔假装没听见。“要不然他就是在信口胡编。”

戈尔德在哈丽雅特身上发现了一种同根同源的厌恶情绪,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要强烈。“怎么啦?”在她公公刚到这儿的那个星期,她曾经挖苦地咕哝道,“难道迈阿密就没有牙医吗?”

戈尔德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个联盟不仅是暂时的,而且很脆弱,因为一段时间以来,哈丽雅特一直在有条有理地和他们一家人逐渐疏远,就好像是在精打细算地为着某种明确而长远的不测事件做准备。哈丽雅特有一位丧偶的母亲和一个没结婚的姐姐需要她帮着供养。

戈尔德的父亲身高五英尺二英寸,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大发灵感,吐露智慧之言。“赚钱!”他可能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大喊一声,而他的继母便会像念经似的补充道:“你们都应该好好听你父亲的话。”

“赚钱!”这时他突然大声喊道,仿佛刚刚带着一个迫切的启示从一种出神状态中惊醒过来。“这是我从基督教徒那里学到的唯一一样好东西。”他带着那种同样反复无常的热情继续说道,“烤牛肉比煮牛肉好,这是另一样好东西。牛里脊比牛肩肉好。龙虾很脏。它们没有鳞片,而且还爬着走。它们连游泳都不会。就是这么回事。Fartig(到此为止)。”

“你们应该多听听你父亲的话。”他继母斥责的目光最后一个落在戈尔德的身上,而且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最久,也显得最为严厉。

“他想要我做什么?”

“无论他做什么,”他父亲回答道,“都是错的。有一件事,”他说,“有一件事,我总是教育我所有的孩子,”他继续道,就好像是在对别人的孩子讲话,“不是说要懂得一美元的价值,而是要懂得一千美元的价值,一万美元的价值。而他们所有人——就除了一个之外”——根本无视事实和其他人脸上明显的难堪,他停顿了一下,用恶毒的厌恶眼神看了戈尔德一眼——“都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都很有钱,尤其是在场的锡德,还有小乔安妮。”因为提到了很早便离了群的小女儿,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泪花。“我一向都知道怎么样给人出主意。话说到最后,等我老了”——当戈尔德听到这个荒谬可笑的八十二岁吹牛大王慷慨激昂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我老了,除了你们这些孩子之外,我不需要别人来养活我。”

戈尔德的火气直往上冒,他对自己回嘴并没有感到任何愧疚。

“哎,不是我喜欢自夸,”他没好气地答道,“但是七年前当我在基金会做研究的时候——”

“可是你现在不在了呀!”他父亲把他的话打断了。

戈尔德浑身一抖,举手投降,假装在自己的盘子里找东西,同时罗丝、缪丽尔和众位姐夫全都兴高采烈地鼓起了掌,埃丝特和艾达笑得前仰后合。戈尔德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就好像可能会有人跳到椅子上,把帽子抛向空中。他父亲又慢慢地把身子向后靠着,脸上带着那种自我陶醉的微笑,同时闭上了眼睛。戈尔德不得不强作微笑。他不想让别人猜到自己实际上感觉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就在这时,锡德说话了。

“你看那孩童,”锡德冷不防像拉比[11]似的吟诵道,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用叉子举在他盘子和嘴中间的一片埃丝特做的犹太烤香肠,仿佛是在大声地自言自语,而戈尔德感到自己的情绪又跌落了一大截,“根据大自然体贴的法则,一只拨浪鼓便能让他欢喜,一根稻草便能将他逗乐。[12]”

戈尔德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这是将军、将死、输棋,才刚开局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不管他是主动上钩还是拒绝诱惑,他都已无法逃脱,而只能在沮丧中百般惊叹,同时锡德这一诡计的其余部分正在他四周如同水中涟漪一般和谐对称地逐渐展开。

其他人对锡德的文才和泛神论智慧感到惊讶不已。

“我觉得这听起来挺不错的。”维克托低声道。

“我也是。”马克斯说。

“是挺好的,”埃丝特说,“不是吗?”

“是的,”罗丝表示同意,“美极了。”

“瞧见我大儿子有多聪明了吗?”戈尔德的父亲说道。

“你应该多听听你哥哥的话。”戈尔德的继母说道,将毛衣针的针尖指向戈尔德的眼睛。

“真的很美。”艾达满怀恭敬地赞同道。艾达这个有点儿像泼妇似的小学老师,被大家认为是他们当中的聪明孩子,而戈尔德这个大学教授则只能算是个新奇玩意。艾达面对面正视着戈尔德。“是不是啊,布鲁斯?”

戈尔德无处可逃。

“是的。”贝尔说。

此刻戈尔德两面、三面、四面,也许五面、六面全都被死死困住。如果他提起亚历山大·蒲柏,那他就是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如果他不提的话,锡德就会提到,从而揭露出他的无知。如果他开口纠正其中用错了的介词,他就会显得是在卖弄学问,而且喜欢争吵,爱忌妒。如果他根本不做回答,那就是对艾达无礼,因为艾达正和其他人一起等待着他的答复。他闷闷不乐地心想,我参加过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曾经以优异成绩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如今步入中年,居然被人这样对待,这可真不公平。而且我还是一位哲学博士[13],最近还荣获了白宫的赞誉,他们还承诺考虑给我一个政府高层职位。哦,锡德,你这个该死的混蛋,这位哲学博士兼有望得以任命的未来政府官员悲叹道。你又把我逮得死死的。

“蒲柏。”他最后终于决定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句,一边坚定不移地低着头,把脸冲着自己盘子里艾达做的肉丸。

“什么?”他父亲厉声说道。

“他说‘蒲柏’。”锡德友善地告诉他。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亚历山大·蒲柏写的,”戈尔德大声宣称,“不是锡德写的。”

“你瞧见我们的小弟弟有多聪明了吗?”锡德宣布道,一边满意地咀嚼着。

“他并没有说是他写的呀,”哈丽雅特机敏地指出,为她丈夫辩护,“对吧?”

“那反正不都是一样美吗?”艾达像教小学生似的跟他理论道。

“是的。”贝尔说。

“难道说因为这句诗是亚历山大·蒲柏写的而不是锡德写的,它就不那么美了吗?”欧文问道。

贝尔坚决地摇了摇头,维克托、米尔特和马克斯也都照样做了。

戈尔德觉得他们全都可恶之至。“可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此,”他绷着脸大声说道,“而且他把介词也用错了。”

“布鲁西[14],布鲁西,布鲁西,”锡德宽宏大量地恳求道,简直就像是宽容和通情达理的典范,“难道因为一两个介词你就要和我生气吗?”大家一边低声嘀咕,一边摇着头。“如果你非要这么挑剔的话,咱们就把它改过来好了。”

“锡德,你他妈的又在占我的便宜!”戈尔德大喊道,“是不是这样?”

接下来的这一阵儿很令人兴奋。妇女们都把眼睛转开,而向来都不喜欢在女人面前听到脏话的维克托更是满脸通红,好像在忍着不发脾气,并且威胁般地挺直了身子。接着,戈尔德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了他妈的?”他的声音非常尖厉刺耳,听上去就像一只发疯的公鸡。“他妈的,他是这么说的吗?我要杀了他!我要打断他的骨头!来人,把我扶到他跟前。”

“你们谁也别碰布鲁斯,”艾达严厉地命令道,重新恢复了秩序,“这是我的家,我不许任何人在这里打架。”

“没错,”罗丝恳求道,她是一个和善的女人,大块头,鼻梁上长着一片雀斑,“布鲁斯可能还觉得很累。”

“他刚从华盛顿回来。”埃丝特说。

“威尔明顿。”贝尔道。

锡德舔着嘴唇,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又伸出手指拿了第二块哈丽雅特的蜂蜜蛋糕。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戈尔德又是烧心,又是头疼。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吃饭的时候,他父亲就像一位名副其实的专制暴君一样吆三喝四,用他致命权杖般的指头指着想让别人递给他的东西,而所有其他人便会赶紧把那一片所有的东西全都递到他的面前。“不是那个!那个!”他会大声吼道。他不会降低自己的身份,说明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由于他有一点儿轻度斗鸡眼,于是这项艰巨任务就变得更为复杂。如果他在哪件瓷器上发现了一块缺口或是一条毛细裂缝,戈尔德的父亲就会把杯子、碟子、盘子或是盛菜用的碗,不管是空着的还是满着的,从桌子上一把扔到地上。“我绝不会用破瓷器吃东西。”他就像一位受了冒犯的君主一样宣布道。戈尔德还记得他母亲和几位姐姐会事先把所有的碗碟检查一遍,把有毛病的挑出来放在一边,永远都不能落入他挑剔的视线。

“问题在于,”戈尔德安静而又郁闷地回忆道,“他们两个曾经都很讨厌对方。锡德有一次因为实在受不了他而离家出走。他当时还在上高中,整个夏天都没回家。”

“我就不信锡德讨厌过他。”

“我得问问罗丝。现在锡德惯着他,就好像他俩一直都是好朋友似的。你老是打断我的话,是不是?”戈尔德指责道,没精打采地坐在出租车的一角,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

“我从来都没打断过你。”贝尔的举止当中带有一种倔强,从来都不是挑衅,而是一种朴实淡漠、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拒绝让步的倾向,“你告诉过我你不喜欢别人打断你,所以我从来都不打断你。”

“那你就总是反对我。”

“如果话是我先讲出来的,”贝尔平静地问道,“我又怎么可能反对你呢?”

“你总是替我回答问题。”

“谁回答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时候你的回答和我的回答相矛盾。”

“难道我就不能和你相矛盾吗?”

“不行。”

“什么情况下都不行?”

“不行。”戈尔德严厉地说道,不留任何误解的余地。

贝尔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而且我再也不想在晚餐会上看到他们大伙,也许永远都不想见。”

“也就是三个星期吧,”贝尔道,“到时候他们要来咱家。是我请的。你说过那时你会在家。”

“把它取消掉。”他命令道。

“那你别来就是了,”她答道,“是罗丝的生日。我要给她办一个惊喜晚会。”

“六十岁了还办惊喜晚会?”他惊讶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嘲笑。

如果贝尔回答了的话,他并没有听到。现在他们之间存在着隔阂,而两个人都没有试图否认这一点。他很感激她并没有强迫他谈论这件事。贝尔是一个矮胖的女人,几乎和他同龄,这时她看上去似乎更矮更圆,坐在那里,抱着自己大腿上的纸购物袋,里面装着空的派莱克斯[15]平底烤盘,是她做土豆布丁用的。她的头挺得笔直,一副平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说:“我也知道自己正在上年纪,而且从来都没有什么姿色,而且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我也不喜欢这样。你想怎么样随你的便吧。”

戈尔德注视着河对岸新泽西的万家灯火,暗自庆幸自己从来没有不得已在那里住过。他平静地想,不久他就可能会不再受贝尔的拖累了,因为他从拉尔夫那里还学到了另外一点知识,可以用来改善他自己的处境:丈夫并没有义务等到家里最小的孩子离家上大学之后再离开他的妻子。

在与贝尔早日分离这一可喜前景的鼓舞下,他让自己的想象带着快乐的期待飘向他的秘密计划,对此他还无意这么早就向波莫罗伊或利伯曼提起。他打算写另一本书。既然他终于放弃了他的长篇小说,那么如果他要动笔的话就会快得多。

基辛格。

他对这个嘶嘶作响的名字是多么又爱又恨啊。

即使是除了他非常强烈的忌妒之外,自从亨利·基辛格成为公众人物的那一刻起,戈尔德就对他心怀憎恨,而且现在仍然恨着他。他的这种思想和情感评价并不具有足够的独创性,单凭这个并不能保证拿到诺贝尔和平奖或是普利策调查披露奖。但是对于这本关于基辛格的书,戈尔德计划采用一个独特的写作角度,他认为可能会保证把两样大奖都拿到手。戈尔德的文件柜抽屉里塞满了基辛格的所有文章作品和公开声明,以及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所有有关他的新闻剪报。他同时也收集有关戴维·艾森豪威尔[16]文章作品和公开声明的剪报。

有时他想着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收集的这两堆东西混在一起。有时他又发觉自己很难将它们分开。

● ● ●

长期以来,有一件事情一直都让戈尔德甚为恼火,那就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会去读那些可能刊登他作品的出版物。然而,一旦戈尔德的名字出现在《花花公子》或者《妇女家庭杂志》上,哪怕就是提到了一次,全世界的人都会在同一时刻知道这件事。甚至包括利伯曼。甚至包括波莫罗伊。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继母,他们在纽约只读《纽约时报》和《每日新闻》,在佛罗里达则什么都不读。他们更喜欢在电视上看新闻节目和老电影,从中辨认已故的男女演员,并讲述他们去世时的境况,从中得到一种奇怪的乐趣。

“嘿,大人物,”他父亲会在电话里吼叫,而戈尔德马上就变得萎靡不振,“我看见你的名字又上了《花花公子》。那个人可不怎么看得起你,是不是啊?”

“为什么?”戈尔德被惹恼了,“他明明是在夸我嘛。”

“当然了,他是那么写的,”他父亲说,“但是我可以看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不管当晚他决定让人开车把他送到哪家吃饭,戈尔德的父亲在晚餐之后,都会在古西的鼓励和陪同下坐到电视机前,带着亡灵监护人般的饱满精神和警惕性开始看老电影。电影本身是哪一部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负责记分。

“那个人已经不在喽,”他会像死神本人一样高兴地大喊大叫,就好像自己又为死神的收藏品中捞到了一件战利品,“那是一百年前了。是老死的。还记得那个辩方律师吗?Geshtorben(死了)。心脏病发作,一转眼就走了。你瞧,那个谁他都敢欺负的大个子。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死了?”戈尔德的继母小心翼翼地问道,从她的羊毛上抬头瞥了一眼。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在戈尔德的脑子里唤起德法尔热太太[17]在断头台的底座前织毛线的形象。

“没错,宝贝儿,”戈尔德的父亲答道,“In d'rerd(入了土)。现在他不欺负人了,而是在给雏菊做肥料。是自杀。他们想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但是他们骗不了我。”

“我觉得啊,”戈尔德的继母说道,“那个老家庭女教师好像也过世了。”

“的确如此,”戈尔德的父亲表示同意,“癌症,把她耗干了。瞧见那个出租车司机了吗,挺滑稽的那个?Toyt(死了)。一命呜呼。是中风,也许是在二十年前。拖了几个星期,然后就拜拜了。那个不老实的警察?Bagruben(埋了)。也in d'rerd(入了土)。我记得是一场火灾,还跟威士忌有点关系。那家伙是个faygeleh(同性恋)!”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甚至在戈尔德的公寓里也是如此。戈尔德会尽量咬紧牙关坐在那里,直到他忍受不住,必须找借口离开,解释说自己有工作需要准备。值得称赞的是,贝尔会留下来陪着他们,同时还表现得殷勤体贴,就像对待她自己丧偶的母亲一样。

“他根本就不是犹太人!”一天晚上,在戈尔德的客厅里,戈尔德的父亲这样断言道。他刚刚又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了国务卿基辛格,又是一边下飞机,一边冲着记者们的相机点头微笑。戈尔德的父亲把脸转向戈尔德,仿佛是在挑逗他,看他敢不敢反对。“绝对不是。他曾经说过自己是个牛仔,是不是?一个牛仔孤身一人,骑马进城去抓坏人,是不是?就他一个人。可是,牛仔里从来都没有过一个犹太人。”

“绝对没有。”戈尔德的继母说。

“你给我找一个来看看。”戈尔德的父亲提出挑战,“放羊的,也许有。但就是没有牛仔。”

当时戈尔德心想,当造物主在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之上将他的律法交给摩西的时候[18],也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以他神圣的智慧和仁慈,至少同时也给其中一条戒律定了一个期限。而当那位疲惫的老祖先从山上下来之后,他是不是不知怎的,就把这个期限的事忘在了脑后,因为那天他太忙,让他分心的事比平时多。如果是你摊上了这么个生硬粗暴的父亲,而现在他还娶了这样一个他妈的怪人,你又怎么可能会对他心怀尊敬之情呢?

然而正是在他父亲这次来访之后不久,戈尔德便开始收集有关基辛格的档案资料,并开始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拟定他的策略。他的档案很快变得越来越厚。同时他也开始收集有关戴维·艾森豪威尔的剪报,因为他实在是忍不住。他从戴维·艾森豪威尔口中读到了以下这段话:

水门事件给尼克松政府带来的一个起色,就是人们不再认为尼克松先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好好先生。我一向都不喜欢这种看法。尼克松政府的形象也是我所继承的政治遗产的一部分,而我认为我自己也不是一位好好先生。我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很喜欢争论的人。我很高兴能在某种程度上将这种行政伪装从我身上解除掉。我不仅仅是一位好好先生。

这可能是戈尔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匪夷所思。戴维·艾森豪威尔毕竟可能是他这一代人里杰出的阿默斯特学院[19]毕业生。戈尔德为自己能剪到这篇采访而感到庆幸。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大多都很平庸,而且可以非常确切地说,其中的知识分子气味浓到了令人憎恶的程度,而有朝一日,为了能从中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可能会考虑写喜剧。

从那以后,戈尔德经常会对他在报纸杂志上找到的东西而感到惊诧不已。

十二万五千余人聚集在华盛顿纪念碑周围,参加“人类友好日”[20]活动。在人群中,有许多一伙伙这样的小流氓随意流窜,起哄捣乱,共有六百人遭到了抢劫或殴打。

他将这些内容全都剪了下来。这些事情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戈尔德一共写了六本非小说类的书籍,其中第一本名副其实,是以他的博士论文为基础扩展而成的。他还发表了四部作品集,里面收集的是他写的比较短的文章。其中两部作品集里每部都包含有四五篇相当有洞察力的文章,他在文章中有效地阐述了一些具有独创性的东西,还有一部里包括有一篇关于文化进步和社会衰退之间共生关系的长篇文章。该文曾被广泛转载,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持相反意见的评论者双方——包括赞成社会衰退和反对社会衰退的人——至今都仍在引用它。剩下的那部作品集,也是他最新发表的一部,则是一文不值。戈尔德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比最挑剔的诋毁者对他作品的评价都要低,因为他比这些人更清楚地知道,他的大部分资料,甚至是他大部分的文字,都是从什么样形形色色的地方搜罗来的。戈尔德目前正在计划出版一本新的作品集,里面包括的将是从他以前的作品集里挑选出来的文章。

他的短篇小说不仅矫揉造作,而且都是老生常谈,因此如果能把它们发表在远在天边、发行量很小的季刊杂志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自己的诗非常糟糕,于是他将这些送交给比勒陀利亚[21]和怀特岛[22]的无名文学杂志,以及贝鲁特、西班牙和德黑兰的大学英文刊物。他觉得和从来没有读过他的诗的人谈论他的诗更为安全。戈尔德知道,他的短篇小说和诗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它们往往缺乏独创性,而且不幸的是,它们大多是从他自己作品的基础上衍生而来的。他的长篇小说,他断断续续绞尽脑汁折腾了将近三年,最后终于在写了一页之后决定放弃。这部小说的内容来源于戈尔德七年之前写的一首诗,而那首诗本身又是来源于一位年轻英国人对塞缪尔·贝克特[23]的作品所做的一篇精彩诠释。戈尔德真希望这篇东西是他自己写的。

尽管现在戈尔德的家人全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当中谁都没有义务读他写的任何东西,他们每个人仍对他怀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除了他继母之外,她总是喜欢说她觉得戈尔德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他们每一家都保存着所有他写的书,还有刊登过他写的评论和文章的期刊。埃丝特和罗丝保存着剪贴簿。艾达这位老师注重实用,将文学和绘画相结合,把他书上的护封用画框镶起来,挂在自己家的门厅和客厅里。贝尔的母亲把他的书名贴在了自己的每一件行李箱上。就连哈丽雅特和锡德也把他的作品摆放在了他们大颈区大房子里很显眼的地方,就在一进房门几乎正对着的一个擦得锃亮的餐具柜里。但仅此而已。除了书名和开头的几个句子之外,他在书里不管写了些他妈的什么东西,他们都不会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就连贝尔,或者是他那两个年长的儿子,或者是他那个不思进取的十二岁的女儿,都没有不可抗拒地被他的文字紧紧吸引住,不论是他对真理之谬论的思考,还是他对一所理想大学的设想,还是他关于文化发展史和最终宇宙末日的理论。通常,在戈尔德发表了新的文章之后,他继母便往往会提起,在她看来,戈尔德的脑子有些不对劲,或者说他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就他本人而言,戈尔德认为他继母和他父亲一样,正在一步步失去理智,而且他们两人所剩下的理智都已经不多了。

只有身在加利福尼亚的乔安妮和她丈夫杰里似乎明白他真正的身份地位,并且能够体会到从未见过他的人对他普遍持有的那种高度尊重。戈尔德每次到加利福尼亚的时候,杰里都会举办聚会,并向戈尔德转达来自各方的邀请,请他到犹太会堂和基督教教堂讲话,或是给洛杉矶和贝弗利山庄的各种成人民间组织和职业团体发表演讲,但戈尔德总是一口回绝。杰里为人粗野而且争强好胜,他作为一位很有钱的社区人物,不会向人家提出要给戈尔德付讲演费,而戈尔德作为一位成功的学者,则无法开口说他从不做免费演讲。

甚至可以说,他的亲戚们早就不再费那个力气去弄清楚他究竟写了些什么,或者是为什么而写。他们的信念很简单。他们喜欢学历,学历越高,给人的印象就越好。如果戈尔德愿意的话,他可以在一声霹雳之中将这个简单的信念化为齑粉。他们在每次选举中都虔诚地投上一票,甚至包括他父亲朱利叶斯,就好像他们这样做会起到任何作用,但是他们对政府却毫无兴趣。戈尔德对政府也不感兴趣,但他假装感兴趣,因为对他来说,政治和政府活动是最有价值的讨论话题之一。戈尔德甚至都不再投票了。事实上,他看不出大选在民主程序中能够起到任何有益的作用,但这一点他又无法公开透露,否则便会有损于他为自己所树立的激进温和派的形象。

如今戈尔德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温和派,用波莫罗伊的话来讲,他主张的是火热的谨慎和坚定不移的惰性。在内心里,他则是常常充满了忌妒、沮丧、愤慨和困惑。戈尔德反对种族隔离,但又同样反对种族融合。他当然不认为妇女或同性恋者应该遭受迫害或歧视。但另一方面,他在私下里却又反对所有有关平等权利的修正案,因为他的确不希望这两个群体中的成员和他平起平坐,亲密交往。而这都是出于最合理的理由:他的理由是感情上的,而他得出的结论是,感情,尤其是他自己的感情,可能是理性的最高形式。在所有的领域里,问题都越来越多,而他已无法再找到简单的解决办法。但他并没有把这些令人尴尬的窘境告诉别人,而是继续在公开场合下表现出一副友好稳重和客观公正的样子,几乎使得所有人都觉得他可以接受。

现在戈尔德可以在政治、外交、经济、教育、战争、社会学、生态学、社会心理学、流行文化、小说和戏剧等话题上——以及这些话题的无限多种排列组合之中的任意一种上沉着自信地侃侃而谈,因为他具有一种善于独出心裁的能力,能够将任何两样东西扯到一起。

现在戈尔德的思想非常灵活多变,没有固定的成见。他能够把前一天刚刚在一群十几岁的毛泽东主义者面前读过的演讲稿拿来,内容基本保持不变,只将其重点稍做几处调整,然后就可以同样成功地向一个极端保守的老年宗教团体重新发表。戈尔德可以出示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证据,证明某前得克萨斯州州长在遭到起诉之后,并没有因为他所被指控的所有罪名而受到审判。一天晚上,他利用这一资料向一群由百万富翁组成的听众证实了他们的猜疑,他们怀疑联邦政府决心要跟所有得克萨斯州的有钱人找麻烦。而第二天下午,就在三十英里之外,他又用同一事实令人信服地向一帮大学生暗示说,在有钱的政客面前,正义女神并不是盲目的,而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这场演讲,那帮大学生给他付了七百美元。那群百万富翁则一分钱都没给。

他更喜欢那群百万富翁。

在上一届总统选举当中,为了支持各自的候选人,两家政党分别购买了整版报纸广告,而戈尔德则同意把自己的名字同时包括在这两则广告的赞助者名单之列。为了那则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的广告,他们跟戈尔德要了二十五美元。而为了另一则广告,共和党暗中承担了所有费用。戈尔德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共和党更人道,更慈善,于是他在政治上向右翼又靠近了一步,并将自己称为中间派。不过他并没有像利伯曼那么极端。利伯曼完全赞成极权主义的富豪统治,并且认为在有必要的情况下还可以用警察镇压作为后盾——只要统治阶层能够善待像他这样的犹太人,让他能够得到一点好处就行——他将其称为新保守主义。利伯曼的名字只出现在了由共和党在谎言掩盖之下暗中出钱刊登的那则广告里,名义上是作为一名捐款赞助者,但实际上是骗人的。而令他愤愤不平的是,戈尔德才多花了二十五美元,居然就让自己的名字上了两回报纸。

戈尔德和利伯曼一样,非常喜欢把自己的名字登在报纸上。现在他心中残存的最强烈的政治热情就在于对那个重要政府职位的希望,也就是拉尔夫曾经暗示过可能会为他找到的那个职位。戈尔德对担任公职所必须承担的负担既不抱有任何幻想,也没有任何顾虑:他所能预见到的由担任公职而带来的唯一巨大负担就是如何保住这个职位。当为总统的书撰写书评的机会来临时,他在左右为难的境地中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间。

事先没有过要出这样一本书的任何风声。他当然有些惊讶,因为一位总统就职后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决定写书描述自己任职期间的经历,这真的有些奇怪。但是在他为《我的白宫一年生活录》所撰写的深思熟虑的评价当中,戈尔德居然将这一不寻常的情况也说成了一个好的方面,并且尊敬地向这位从一开始就愿意同选民进行对话的共和国总统表达了赞赏。幸运的是,戈尔德将这些选民称为他的“当代普遍选民”,结果这个名词的贴切程度超出了戈尔德的想象。当总统在世界上某些对他很鄙视的地方进行一圈匆忙的友好访问时,他本人每天都要把这个名词重复两遍。每当新闻记者在报道里用到这个词组的时候,出于良心的缘故,他们都觉得必须提一下这个名词的发明者戈尔德的名字。戈尔德则根本不知道这个名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拉尔夫·纽瑟姆居然代表白宫打电话来向他表示感谢。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戈尔德问道。拉尔夫听上去仍旧很坦率。自从七年前在拉塞尔·B.朗参议员基金会一起做研究员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我现在在白宫,”拉尔夫回答道,“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戈尔德觉得很钦佩。“我怎么没有在报纸上读到过有关你的消息呢?”

“你可能读到过,但没有意识到。”拉尔夫说,“我做的很多工作是作为一名消息人士,未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

“真的吗?”

“没错。你瞧,布鲁斯,我现在身处核心圈子里,我所做的工作外面的人知道得很少。当这儿的人发现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在这里的声望提高了许多。”拉尔夫继续说道,“总统对你所写的内容非常满意。”

“你跟他讲,”戈尔德说,“我很高兴。告诉他我做了很大努力,尽量争取做到公平。”

“你是做到了,”拉尔夫道,“而且他也知道这一点。非常公平。我们收到了许多吹捧得有些过分的评论,比如像利伯曼的,但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一些有所图谋的人。我想不出有哪一篇比你的更中肯,更客观公正。”

“我希望,”戈尔德说,“我没有过于不留情面。”

“你的不留情面正是恰到好处。”拉尔夫打消了他的疑虑,“这位总统欢迎批评指正,布鲁斯,而且他觉得你的建议很有帮助。尤其是那些关于他书中句子结构和段落组织的建议。你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对了,拉尔夫,有几件事情的确让我有些想不通。”

“是什么事情,布鲁斯?”

“说老实话,拉尔夫——”

“有话只管说,布鲁斯。”

“大多数总统都是在等到他们任期结束之后才开始写回忆录。这位总统好像在刚上任那天就开始动笔了。”

拉尔夫谦虚地一笑,表示赞同。“这是我的主意,”他承认道,“这样的话他就有机会出不止一本畅销书。他也许可以每年都出一本。这也大大提高了我在他眼中的地位。”

“还有一件事,但我决定不在书评里提到它。”

“那是什么事,布鲁斯?”

“哦,拉尔夫,在他上任的第一年里,他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写这本关于他第一年任期的书。可是在这本书里,他从来都没提到过自己忙着写这本书的事。”

拉尔夫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我认为这一点我们的确没注意到。我很高兴你没有提到它。”

“他是从哪儿找到时间的?”

“我们大家全都积极参与,尽量帮忙。”拉尔夫答道,“不是帮他写书,你要明白,而是帮他处理总统必须做的那些其他没用的活儿。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己亲笔写的。”

戈尔德说他明白。

“这位总统真的知道应该如何向下级分配职责,布鲁斯。不然的话,这本书他永远都写不完。这就很像特里斯特拉姆·项狄[24]试图写下他自己的生平故事一样。布鲁斯,你还记得《项狄传》和我从你那里抄的那篇作文吗?”

“我当然记得。”戈尔德带着一丝怨恨说道,“你得的分数比我还高,而且你还把那篇作文发表了。”

“我从你那儿抄来的每一篇作文得分都比你高,不是吗?”拉尔夫提醒他,“布鲁斯,这位总统是个大忙人。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做,而且必须做得很快,所以他根本来不及把这些事情写下来,尽管除了把他本来应该做的事情全都写下来之外,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大家尽可能给他帮忙。布鲁斯,你有没有考虑过在政府机构工作?”

就在那一瞬间,戈尔德知道了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是什么感觉。“没想过。”他镇静地回答道,“我应该考虑一下吗?”

“这工作很有趣,布鲁斯。有很多聚会可以参加,而且你还可以泡上很多小妞,甚至是女演员。”

“那我会拿到什么样的职位呢?”

“现在还很难说。我得替你打听一下。但是你的学历很合适,而且你善于发明简洁有力的短语,我觉得你的这个天赋我们能用得上。眼下我还不能打任何保票。但是如果你答应给予考虑的话,我敢肯定将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职位。”

“我会考虑的。”戈尔德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然后吐露道。

“那我就去婉转地试探一下这边的态度。我敢肯定他们会赞同的。我在这儿经常碰到安德烈娅·比德尔·康诺弗。你还记得她吗?”

“当然。”戈尔德答道。

“我就觉得你会记得。那年在基金会的时候她曾经暗恋过你。”

“她才没有呢。”

“真的,她真的有。现在也还是。我一直就觉得你们之间可能有些意思。”

“没有的事。”戈尔德遗憾地坚持道,“她从来都没提起过。”

“她太害羞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她总是在打听你。”

“她现在怎么样?”

“和以往一样可爱。个子又高,人又漂亮,性格开朗,聪明大方。而且非常非常有钱,还长着一口结实漂亮的好牙。”

戈尔德嘬起嘴唇,无声地吹了一声口哨。“代我向她问好,”他说,“告诉她我问起了她。”

“我会的。”拉尔夫说,“你和贝尔还是两口子吗?”

“当然。”

“那样的话,代我问她好。”

“我会的。你也代我向萨莉问好。”

拉尔夫说:“萨莉是谁?”

“你妻子,”戈尔德说道,“你不是跟萨莉结的婚吗?”

“噢,我的老天爷啊,不是啦。”拉尔夫回答道,“自从我跟凯莉离婚之后,我就和埃莉结了婚。在我和诺拉婚姻宣布无效的事情上还出了些法律问题,但是内莉,感谢上帝——”

“拉尔夫,等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戈尔德抗议道,纯粹是出于自卫,“你真让我匪夷所思。”

“你说什么?”拉尔夫惊讶地问道。

“你真让我匪夷所思。”

“布鲁斯,这是个很好的短语。”拉尔夫轻快地喊道,“好得很。我觉得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用法。我敢打赌,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马上就可以开始把它利用起来。当然,前提是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使用的话。”

“拉尔夫——”

“麻烦你等一下,布鲁斯。我想照你说的把它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真让我匪夷所思。”

“我更喜欢刚才的头一种说法。”

“这就是头一种说法。”

“我看这也就凑合了。”拉尔夫听上去有些失望,“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拉尔夫,你真让我匪夷所思。”

“这种说法就对了!”拉尔夫惊呼道。

“那是同一种说法!”戈尔德反驳道。

“你说得对,布鲁斯。我很高兴你没有把它忘掉。是怎么回事,布鲁斯?我怎么让你匪夷所思了?”

“你又是内莉又是凯莉又是诺拉又是埃莉的。我觉得你和萨莉挺般配的。”

“我们是很般配。”拉尔夫答道,他听上去好像有些迷惑不解。

“是婚姻不和谐吗?”

“哦,没有。”拉尔夫的语气很坚决,“我们的婚姻非常完美。”

“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嗯,布鲁斯,坦白地讲,我觉得让自己被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女人拖累着没多大意思,尽管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也都是我自己的孩子。你觉得呢?”

戈尔德很少这么快就得出了结论。

“别忘了一定告诉安德烈娅·康诺弗,说我很高兴听到她的消息,”他说,“而且我希望我们很快就会碰面。”

“我会尽快回复你。”

“请务必。”

戈尔德感到兴奋不已,他的心怦怦直跳。重重美景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知道自己比拉尔夫聪明十倍,而且如果一旦踏入政府的大门,他将会比拉尔夫成功一千倍。而如果拉尔夫能够在经历了和诺拉或是内莉结婚无效的麻烦之后再与凯莉离婚,然后又和埃莉结婚的话,那么他就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将他和贝尔之间的婚姻关系继续保持下去。

就在戈尔德刚刚经过深思熟虑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看来很有希望,布鲁斯。”拉尔夫高兴地说。时间过了还不到五分钟,戈尔德想象着拉尔夫在走廊里大喊了一声,婉转地试探了一下态度。只不过拉尔夫太有教养了,不会大声喊叫。“你可真让我匪夷所思,你的这些短语居然能让大家全都都匪夷所思。先是‘当代普遍选民’,现在又是这个‘你让我匪夷所思’。我在几个人身上试用了一下,他们都觉得匪夷所思。我们大家一致认为,如果我们打算用你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尽快把你在这里利用起来。”

“我会拿到什么样的职位呢?”

“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拉尔夫回答道,“这要看我们雇用你的时候有什么职位空缺。我们这儿人事变动很频繁。”

“哦,得了吧,拉尔夫,”戈尔德客气地表示异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拉尔夫似乎又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

“参议员?”

“那是需要选举的。”

“大使?”

“不是马上,一开始我们希望你留在华盛顿。你瞧,布鲁斯,我们非常需要大学教授,而我们不能再到哈佛去找,因为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全国人民都不会答应的。”

“哥伦比亚怎么样?”

“还没问题。我觉得这儿没有人认为哥伦比亚和知识界的东西有任何联系。当然布鲁克林学院是最理想的了。”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的一言一行都是遵照我们的吩咐,而且完全支持我们的政策,不论你同意与否。你拥有完全的自由。”

戈尔德有些糊涂了。他婉转地说:“我可不会被收买,拉尔夫。”

“如果你会被收买的话,我们就不会想要你,布鲁斯。”拉尔夫答道,“这位总统想要的不是应声虫。我们想要的是独立的正直人士,在我们做出决定之后他必须全盘同意。你将会是完全独立的。”

“我觉得我可能很适合。”戈尔德做出了决定。

“我很高兴。天哪,能再次一起共事将会很不错,布鲁斯,是不是?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吗?”戈尔德记不得自己曾经和拉尔夫一起度过什么美好时光。“我们希望能把这件事尽快办好,但是我们必须慢慢来。眼下还没有什么可做的。”

“反正我也还需要一些时间,”戈尔德体谅地主动提出,“我必须为请假做些准备。”

“当然,但是先一个字都不要提。我们希望制造一些舆论,把这件事搞成一项重要的公开声明,但是我们必须完全保密。”戈尔德在拉尔夫的嗓音里寻找着打趣的信号,但一无所获。“如果我们任命你这件事不受欢迎的话,”拉尔夫仍旧以那种传递消息的口气继续说道,“那么在我们将它宣布之前就会受到批评。如果这项任命受欢迎的话,那么我们将会遭到来自另一党派以及我们自己党内左派、右派和中间派的强烈反对。这就是为什么你是犹太人这一点是件好事。”

犹太人这个词如同一声惊雷,回荡在戈尔德的耳中。“为什么,拉尔夫?”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为什么有一个……犹太人……是件好事?”

“这样的话,两头的事情都会更好办一些,布鲁斯。”拉尔夫解释道,语调没有任何变化,“犹太人现在很受欢迎,人们不喜欢对他们提出反对。而且到时候如果右翼势力想让我们把犹太人打发掉的话,这样也会很方便。”

戈尔德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话说得挺直率啊,拉尔夫,是不是?”

“噢,布鲁斯,这总比采取他们的政策要强,是不是?”拉尔夫不知情地继续往下说着,完全没有领会到戈尔德反对的理由,“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派你去当大使,如果有哪个好的欧洲国家需要大使的话。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任命你为北约组织的负责人。”

“拉尔夫,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当北约负责人吗?”

“我认为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没有军事经验。”

“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布鲁斯。别忘了,北约里还有其他国家。我敢肯定他们有了解这方面事情的人。”

戈尔德觉得争论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我宁愿当大使。”他总结道。

“随你决定。但这有点看得太远。我回头会马上和你联系,布鲁斯,不过可能需要花点时间。尽量不要去想它,也不要往这里给我打电话。他们不喜欢有人在电话上谈私事。”

五天过去了。在这五天里,戈尔德发现自己脑子里除了这件事之外别的什么东西都装不进去。等到第二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一个邪恶的念头钻进了戈尔德的脑袋,久久不肯离去。这是一句尖酸刻薄、引人堕落的至理名言,他头一回听到这句话是作为一句愠怒的辱骂,出自一位学生之口,因为上学期他给了这位学生一个不及格。

“不要相信白人的鬼话。”

戈尔德对他和拉尔夫的这番谈话愈加思考,他就越倾向于做大使,而不是当北约负责人。军队生活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在炸药附近会感到不舒服。而且军人的声望在营地之外也没有多少分量。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得到这两个职位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拉尔夫没有做出任何保证。贝尔已坚决宣称,如果他接受了华盛顿的工作,她不会跟他一起搬到那儿去住,而他则指望着她信守诺言。

在一段段长时间平淡无奇的失望之间,间或会有惬意的白日梦反复出现。在这些白日梦里,他幻想着,做大使倒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自己身处在肯辛顿、梅费尔或者贝尔格拉维亚[25]的豪华住所里,这时已经不再和贝尔是夫妻,而是娶了一位出身高贵、轻松优雅、年轻貌美的英国金发女郎。她是一位飘然若仙的天使,有着青春永驻的超凡美貌,给他用托盘端来了茶和方糖。她身材高挑,双肩优雅圆润,四肢细长,皮肤白嫩,细细的紫蓝色眼睛深邃而明亮,而且对他无比爱慕。就他而言,他对这个女人拿得起放得下。她从不说话。她不是犹太人。他们有各自的卧室,中间隔着许多间起居室和更衣室。他一整天都穿着雅致的丝绸晨衣。他的早餐会给他送到床上。

第二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来自拉尔夫的消息。戈尔德开始着手写他欠波莫罗伊的那本书,还有他欠利伯曼的那篇书籍摘要。他不知道该先写哪一个。

他母亲已经过世,他可以写一写她的故事:一位年轻女子,其实还是一位姑娘,带着还是小孩子的锡德,还有年纪更小的罗丝,跟着她那个像小公鸡一样自命不凡的年轻丈夫——上帝啊,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德行?——离开了一处荒芜的俄罗斯乡村,移居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然后不到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他忘了罗丝也是在欧洲出生的。他母亲一直没能学会读英文,孩子们互相之间说的话她也大多听不懂。他还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母亲脖子上曾经裹着气味很浓的绷带——是甲状腺肿吗?他得去问问。当时他觉得和母亲一起在街上被人看到很丢人。现在,人们都在从波多黎各、海地和牙买加向北移民。黑人从哈莱姆区向南搬迁,泛滥到了从南面和西面闯进来的移民群体当中。戈尔德觉得自己四面受围,自己的地盘遭到了侵犯,自己的安全正在逐渐丧失,自己的地位微不足道,变化无常。

他和贝尔的婚姻差不多已经寿终正寝,他也许可以从中提取出一些想法——如果他能够搞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话。他不知道当人们抱怨自己的婚姻已经死亡或者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婚姻的时候,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婚姻曾经有什么不同吗?还是说人和他们的环境发生了变化,而到头来每一个变化都是越变越糟?戈尔德灵机一动,产生了另一篇文章的构想。他在一张纸条上用印刷体写下:

每一个变化都是越变越糟

作者

布鲁斯·戈尔德

他将这张纸条钉在他工作室书桌上方的布告板上,然后也开始为这项工作做笔记,一边等着来自拉尔夫的消息。

注释

[1]在犹太教中又称“敬畏之日”,指犹太新年和赎罪日,有时也包括这两个节日之间的八天,共十天,日期一般在9月至10月。

[2]科尼艾兰的一个游乐场,得名于其中的一项娱乐设施,类似于过山车,但有好几条并行轨道,游客乘坐形如马匹的车辆沿轨道骑行,好似在赛马。

[3]布鲁克林学院是纽约市立大学的一个高等学院,位于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

[4]亨利·艾尔弗雷德·基辛格(1923—):美国政界人物,犹太人,生于德国,曾任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和国务卿。

[5]哥伦比亚学院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本科生学院。

[6]阿卡普尔科是墨西哥南部太平洋沿岸的一座港口城市,为著名海滩度假胜地。

[7]双关语。英语惯用语“用羊毛遮住某人的眼睛”是“欺骗某人”的意思。

[8]大颈区是纽约州长岛上的一个地区,位于纽约市皇后区的东北面。

[9]原文为意第绪语,下同。意第绪语是德系犹太人使用的一种语言,在9世纪起源于中欧。

[10]《塔木德》是一部犹太教宗教文献,源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5世纪间,记录了犹太教的律法、条例和传统。

[11]拉比是犹太教经师或神职人员,通常为主持犹太会堂的人或有资格讲授犹太教教义的人。

[12]出自著名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的长诗《人论》。此处有两个介词与原文不同。

[13]“哲学博士”是博士学位在英语里的正式名称,它包含的学科不仅限于哲学。

[14]“布鲁西”是布鲁斯的昵称。

[15]派莱克斯是一种耐高温玻璃的商标名,这种玻璃常用于制作炊具。

[16]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二世(1948—):美国作家,是美国第34任总统艾森豪威尔的独孙及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的女婿。

[17]德法尔热太太(又译德伐日)是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中的人物。她总是在不停地编织一条围巾,围巾的花纹里包含着令人痛恨的贵族的名字,以等待着在革命成功后将他们处决。

[18]这里指的是《圣经》中摩西十诫的故事。据《圣经》记载,上帝在西奈山上将十条戒律写在石板上,交给以色列的先知摩西,让他带给族人。其中一条的内容大致为“当尊敬父母”。

[19]阿默斯特学院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所私立文理学院型大学。

[20]“人类友好日”是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的一系列一年一度的露天音乐会,于1972年发起,在1975年因发生暴力和犯罪事件而告结束。

[21]比勒陀利亚是南非东北部城市,为南非的行政首都。

[22]怀特岛是英国南部沿岸上的一座岛屿。

[23]塞缪尔·巴克利·贝克特(1906—1989):爱尔兰小说家、剧作家及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4]特里斯特拉姆·项狄是爱尔兰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的主人公。

[25]肯辛顿、梅费尔和贝尔格拉维亚均为英国伦敦市较为富裕的地区,外国大使馆多位于这一带。